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甫老爷、大公子和二公子,姜良兴怀揣刘整的信,心情畅快地朝通城飞马奔来。数日里,姜良兴日夜兼程,赶赴江浙,好不容易找到甫老爷。
甫老爷的大公子是进士出身,原是宋王朝水军总督刘整的军师,助刘整抗元,后为奸佞陷害,和刘整一道,被朝廷列入捕杀名单。刘整一气之下,率领十三州军民投了元人。宋王朝元气大伤。甫大公子不愿降元,离开队伍出了家,但仍暗暗关心时局,元军与大宋的仗打到哪里,他就云游到哪里。甫老爷听了姜良兴诉说的龙窖山遭遇后,立即要甫大公子求助刘整。刘整亲自给老下属阿栗写了一封信,不能把战争无端地加在瑶人头上。
姜良兴回到通城,立即邀上脚盆,往阿栗军营去了。姜良兴去江浙后,阿栗天天盼着他归来。这天,正在军营纳闷,突然兵勇来报:“姜巡检求见。”
“快快有请。”阿栗口里吩咐,早起了身。
读了刘整的信,阿栗舒出长长一口气,立即吩咐“备酒!”他要和姜良兴好好喝一顿。第二天,在军营吃过早饭,姜良兴和脚盆兴致勃勃,向龙窖山策马而来。
姜良兴带来的消息,对龙窖山的瑶人,无疑是冬天里的一阵春风。为了安抚更多人的心,姜良兴见了盘和后,又亲自到各洞去,人们免不了好酒好肉好菜招待他们,数天过去了。这天,姜良兴和脚盆最后来到内冲寨。
高高的高额头峰,像威武的卫士,严严实实堵住了北来的寒风。柔柔的阳光,十分亲切,与人们的心情汇成一片。姜良兴远远望去,阳光下的屋场上,坐满了欢笑的人们,最惹人眼的,是人们五颜六色、且呈现各种形状的头帕。有龙犬头形的、有蝴蝶形的,有喇叭形的,还有瓜瓢形、飞鸟形、鸭舌形等等。内冲寨的女人们利用头帕,精心装饰了这个冷寂的季节,制造了一种特别的生气,让这个早几月遭受浩劫的村寨耳目一新。女人们在阳光下挑花绣朵,不时飞起欢快的笑声和歌声。一群群顽皮的小花帽,在屋场里、在原野上闪闪烁烁,有打打闹闹的,有在水塘里溜冰的,有堆雪人的,欢声把严冬挤向了角角落落。
被晾在一边的寒风,只得在一些沟沟洼洼里,无聊地玩弄着落叶。块块石田犹如片片明镜,无所事事地收集天空的信息,一缕云、一丝雾、一只鸟也不放过。溪边的枯草里,毛色华丽的鸳鸯,更有黑色的野鸭伸出头,左右望望走了出来,扭着肥胖的屁股,几颠几颠后,又溜到窝里去了。
这里冷清美妙,严寒舒心,让站在山咀上的姜良兴看入了迷,心里一次次浮起寒露的笑脸,若不是脚盆在一边提醒,他还沉醉在自己的梦幻里。
“走!进村去。”姜良兴像回到了童年的老家,快乐地催促脚盆。他又回到了秋收时来内冲寨的记忆里……
入夜,月光如许,清辉洒满了千山万岭。吃过晚饭的人们扛着连枷,来到屋前场上,晾在场上晒了两天的禾稻正好脱粒。随着三古、二郎的连枷响起,十几片连枷排成一行,在瑶人手里洒脱地翻腾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清脆传出,大家沿着平坦宽敞的晒场细细密密地朝前打去。禾仔高兴地唱了起来:
割麦鸟儿叫得勤,
远方寄讯叫郎行。
手中无钱不好见姐,
人不风流只为员,
劝姐交个有钱人。
歌声和连枷声,招徕了在家刷锅洗碗喂猪的女人们。她们把莲枷打过的禾稻翻了个身,又整整齐齐铺在原地,眨眼就追到了男人们的莲枷下。玫瑰伸起腰,
把从蝴蝶形方帕里掉出鬓角的一缕头发一拢,扎在耳后,悠扬的歌声在夜空响起:
情哥生得果然呆,
有钱没钱只管来。
千两黄金不能发富姐,
万贯家资在身外,
姐图仁义不图财。
“哟啊!姐只图仁义不图财……”妇女们一起附和,笑翻了天。
站在场边的姜良兴望了望脚盆,此情此景,早已点燃了在老家劳动的记忆,二人不约而同走进场中,接过两个老年瑶人的连枷打起来。熟练的姿势让大家一片惊诧:“原来巡检都是劳动出身。”一下拉近了与众人心的距离。
