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杜濬再次返回城门口。
“魏县令,大将军的车驾,马上就要入城了,不知你考虑的如何?”
读书人讲究气节不假,但有些名气大的大儒,反而毫无气节可言。
比如水太凉钱谦益,作为江左文坛领袖,东林集团的话事人。
虽然他在文坛上的成就,确实称得上是大师级的人物。
可就因为他在南京城门外,跪地投降满清的举动,让他的名声,彻底烂大街,成为文人的耻辱。
魏裔介自幼饱读诗书,自认为是一个忠臣。
作为满清皇帝的天子门生,投降也就意味着失节。
可他挡不住弟弟的苦苦哀求,加上如今的他,才三十岁啊。
家里的妻妾还在等着他,长子也还不到一岁。
这么多的牵绊,成为他的软肋。
如果一开始在城头上,就被明军砍了,一了百了。
也就没有了那么多顾虑。
然而,经历了斧钺加身,杜濬的劝说,弟弟的哀求,让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罪臣愿意归顺朝廷,请杜大人收留。”
魏裔介满脸羞愧,向杜濬纳头拜道。
“魏县令请起,请随我前往拜见大将军。”
“等你见了大将军,你定然不会后悔今日的抉择。”
杜濬扶起魏裔介,满脸崇拜的说道。
说起大将军韩烈,他们这些军中都监军使,无不是充满崇拜之情。
没有韩烈,就不可能有他杜濬的今天。
要知道当初流落江南,在南京最艰难的时候,他只能靠卖字画过活。
然而,就是韩烈慧眼识人,把他们这些流亡士子,招募到大将军参军府入幕,充当幕僚知事。
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九品知事,一跃成为正七品都监军使。
如今的杜濬,更是挂衔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而且还掌握着忠义军的政务大权,这也是他能够穿戴绯红色官袍的原因。
这一切,固然离不开他的学识和能力。
可这个世上有能力的人多了去。
若没有韩烈的赏识,他杜濬依旧只能在南京秦淮河畔,靠卖字画而生。
只能每天看着那些世家公子,对他颐指气使,肆意嘲讽。
也正是流亡江南困苦经历,让杜濬倍加珍惜韩烈的赏识之恩。
就像他的好友孙奇逢,余怀他们一样。
现在他们这些人,都是一度落魄之人。
如今他们这帮人,却都因为韩烈的知遇之恩,个个都有了显赫的身份地位。
正四品的官阶,这是多少官吏,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目标啊。
而他杜濬,还不到四十岁,就做到了这样的高位。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终点。
甚至只能说是他们的起点。
因为就在不久前,前忠贞军都监军使王燮,就被韩烈任命为了河南巡抚,兼任归德知府。
河南巡抚那可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啊。
王燮虽说资历足够,但在杜濬他们这些人看来,王燮能够做到的高位,将来他们肯定也能够做到。
王燮是进士出身,崇祯十五年,开封之战时,就曾担任过河南道监察御史,开封府同知,河南巡按等职。
这也是睢阳一战后,韩烈举荐他出任河南巡抚的原因。
除了王燮外,最近在开封之战中,多次谏言,顶撞韩烈的神机军都监军使顾炎武。
因为直言敢谏,不但没有受到韩烈的处罚。
反而被任命为了河南布政使,兼任开封府知府。
布政使那可是从二品的要职,在明代很长一段时间,布政使才是各地中书省的最高军政长官。
要知道在明代,巡抚一开始并没有设立,中期的巡抚也多只是临时钦差官职。
一直到明朝末年,巡抚才正式成为布政使的直属上官,常驻各地中书省办公。
顾炎武就像一个风向标,他的年龄与杜濬他们差不多,功名也只有举人身份。
如今顾炎武能够被委以重任,出任中书省布政使。
那么他杜濬只要勇于任事,以他的学识和能力,以后得前途也不会比其他人低。
没过一会,韩烈率领万骑军,亲卫铁骑营的骑兵队伍,犹如一道利剑般,出现在城门外。
迎立在城门的杨衍,杜濬以及忠义军帐下众将。
以及魏裔介,魏裔讷兄弟,看到身穿金甲,威风凛凛的韩烈,在三军的欢呼声中,出现在面前之时。
这兄弟二人的眼神,也不由睁得大大的。
尤其是这会晨阳初升,照射在身披大红锦袍韩烈身上,落在众人眼中的韩烈,犹如一团炽热的太阳般耀眼夺目。
“天啊,大将军莫非是太阳神转世?”
