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对肖成和宋斌最大的感觉就是害怕，我没办法抗拒他们，只是维持表面关系，求个安生。
但久而久之，我似乎也习惯了，我看着虽然惧怕却又逐渐坦然，至少比面对其他人要舒服。我和自己说他们也不会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至于其他小事，我只要能避则避，装看不到就好。
在他们两个间我更敢和肖成说话，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比宋斌随和一点。虽然宋斌也总是笑呵呵的，可我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我总觉得他前一秒在笑后一秒就能翻脸。而且我能感觉到肖成和我一样，也怕宋斌，他们之间也并不是那么亲密无间。
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和他们两个成为朋友，只要毕业也就不会再联络，直到某天夜里肖成突然来砸饭店的门，因为我睡觉的屋子靠里，好半天我才听到。我从一旁的玻璃往外看，发现是他，莫名其妙地打开了门。
我不敢开灯，怕有人看见告诉舅舅，他肯定会嫌我费电。我把肖成带进我那间小屋，内心局促不安，这是我在世上唯一领地，因为窄小脏乱，无处下角，舅舅都不愿意进来，我从没想过在我离开它之前，会有人走进来。
但肖成似乎毫不在意，进屋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扭开桌上的台灯，蜷缩到床上，看到他手背上都是擦伤，红红肿肿的。
“和人打架了？”我小心问。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来找我，我虽然和他们提过一嘴饭店在哪儿，但也说了是舅舅的店。我也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到能串门。
他抬手看了看，说：“打了我爸。”
“啊？”
“他要打我，结果没打过我，我就把他给打了。”他咧着一侧嘴角笑，看着倒更像是哭，“我真想打死他。”
既然这样说，就应该是没出人命。我心里踏实点，只是点了点头。
“你这人咋回事！三脚踹不出个屁！”他凑过来推了我支着的膝盖一把，我的腿顺势倒向一边。
“我不知道说什么……”
“呵，”肖成笑了一声，“要是你摊上我那个爹，坟头草可能都到膝盖了。”
“那你妈呢？”
“跑了。”
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她在哪儿，但不能让那个老畜生知道。”
凌晨三点，我困得打哈欠，却也不敢赶他，只能强撑着。我能感觉到肖成是想找个人吐苦水，可我对别人的生活不感兴趣。
即便如此，肖成还是自顾自开始说了。我干脆躺下来，耳边的声音让我感觉不真实，这间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了。
肖成的父亲是个酒鬼，在个不景气的厂子里混吃等死，白天喝，夜里喝，喝了酒看谁都不顺眼，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惹到他。从记事起肖成就天天看妈妈挨打，有时候也打他，但妈妈会拼死拦着。他记得自己还很小，可能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爸爸把他举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他躺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就感觉妈妈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
后来下岗潮一来，他爸第一个被厂里赶走，天天无处可去，在家里摔摔打打，他和妈妈每天都活在恐惧里。后来妈妈就蹬三轮车出去卖烤红薯和烤玉米养家，即便外面再冷，他也会在一旁陪着妈妈，从出摊到收摊。
虽然妈妈希望他好好读书，但他从小就觉得读书无用，他就是想快点长大，快点变强壮，好保护妈妈，他坚持跑步，默默地练力气，心里积攒着对父亲的恨意。
然而大人对小孩的压制期很长很长，长得令人绝望。他眼睁睁看着爸爸把滚烫的汤泼在妈妈身上，扑上去咬住爸爸的胳膊，却被一下挥在墙上撞破了头。
那天之后肖成的妈妈跑了，他爸就把他关在家里，不给他饭吃，通知所有认识他妈妈的人，如果不回家就会把儿子饿死。三天后肖成的妈妈还是回家了，因为放不下他。
后来肖成认识了宋斌，他不顾一切搞钱，就为了不再把命交到别人手里。初二那年他被学校开除了，可就在那一天，他架住了爸爸挥向他的胳膊，他第一次感觉到面前那个男人的衰老。
肖成对妈妈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他弄不死我了。”
那里夜里肖成的妈妈带着家里的存折离开了，任凭他爸去找任何人撒泼，也再没有回来。肖成也不太回家了，一天天在外面漂着，他说自己偶尔回家看一眼，就为了看“他是不是臭在屋里了”。
物价一天天贵起来，肖成父亲坐吃山空自己买断工龄那点钱，很快就捉襟见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得用这个儿子养老，突然巴结起来。
然而肖成根本不给他面子，连爹都不叫，他反复碰钉子，自尊心受挫，就开始咒骂肖成妈妈，用极度不堪的语言，故意激怒肖成，两个人扭打起来。
但肖成很快就占了上风，骑在他身上按着打，打到手背都出了血才撒开。然而不等他爸从地上爬起来，他转身去厨房抄了把菜刀出来。
“你、你你你……干哈？我是你爹！”肖成他爸吓得脸色都变了。
肖成提着刀对着爸爸的脸，刀尖离眼睛就差几厘米，冷笑着说：“我警告你，别再用你的脏嘴提我妈，再提一次，我真剁了你。我还没成年，就算把你剁了喂狗，也就是进少管所。不信你就试试，你看我敢不敢！”
“你你你……”爸爸想指他的脸，却连手都不敢抬起来。
肖成起身把刀扔在了地上，潇洒地出了门，然后他就来了我这里。
听完他的话，我突然对他有了些不一样的认识。他喇子的外壳不过是想保护母亲，他也确实做到了，说实话我还有点羡慕他。
作为礼尚往来，我也和肖成讲了讲舅舅平日怎么支使我，打击我的自尊。他听得很义愤，对我说：“我教你，你在他们的作料里加点东西，让来这儿吃饭的人都跑肚拉稀，他这个店就干不下去了，还得赔钱。”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干，一时居然真的有些心动。
“不然，回头我和宋斌背地里打他一顿。”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是在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和肖成是朋友了，我们的距离被黑夜拉近了。
“哎，你也要提防点宋斌。”快五点的时候肖成要走，他突然提醒我，“宋斌是个狠人，我怀疑他身上背了案子。”
“什么案子？”
“不知道，他真实年纪比他说的要大，好像是家里托人改了出生日期，肯定是为了躲什么。”
“那他家条件还挺好的？”
肖成点了点头：“他纯粹是爱看别人倒霉。”
他走了以后，我的困劲儿也过了，干脆出门跑步。我边跑边想，究竟放什么东西才能导致食物中毒，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只得放弃。
我不禁想像如果是我生在肖成的环境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是不是也能靠自己的强大反客为主。
或许正是因为那晚肖成给予我的勇气，才导致最后我终于在舅舅面前显露不甘，尝试炸起身上的毛。可惜最终也不过是我灰溜溜地离开。
我离开学校，离开舅舅的饭馆，却没有离开肖成和宋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