妇女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说开了,欢欢闹闹笑起来,你推我一掌,我推你一掌,被推了几掌的一个瑶妇银铃般的歌声响起:
只说客人是大官,
劳动手脚却不一般。
老鼠命是打地洞,
坐骑背上备花鞍。
凤風应在高枝看。
听了瑶妇的歌声,姜良兴和脚盆知道是劝他们去歇息。姜良兴悄悄问脚盆:“你能唱几句回答他们吗?”脚盆一脸尴尬地说:“山下汉人也唱山歌,只是没有瑶人编得好,唱得也不行。我过去唱过山歌,几年未唱了。”姜良兴鼓励脚盆说:“那你就唱几句,告诉他们,我们也是穷苦人出身。我们的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变。”脚盆沉寂半晌,突然唤了一声长长的“喔炚”嚎起来:
瑶妹不要走了眼,
我们都是苦出身。
田地工夫日日做,
肚子饿得变了形。
一个冰砣寒在心。
脚盆的歌似唱似喊,悲切凄凉,听得众人骤然沉寂了。只有“噼噼啪啪”的连枷,敲打在人们沉重的心绪上。
许久过去,玫瑰高声唱起来:
三九吃冰寒肺腑,
深山自有同情声。
只道你贵我们贱,
原来我们心连心。
共个苦难一家人。
“对,对!”玫瑰的歌声刚落,姜良兴就喊起来,“妹子唱得好,我们就是心连心的一家人啊!”
姜良兴的话,让众人的心更热乎了。一个叫寒露的瑶女,悄悄盯着姜良兴,笑得好甜,突然,害羞地低下头去,玫瑰一见点点头。
这晚,姜良兴和脚盆与大家一起干到半夜,唱到半夜,直至工夫做完,稻草归垛,谷子进屋,寒霜从高天静静降下。人们争着请姜良兴和脚盆到家里住。三古走过来说:“大家莫争了,两个客人做了半夜工夫,只怕早已就饿了。我叫堂客准备了一点小菜,去喝两盏酒,吃得热热乎乎再去睡。”
“喝酒?”禾仔怪声怪气喊着反问,故意把语调拖得老长,生怕大家听不到似的。
“嗬,喝酒!”大家听出了下音,一齐故作惊讶地起轰了。
三古手一挥,场上鸦雀无声,众人伸长脖子,在等待三古回话:“我知道你们就是给酒过不去,大家一起去陪客吧,不怕客来得多,反正就是这只鹤。”
众人发一声喊,簾拥着姜良兴与脚盆向三古家涌去。
三古家的堂屋,早被松明子照得锃亮,两张方桌已经摆好了筷子杯子,又摆上了花生黄豆等四样干菜,墙边放着一坛酒。三古的堂客招呼客人开席后,回到火塘里忙去了,锅里正煮得“滋滋”作响,香气直喷。
三古陪姜良兴和脚盆刚坐下,众人就斟酒喝开了,大家共同敬了姜良兴和脚盆,又分头敬了二人。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喝得热热闹闹,根本没人扶筷子。众人喝的喝,唱的唱,闹了半个时辰,尽兴方散。碗里菜未动,一坛酒见了底,桌上都是洒泼的酒。
那晚,姜良兴躺在小花家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快乐的劳动,纯朴的乡情,点燃了心中许久的沉淀。离开家乡后的戎马生涯,特别是降元后,他的心硬了,人性弱了,眼里流的都是血。是千家峒,唤醒了他灵魂里的美好,心有了归宿……
如今,再来内冲寨已是深冬了。他揣摩这次人们听了他带来的消息,将会多么高兴。瑶人们那颗悬着的心,可以放到心窝里去了!他催促脚盆向村庄跑去。
看见姜良兴满脸笑容,大家的心放下一半。他们知道山下的元军头领,过去和姜良兴是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元军有什么行动,姜良兴一定清楚。
“大兄弟!”玫瑰与寒露等人迎上前。自从秋天打夜工后,寨上再没人叫姜良兴“大人”了:“你笑得比瑶人的窖酒还甜,一定有什么大好事吧?”