魏裔讷双目放光的看着缓缓走来的韩烈,忍不住喃喃自语了起来。
饱读诗书,精通易经命理的魏裔介,则是激动的跪倒在地,纳头拜道。
“此乃天命之子也,吾今日有幸拜见,合该吾魏家当兴啊。”
魏裔介这一刻的举动,不但引起韩烈的注目,也让杨衍和杜濬无不是感到震惊。
“这狗日的,马屁拍的好呀,老杨我是自愧不如啊!”
杨衍虽然心中暗骂了一声,但不得不承认,魏裔介这马屁是真的拍得好。
杜濬也是一脸的羡慕,还带着些许妒忌的眼神,案子腹诽道。
“这个竖儒,刚才不是还要死要活的吗?”
“咋见了大将军,立马换了这幅谄媚嘴脸呢?”
“说好的节操,脸皮都不要了吗?”
来到跟前的韩烈,翻身下马看着杨衍问道。
“这二位脸生的先生,是怎么回事?”
“罪臣临漳县令魏裔介,参见我主。”不等杨衍介绍,魏裔介就再次纳头拜道。
“小民魏裔讷,拜见主人。”
这兄弟两个,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机灵。
着实让杨衍,杜濬还有何其旻几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变脸术。
尤其是何其旻,这会是真的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这兄弟两个如此嘴脸,刚才在城门上就该一刀砍了。
如今自己得罪了他们,这要是大将军帐下受到赏识,以后还有自己的后果子吃?
杜濬见状,这会也只能上前解释了一下情况。
“身为县令,守土有责,你能够聚众抵抗,又能得到百姓认可,可见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韩烈得知魏裔介的情况后,不由颔首赞道。
“以后你们兄弟二人,就留在参军府担任参军,协助政务之事。”
“谢主公提携。”魏裔介和魏裔讷兄弟,立马欣喜的再次就要下跪拜谢。
“行了,我大明又不是建奴鞑子,不行跪来跪去的把戏,你兄弟二人记住了。”
韩烈摆摆手,示意刘楗上前,让他负责二人的安排。
因为是今天是除夕,大军入城之后,韩烈随即下令,从城中百姓手中,购买了猪羊鸡鸭都牲畜,进行宰杀烹煮。
说起来这七八个月来,魏裔介担任县令期间,确实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今年临漳城中的三万六千口百姓,基本人人都有余粮。
街市上只要有钱,牲畜随处都可以买到。
城中的百姓,开始见到大军入城,无不是陷入惊恐之中。
直到见到入城的明军,秋毫无法,军纪严明不说,还主动维护城中治安,张贴告示,喊话百姓自由活动。
举行祭祀社庙,欢度春节的活动。
尤其是魏裔介随后也出现在街面上,以县令身份巡街的消息传开,全城百姓才相信,入城的明军,确实是王师来着。
入城的韩烈,在切身体会到了城中安定后,也不由赞赏道。
“那个魏裔介,确实了不起,临漳在他的治理下,能够取得这样的安定,此人有大才啊。”
听到韩烈对魏裔介的赞赏,同行的杜濬、孙枝蔚两位都监军使,虽然心中羡慕,但也没有生出妒才之心。
因为二人很清楚,韩烈向来唯才是举,不论出身。
“大将军说的是,说起来这魏裔介,还真是早有贤名。”
“当年卑职进京游学时,就听北方士子说过,河北魏裔介,山西魏象枢,满腹经纶,有安邦治世之才。”
“故而北方士子,把二人并称为二魏。”
孙枝蔚是万骑军的都监军使,出身陕西关中豪绅之家子弟的他,虽然之前不认识魏裔介和魏象枢。
但却听过二人之名。
此刻说起二人之名,他也是由衷表示敬服。
尤其是在说到魏象枢时,孙枝蔚更是赞叹道。
“魏象枢主张治学,需要强调自身的修养。”
“为人谋,须人我一体,方是忠;与朋友交,朋友信之,方是信;择善而从,方是习。惟清心寡欲,明善诚身,才可以对亲、对友对君。”
“而且此人对于朱熹的程朱理学,以及王阳明的心学,也都有自己的主张和认知。”
“他主张致知在格物,物即天下国家身心意也。”
“此人之才,远胜于我,每每听其言论,都让吾获益良多。”
孙枝蔚向来自傲,韩烈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如此推崇一个人。
一时也不由笑道:“难得孙监军如此对一个人,如此推崇备至,倒是让我有些好奇了。”
“速速把魏石生叫来,我倒要问问此人,那魏象枢现在何处。”
正在街上巡视,安抚百姓的魏裔介,接到韩烈召唤的消息,立马赶到城楼。
“石生,你来的正好,刚刚孙监军说,北方士人之中,唯有你魏裔介,以及魏象枢有才。”
“不知者魏象枢现在何处?”
