原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忍,但十六岁那年舅舅催着我去给一桌人上菜,我走到桌边时一个人突然挥肘,不小心碰到了我,我把菜洒在了他的胳膊上,并不烫,他却反手就给了我一个嘴巴。我当时被打蒙了,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舅舅听到动静过来,不由分说开始数落我。
“我说你也是,养这么个东西干什么,你瞅这低眉耷眼的样儿,看着就丧气,能指望他什么!”那人把擦菜汤的纸丢在我身上。
“嗨,我不就是看我那妹妹可怜吗!死了男人,带着这么个油瓶子,能帮衬就帮衬一把!”舅舅狠推了我的脑袋一把,“也是我妹没福气,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享不上福,活活累死!”
“可不!要是没他,再去找个男人,没准现在享福了!”那人支棱着胳膊问,“你说吧,这咋整?”
“今儿这桌我请,刚那菜等会儿再给您了上新的。”
“行吧,咱这都老相识了,我也不难为你。”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小子,以后注意点!”
“是你撞到我的……”我忍不住开口。
“你说啥!”他原本要坐下,一下又站直了,眼睛立起来。
“没啥、没啥!”舅舅扯着我的耳朵往后走,“小兔崽子,回屋去!”
我拼命扭动,挣开他的手,耳朵疼得像要被扯掉,我怒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感觉整个人发烫到头晕。
后来我想那一刻我肯定是面红耳赤,看起来特别蠢,所以那些大人才不是恼怒,而是嘲笑起来。
“咋的?不服气啊!”那人走到我面前,叉着腰问我,“那你想咋的?瞅你这怂样,会打人吗?”
我在一片哄堂大笑中攥紧了拳头。
“你干啥啊!要疯啊!回去!”舅舅吼我,唾沫喷在我的脸上。
我有一瞬想要退却,脚后跟往后移了半步,面前那个人看出来了,满脸讥讽要转身回去:“有娘生没爹管的东西……”
我站住脚跟,突然冲出一拳,打在那人左脸。他捂着脸往后踉跄了一下,反手抄起折叠椅大骂着朝我扔了过来。
“哎,哎……别动手,别动手,”舅舅象征性拦了一下,“大家伙还得吃饭呢,给我个面儿!”
我被砸在地上,天旋地转,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特别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我一定要站起来。
“快,道歉!”舅舅按着我的后脑勺,要我低头。我梗着脖子,浑身紧绷。
饭馆里看热闹的人都起哄:“看吧,养不熟的狼崽子,要翻天了!”
舅舅或许是面子上挂不住了,使劲儿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拍得我突然耳鸣,脑袋里好像有什么炸开了。
在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动手的,无论对面是谁。但我终究没有打架的经验,在我身上的火药味溢出来的那一刻舅舅就先一步有了反应,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不停地踩踏我,用各种肮脏的话骂我。
没有人拦他,我甚至听见了笑声。
我没有还手,只是抱着自己的头,恍惚间我看见一只野猫坐在蒙了雾气的玻璃外的窗台上。我突然发觉自己还不如它,它至少拥有广阔天地,没有人嘲笑它,而我是在这个屋檐下就是条没有骨气的狗,只因为他们隔三差五给我一口馒头,让我不至于死了,之后他们如何对待我,哪怕打断我的腿,都是天经地义的。
从小到大所有欺辱我的人都是因为知道我寄人篱下,我没有选择。在这一刻我也终于彻底死心,在舅舅眼里我不仅不算亲人,甚至根本就不算人。
那天夜里我带着所有行李,离开了舅舅的饭馆。从那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我并没有去外地,只是故意绕开那点地方。
直到好几年以后,我结了婚,有次买东西碰见了舅妈。我其实只见过她两三次,一点都不熟,还是她先叫住我。她和我说舅舅中风了,饭馆转给别人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听着。
最后舅妈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说回头找时间的吧。我知道她不是真心邀请,她也知道我是随口一说,俩人都松了口气。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