姜良兴心里格外舒畅,也想与大家逗逗乐,故意卖起关子说:“你们猜猜。”
“猜什么?”大家沉默着。人们都想从姜良兴嘴里,了解元军对龙窖山的态度,但又害怕姜良兴为难,毕竟他不在军上,何况大家都不想去捅那处心中的痛。万一得不到满意答复,双方面子都难看。
“好,我来猜。”一个瑶女向众人看了一眼,破开眼前僵局,调趣地说:“大兄弟准是看中了哪个瑶妹,在心里乐着呢!”
姜良兴脸一红,不自然地摇着头:“不是不是,比这好多了。”
“我知道。”寒露戴着一顶鲜红的方帕走上前,甜甜地说:“你的运气好,比我的头帕还红,你肯定……”寒露故作娇姿停下话,翘起漂亮的小嘴,歪着头,乜斜着姜良兴:“你肯定是升官发财了!”
姜良兴每每见到漂亮的寒露,心就在暗暗欢喜,眼前那俏皮的模样,更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为了掩饰内心,赶忙又摇着头,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回寒露说:“更——不——是。”
刹那间,玫瑰似乎早就捕捉到了姜良兴的内心,朝寒露和姜良兴细细一望,会心一笑,连连点头。
几个瑶女却在紧追不舍寻问姜良兴:“那是什么?”
“这事与你们有关。”姜良兴高兴地说:“好吧,喝了酒,我再告诉你们。”姜良兴像到了自家一样,安排起酒饭来。
中餐在玫瑰樟树家里,三古、小花、玫瑰、寒露都来陪姜良兴。几个酒来酒往,大家的话儿多起来。为了尽快逼着姜良兴说出是什么好事,玫瑰故意端起满满一杯酒,走到姜良兴身边激将说:“快说,你看中了寒露,是吧?我来做月老。”
姜良兴连忙站起来,不自然地瞟了寒露一眼,大鼻子直抖,赶紧把他千里迢迢找甫老爷,刘整写信给阿栗说了一遍。
“嗬!”桌上的人们一齐瞪大了眼睛,转瞬,无比兴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酒杯,纷纷冲到姜良兴和脚盆前,在二人的酒杯上一碰,一仰脖子,把酒喝得干干净净,甚至忘了查看姜良兴和脚盆的酒喝没喝……
小花早早准备了晚餐。天远未黑,姜良兴与脚盆就随众人来到了家里。中午,大家喝了很多,酒兴自然少了,可禾仔提出,怎么也要和客人喝十杯酒,三古出来打圆场,每人限量三杯,多吃菜,不要把身子骨喝坏了。
“坏了坏了!”正当众人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一个瑶人慌慌张张跑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天,东冲洞外的元军又增兵啦!”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怔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姜良兴一手揪住脚盆的胸襟,厉声问:“他说什么?”
脚盆垂头丧气,把瑶人的话重复了一遍。
“狗日的!”姜良兴眼睛瞪得滚圆,大鼻子一抖一抖,脖子上青筋直冒,满脸涨得黑紫。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脏话,突然手捂胸口,转过身去,“哇”的一声,地上满是鲜红的血。
“老爷,你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真是神了。这次,龙窖山周围又增加了三千元军,就是不打仗,也要把瑶蛮吓出尿来。”叶享利给马贤面前的火盆添了两块黑炭,伸长脖子,凑到马贤跟前说。
城隍庙会上,马贤虽然失去了一只左眼,但仍十分庆幸自己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因县衙被乱党火烧,失去一应公文,主子又关了他十天禁闭。此时,马贤伤眼已经好了,左眼成了一个深深陷窝。
“你知道个屁,瑶人急什么?上头新近来了规定,山牯佬不造反,不出山,就不准动他们。”马贤猛然仰起尖削脸,仅存的一只眼珠都要瞪出眶了,“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火钳重重摔在地上。前不久,马贤又拿瑶人说事,向上司参了一本有关瑶蛮的紧急塘报。上头虽然又增派了三千元军围困龙窖山,却又作出了不准轻易动武的规定。
叶享利心里冷冷一笑,鄙夷地瞥了马贤一眼,嘴里却奉承说:“老爷说得对,不过……”叶享利咬住嘴唇,故态重演。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血就呕,有屁就放。我最看不惯你口里含个热箩卜,喃喃喃煮屎样。”马贤几根山羊胡须直抖,气愤至极地痛骂着叶享利。
叶享利立即从地上捡起火钳,递给马贤,自圆其场低声下气说:“其实,我也把握不准,只是觉得移民住在瑶人附近,吃、住、用准会相互闹出点矛盾来,到那时,就可以戏里又有戏了。”
马贤望着火,抬起手在脸上的死红肉上摸了摸,平静地说:“这句话还像人说的。”末了,抬头问:“老家来了多少移民?”