魏裔介字石生,为表亲近之意,韩烈故而称呼了他一声石生。
“回主公,魏象枢与卑职都是今年,满清科举二甲的进士出身。”
“我二人高中之后,都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
“卑职是五月初,来到临漳担任县令的。”
“那魏象枢四月底,便外放到了真定府的元氏县担任县令。”
“三个月前,我们还通过书信,此人现在还在元氏县担任县令。”
“哦,是嘛?”韩烈眉头一挑,笑着说道。
“元氏离临漳我要没有记错的话,快马加鞭,也就两日路程嘛。”
“石生啊,怎么样,能不能把这位魏贤士,给本将军请回呀?”
听到韩烈如此殷切的话,魏裔介犹豫了一下,实话说道。
“主公有所不知,魏象枢此人刚正不假,但却颇有功名之心。”
“因为其祖上曾担任过明远将军,后来家道中落,失去军职。”
“他父亲一生苦读,也未能高中举人,后来捐了个贡生,得以在江西建昌府的新城担任过几年主薄。”
“之后其父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去世。”
“其父临终之前,曾嘱咐魏象枢,一定要考取功名,以光宗耀祖。”
“经过十年寒窗苦读,他终于在崇祯十五年,考取了北直隶中书省的举人功名。”
“崇祯十六年我二人,一起入京赶考,双双名落孙山。”
“对于这次入京赶考的结果,魏象枢十分愤怒,他认为是朝廷取士不公,才导致自己名落孙山。”
“时常有讥讽满朝公卿的惊世骇俗之言。”
“甲申之变后(指的是崇祯自杀,京师陷落事件),魏象枢曾写信给卑职,叙说心中苦闷,说是报国无门,愧对父亲重托,心中常怀悲愤之情。”
“直到满清入关,恢复科举取士,魏象枢欣喜若狂,一连给卑职写了三封书信。”
“说是想要效仿前朝,河北遗民事迹,入仕北朝,以施展平生所学。”
魏裔介口才了得,这一番话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倒是感情真挚。
既说明了魏象枢对于功名进取之心,来源于父辈所托。
又表明了他们入仕满清,乃是时势所迫,并非真情实意。
要知道元明二朝之前,也就三百多年的历史。
而在此之前的南北二宋,包括五代十国中后期开始。
山西和河北两地在内的大片区域,也就是幽云十六州,可是有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都是北朝的辽金元时代统治。
长期生活在北朝的汉人,受到统治阶级的压迫,转而效忠统治阶级,既是现状,也是无奈之举。
就现阶段的北直隶中书省,山西中书省等北方汉人,基本都认为,南北二朝的相持阶段,怕是要再一次形成。
也就是说满清朝廷,要么与南明划黄河而治,要么划长江而治。
至于最后谁能统一天下,估计争端没有几十上百年,怕是难以出结果。
在这样的共识下,在明清交替之初,出现了大批北方官僚士族,争相为满清效力的例子。
那么魏裔介说了这么多,也就是表明这个现象。
眼下北方官僚士族,认为南明北伐无望,那么效劳北朝满清朝廷,既是无奈,也是生存本能。
要知道中原地区,包括北方自秦汉以来,封建王朝的两千年来,战乱就没有停止过。
相比起江南,尤其是江西,湖南,两广地区,那就要太平多了。
这也是后世为啥南方这些地区,有大量的客家遗民。
因为他们都是北方逃难到这片的中原北方人氏,也是因为他们的南下,保留了客家人独有的文化习俗和传统风俗。
同样,魏裔介说了这么多,话中之意其实也很明白。
魏象枢这样的人,招揽不难。
他代表的就是千千万的北方士族想法,只要大明朝廷,表现出了北伐胜利在望的曙光。
根本就不用刻意去招揽,只要放出既往不咎的信号。
那些官僚士族,就会主动回归大明的怀抱。
