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的日子定下来后，我几乎每晚都做梦。梦见过去好的坏的，点点滴滴。
说出来挺令人不齿的，我其实还是怕的，无论我多想有个痛快了断，原来，也还是怕的。
我有天梦见了那个出租车司机，我终于能够理解他最后那几秒的恐惧。人类总是这样，没经历的时候不能感同身受，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中间也隔着感受的峡谷。那个时候我恐惧的是死了人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而不是一条生命的逝去。
如今我才开始想，他的亲人当年是怎样的心情。我在梦里又看见他的脸，他让我上车时，对我没有丝毫怀疑。
他是死于信任我，信任这个世界。我真该死啊，不是吗？
所以他们问我要不要法律援助，我拒绝了。我已经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某一天我梦见了杜薇，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清晰看到她的脸了，她看起来好年轻，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的样子。她走在我前面，说话时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像个小丫头。
如果她没有遇到我，该多好。
我曾经想过，等我接受了惩罚，赎了罪，下辈子能干干净净重来，我还要遇见她。这一刻我却突然后悔了，如果真有下辈子，她应该去遇见更好的人。
判决前一周我和看守所的领导申请，想在判决前再见林和平一面。我最后还有些话，需要交代。
对于我会被如何判，狱里的人心里大概都有数，就算侥幸能保住命，这辈子估计也离不开这儿了。所以他们都很清楚，我此刻要留也就是遗言了。
我想林和平也应该知道，可他居然在判决前一天才匆匆赶来。他也知道自己来得有点晚，坐下就忙说：“前两天一直在办件要紧事，好在赶上了。”
“我知道你忙。所以长话短说，我就有几句话，希望你能传给她们。”
“行，你说吧，我记着。”
这些话我在心里颠三倒四想了很久，现在终于能一鼓作气说了：“我想秦怡应该不会判太久，麻烦告诉她，出去后好好过日子，我们以前说的那些都不算数，她又不是赵安乐亲妈，没必要负什么责。赵安乐已经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她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们这辈子，没有夫妻的缘分，其实也挺好的，省得耽误她。她的日子还长，要是还能遇见愿意对她好的人，别害怕，试着处处，不过得多个心眼，别再傻乎乎被骗了。就算一个人也没关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也不用害怕了。”
说出来还是显得絮叨，我也不知道林和平能不能记得住。他什么都没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跟赵安乐说，就算我在这里关一辈子，也不用来看我。我们这辈子的父女缘分算尽了，虽然短，但有她这个女儿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事。我对不起她，给不了她好生活，还让她的人生有污点，以后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努力。和我这个爸断绝关系，她人生的路会好走一些。无论如何，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坚强，不被别人带着走，善良也要勇敢。将来找男朋友，要擦亮眼睛。不要害怕，即使是爸爸这样的人，和妈妈也是真心相爱着的。”
林和平似乎还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却已经无话可说。我用力呼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身后的狱警马上跟了上来。
“谢谢你。我解脱了。”
我对林和平笑了笑。
“等一下，”林和平对我身后的狱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有东西给你，已经交给他们了，检查完应该就会交到你手上。”
“什么？”我想不到现在什么外物对我还有意义。
“杜薇临死前给你的信。”
我脑袋“轰”的一下，像被雷劈了。
“我其实这两天就是在等快递，当年杜薇好像自己有预感，趁着还能说话，拜托一个当班小护士替她记的。谁想到第二天她就恶化了，当时那个小护士下夜班回家了，信锁在抽屉里没人知道。小护士也没想到你处理得那么快，电话也联系不上。那封信她一直留着，没敢扔，毕竟是绝笔。”
我用力吞咽，却还是觉得难以呼吸。
“我之前联系他们医院的时候，没人跟我提这事，因为当年那个护士已经不在那做了。是前不久，她突然联系到我，说是偶然从之前同事那听说了，问能不能给我，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我就让她给我寄过来了。”
杜薇留了信给我，她居然留了信给我……更不可思议的是，过去了那么久，我居然还能看到。
“可能真是她在天上看着呢，最后还是交到你手上。”林和平甩了甩手，“回吧。”
“谢谢……谢谢……”
我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去，给他鞠了一躬。
这些事不是警察的职责范围，是他作为一个“朋友”替我做的。
这是我在这个人间受的最后一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