“前两天计数一万三,我大多安排去了龙窖山上山下。”叶享利连忙谄媚地答。
“一万三一万三”马贤念了两念,眉头一挤,说:“还抵不上出境的人,你高兴什么?”
“我为这事搞得焦头烂额,真是太难了。”叶享利耷拉着脑壳,显出一副心力交痒的模样辩解着。
马贤脸上露出一种讥讽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前段,你出了力,做了好人,更得了好处。瞎子吃汤丸,你心中有数,不要只知道婊子卖屄,自夸自。”停了停又说:“你要趁新年前,抓紧把新来的移民,尽量多地塞到龙窖山上去,住到瑶蛮的榻凳上、枕头边。人多了,住近了,还怕不狗咬狗,知道吗?”
“是的是的。”叶享利转脸为笑,其实心里却哽得不行,难道我与三疯子合伙,向移民卖空房屋和田地的事,马贤知道了?转念一想,自从上次马贤被行刺后,他就寸步不敢出县衙了,知道个屁?只不过是又在使诈罢了。但叶享利毕竟心里有鬼,不得不又敷衍马贤答:“老爷高明。”
马贤突然收敛了奸笑,喃喃地掐着手指算起来:“嗬!三天,三天了……你去准备一百两银子,明天我要外出。”
“老爷要去哪里?”叶享利猜想着。许久以来,马贤出外办事,极少像过去那样,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再说姜良兴被脚盆送到黄土坡阿栗军营里,躺了一天两夜,才在军医的照料下清醒过来。看着迷蒙的姜良兴睁开了眼,脚盆舒出一口长气,轻轻叫了声:
“姜大人”。
姜良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问:“阿栗呢?”
“被龙窖山统兵总督蒋金龙找去开会,他请我侍候你。”脚盆答。
姜良兴试图侧过身子坐起,脚盆立即用手按住他:“军医官说,你急火攻心需要静养,嘱咐我看着你,不让你乱动。”
片刻,姜良兴一脚揭开被裹,一骨碌坐到床沿,双脚往鞋里一套,猛然站起,哪知一步未走,只见满脸紫红,脖子上青筋凸起,头一低,又是一大口血吐到地上。
脚盆一把抱住姜良兴,口里大喊:“军医官,军医官!”
一个五十来岁的军医官出现在门前,看见屋里的状况猛扑进来,双手扶住姜良兴:“我的爷喂,你不能乱动啊!不静养的话,你即使保住了命,也要落下病根,窝窝囊囊活到老啊!”军医官逼着姜良兴躺下,又瞪了脚盆一眼,从布袋里拿出一大把药丸,就着脚盆送上的热水,服侍姜良兴吞下,一脸无奈出了门。
这天,统兵总督蒋金龙正准备主持军事会议。蒋金龙所部元军,刚从战场上下来。荆湖行省鉴于四川、湖南及湖北西南部尚在宋军手中,战事频发,急需兵员。未料武昌府和通城县衙的紧急塘报震动了他们,龙窖山五千瑶兵彪悍善战,正在准备出山截击元军,反攻武昌城、助宋军守岳州。行省左丞相伯颜急了,不得不从战场上将蒋金龙所部撤下,令他为龙窖山统兵总督,又派出一千胡兵在内的三千元军,来围困龙窖山。蒋金龙将一千胡兵增派在三江口,两千增在离瑶府最近的东冲洞外,令阿栗任副总督兼通城都指军使。
此时,带着叶享利候在军营外的马贤,听到“传通城知县马贤”的呼声,早等得不耐烦的痩脸一拉,满是不快往里闯。来到中军帐前,一个武士挥刀拦住问:“你是马贤吗?”