“石生所言有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今日是除夕节,你现在既是我的参军谋主,也是本地的父母官,辛苦你继续兼任好这个县令。”
“待拿下磁州,打下大名府,我相信天下有识之士,都会明白,我大明收复河山的决心。”
站在城门楼上的韩烈,看着燕京的方向,眼神之中充满了自信的光彩。
磁州城内。
接到明军一支六万人马的大军,夺取了临漳的消息。
尼堪再也坐不住了,临漳丢失,意味着明军盯上了他。
同时大名府退往磁州的两条道路,也彻底被堵上了。
磁州与大名府中间,原本有两条官道,一条是安阳道,一条是临漳道。
现在明军罗平安所部,再次攻占了安阳。
而如今另外一支明军,又攻占临漳。
那就等于彻底隔绝了他与大名府的消息。
此时的尼堪,并不知道临漳城内的明军,是韩烈亲率的明军主力之一。
“尼堪贝勒,趁明军还没合围,速速向潞安府方向撤退出去吧。”
“如今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谦郡王要是听我们的劝告,果断从大名府突围,从馆陶,广宗,清河一线突围。”
“定可安全撤往德州,亦或者河间府稳住阵脚。”
“倘若他们不听我等劝告,死守大名府不走,他结局定然只能是困守孤城。”
在尼堪帐下的谭泰,在分析当下情况之时,果断表达先突围,保存实力的想法。
“想不到,明军每一步都走在我们之前,眼下临漳出现明军主力,邯郸,安阳又有明军,我们已经陷入重围。”
“你说的不错,若是再不走,我们确实走不了。”
尼堪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执行瓦克达的军令,打通邯郸这条退路。
可结果明军却迅速的盯上了他,他都还没来得及出手。
他的东边安阳出现了罗平安率领的神机军,西边又是邯郸李岩率领的忠勇军。
而现在南边韩烈率领的主力,又占领了临漳。
此时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往北撤退,进入山西中书省治下的潞安府。
可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大名府的瓦克达所部人马,彻底丢弃在了大名城内。
不过,尼堪在几天前,得知卫辉府的明军,也就是罗平安所部人马,向安阳进军的消息时,就跟谭泰联名给瓦克达送去劝说信。
大名府大清谦郡王,抚远大将军行辕。
“这个尼堪,他竟然让我率军攻打安阳,与他会师邯郸。”
“这不是让本王放弃大名府吗?还说若不西进,就率军从馆陶方向,往广宗,清河方向撤退。”
“简直是岂有此理,此战过后,本王定要向皇上参他一本。”
瓦克达是在除夕当天下午,接到尼堪从磁州送来的信笺。
看到信笺的瓦克达,勃然大怒。
对于尼堪不听军令,向邯郸进攻,反而劝说自己撤出大名府一事,他表现的十分愤怒。
“郡王殿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尼堪贝勒在信中所言,卑职认为不失为可行之策。”
范文程在看罢尼堪的信笺,却认同了尼堪的说辞。
尼堪在信中表述,他现在屯兵磁州。
然而却发现邯郸至少有三万明军,而后方的安阳,又出现四五万明军人马。
一旦他对邯郸发起进攻,安阳的明军必然尾随而至,对他前后夹击。
若是他一旦战败,大名府就会彻底孤立无援。
这样的情况,要么瓦克达立即率军向北撤退。
要么率军向安阳发起进攻,与他会师邯郸,从邯郸杀出去。
不得不说,尼堪这个策略,一旦执行成功。
韩烈围歼的计划,还真会破产。
“范文程,你难道也害怕了吗?”
瓦克达听到范文程竟然支持尼堪的主意,一脸不满的瞪着对方则问道。
跪倒在地的范文程,叩首回道:“卑职不敢,还请郡王殿下明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