数月来,通城谁人直呼过他的名字?马贤心一沉。叶享利连忙上前,向武士说:“军爷,这是通城知县马贤老爷来慰问元兵。”
武士毫无表情,手一伸,拦下了叶享利。
中军副将验证马贤身份后,开启了帐门。马贤往里一看呆住了:外面看似简易的帐篷里,十分宽敞,四面挂着鲜红毛毯,篷顶是天蓝毛毯,正中条案后,坐着的'^*个须发全白的老兵,六个持刀武士,雕像般分立条案两芳。
畐U将不耐烦了,上前向傻呆呆的马贤往里一指。马贤回过神,心里还在想:“这总督不知捞了多少银子?”来到蒋金龙的条案前。马贤又在想“总督是个多大的官,为什么不起身?”直听到副将破例大喊:“通城知县马贤,拜见正三品统兵总督蒋大人。”“正三品”把马贤吓出一身冷汗,倒头匍匐在地,叩了三个响头,颤兢兢爬起。马贤的少礼,早让蒋金龙不耐烦了。他未给马贤叫坐,眼望一身皮货的马贤,似笑非笑戏谑道:“你是知县?我还以为是个做皮货生意的呢。”
“是是,大人……不是不是……大人。”马贤一边忙乱回答,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
“哼!你见本督有何事?”蒋金龙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本来,马贤准备了一肚子话,要与元军头领套近乎,称兄道弟,搂着脖子喝酒,军头对龙窖山瑶蛮不服管治拍案而起,派兵打得瑶蛮服服帖帖。旺叔给他送去大量银子请他和事……可如今,他手足无措,脸上的死红肉憋得发黑,头上冷汗直冒,石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了。
“报告大人,都指挥使已到齐,在帐外候见。”马贤万般无奈时,突然听得副将在中军帐门口向总督禀报。马贤脑子迅疾一转,总算说了一句完整话:“大人忙,我走了。”说完,不等蒋金龙回话,跪下叩了三个响头,爬起身准备开溜。突然一想,主人还没发话,怎么走得?又呆呆站在那儿。
“知县没话说可以走了。”中军副将大声提醒催促。马贤这才躬着背,灰溜溜快步向帐外走去。他听见帐内一片唏嘘声,中间还夹着一句话侮辱话:“这样肢体不全、痴痴呆呆的只眼雀,怎么当了知县?”马贤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条缝,一头钻进去。
马贤一走,中军帐里的军务会议立即开始了。都指挥使们身穿戎装,腰挂佩剑进得帐来,向蒋金龙行过礼后,阿栗和大家分坐两旁。
会前,蒋金龙与阿栗谈过龙窖山瑶蛮情况,与府县的塘报大有出入,可周边元、宋军领地犬牙交错,战事极紧,他仍觉得责任重大,不可麻痹大意。他摸着下巴上的长胡须开言了,称赞了阿栗和先来的将士们一番,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蒋金龙话锋一转,语气激昂:
“现在,龙窖山四周战事频繁,百姓遭殃,生灵涂炭。我们来了,既要防止瑶兵出山,更要保土安民,尽力尽快制止这块土地上的血光之灾,为黎庶想想啊!”
蒋金龙望望众人,语气平和了许多:“地方府县多次奏报,龙窖山瑶蛮不服节制,有造反之嫌。据阿栗副总督介绍,并非如此。三万多瑶蛮携家带口,如何造反?如果真要造反,我们就坚决镇压,决不手软,要出山帮宋军守岳州,就阻截消灭。但我们不能乱加罪名,滥杀无辜,逼民造反。瑶蛮僻居深山,及待开导教化才是至要。大家要切记,攻心为上,用兵为下。”
众人连连称“是”,阿栗脸上露出了一丝看不见的笑容。只有一个四十来岁、领一千胡人骑兵、一千汉人步军,驻龙源洞三江口外的胡兵统军阿骨尝,双眉紧锁,脸上毫无表情。
蒋金龙的话讲完后,征询众人意见,特别请阿栗副总督讲。
阿栗听了蒋金龙对瑶人的态度和对策,心中暗自高兴,连忙站起,拱手道:“下官坚决按总督训示办。”会后,他立即朝自己的军营去了。他想着姜良兴正为瑶人担忧,不打仗不是一付最好的药,可以治愈姜良兴的病吗?
一路回县,羞辱难为的马贤一句话也未说。叶享利一声不响跟在身后,一直来到玉玺山下的马贤家门前,才说了一句:“老爷好好休息吧!”马贤似乎才想起了叶享利的存在,猛一回头,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打在叶享利脸上,“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叶享利冷不防挨了重重一耳光,眼前金花直冒。他摸着脸,嘴唇剧烈抽搐,眼前又猛然浮起阴阳怪气的马大,无限仇恨在心中泛滥。他牙一咬,一转身离去了。
夜半,马大打开叶享利的房门,屋内空空,不觉大惊:“叔呢?他又在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