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三夜,朔风从北方奔来,呼啸着搅动龙窖山。尖利而刺耳的风声卷过林海,碾过山梁,掠过石田石地,扬起的枯枝败叶,几个旋转就不见了,唯有漫天的尘灰在空中奔突。肆意胡为的乱风,时而像猛兽的怒嚎,时而像魔鬼的狂笑,时而像灵魂落魄中的呼喊,响在千山万壑。天要变,刮乱风。严寒急匆匆恶狠狠地来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大门一看,皑皑白雪无边无际,覆住了眼里的一切。老天意犹未尽,还在抛洒着大朵大朵的雪花。
三天后,太阳在东山头上露出笑脸,光芒新鲜亲切,稚嫩浅薄,虽然打破不了千里冰封的寒阵,但却给白寂的原野,带来了缕缕生机。龙源寨被一群孩子们吵热了。场上早堆好了一个雪人,镶着用干車做的红眼珠。场边几个孩子在一群叽叽喳喳找食的麻雀旁,偷偷支起了一把米筛,隐在老远里拉着麻线。各种鸟儿在房前屋后树上,亮起了翅膀,高兴地呼唤同伴。一些老人也打开大门,探出了身子。
蛤蟆挑着二十只肥胖的野兔出了龙源洞。下雪的曰子,是蛤蟆最高兴的时候。由于家大口阔,平时,他一年到头在寨上干活。水侠进了龙源洞,寨人为他们造房起屋,一连做了近月的夜工活。寨主又把大片好田好地让给水侠种,种不好,又合到寨上来,吃食不够由寨上补贴。“这些强盗吃冤枉。我决不做给你们吃。”蛤蟆心里时常升起团团怨气,隔三岔五装一次病,在家躺一两天。寨主五哥虽然知道他是在装病,但碍与菊菊,又胆怯与他交锋。蛤蟆不管那多,“谁叫你们把水匪引进洞,要我们侍候呢?”
蛤蟆和梦生兄弟俩少时失去了父母弟弟梦生勤快,长得高大,眉清目秀。哥哥蛤蟆从小不服寨人节制,在山里到处流浪,饱一顿,饿一顿,长得又黑又矮,大家叫他蛤蟆。十八岁时,他爱上了梅池寨漂漂亮亮、且高他一头的菊菊。哪知,菊菊见了他就眉一皱,脸一撇。蛤蟆赖在菊菊家,什么活儿都做,一干就是两年。菊菊父母感动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好劝歹劝哄着女儿嫁了他。婚后的蛤蟆原形毕露,好吃懒做,有了儿女后,仍本性不改。菊菊气得要离去,又丢不下孩子,就找寨主五哥和弟弟梦生诉苦。
五哥和梦生都劝说了蛤蟆。蛤蟆把好话当作耳边风。菊菊气得晚上睡觉不脱衣了。有一次,恼怒的蛤蟆一拳打在菊菊身上。菊菊一手抓起蛤蟆,抵在石墙上,左右开弓一阵耳光,打得蛤蟆晕头转向,软下口吻求情了:“亲娘啊,你不要气,歇歇伙再打。”菊菊松了手。
五哥千方百计照顾菊菊。菊菊心存感激。有一次,蛤蟆趁菊菊不注意,打一扁担跑了。菊菊牙齿咬得格格响,知道蛤蟆这一去,最少三五天不敢回家。晚上,菊菊备好酒菜,叫来了五哥,殷勤地陪酒,把五哥劝醉了。五哥醒来一惊,身上衣服脱得精光,一丝不挂的菊菊紧紧抱着他。“这……这怎么行?”菊菊年小却长他一辈,五哥吓得大叫,慌忙爬起床。哪知,菊菊把五哥搂得更紧了,脸面紧贴五哥胸脯,格格一笑说:“行喽,已经行了。”五哥一切都明白了,生米煮成熟饭,后悔的时间都没有。五哥哪里挡得住美丽菊菊妩媚的笑容……以后,二人隔三差五幽会一回。
菊菊心里平衡了,把家撑起来。数年过去,菊菊的四个儿女中,有两个像五哥。蛤蟆太不争气了,五哥人缘好,寨人同情菊菊,没人责备他们的风流事。蛤蟆偶尔听到些风言风语,也想作个现行。一天傍晚,他散工回家,听到后屋里有嘻嘻的取乐声,就急忙赶过去。五哥听到脚步声一纵,藏进了楼上的稻草里。来不及穿上裤子的菊菊急中生智,双手端起旁边的一盆茶油,对着刚一露头的蛤蟆说:“快帮我把裤子穿上。”蛤蟆四处一望无有别人,以为自己听恍惚了,忙把菊菊的裤子提起穿好。此后,蛤蟆把偶尔听到的风凉话,当作耳边风。他不相信自己戴了绿帽子。
地上的雪开始解冻,每走一步,脚下就“吱嘎”一响,系野兔的绳索在扁担头上,摩擦出有节奏的“呦呦”声。蛤蟆渐渐听懂了那声音,分明是“快乐!”“快乐!”不由得一笑。
下雪的日子真快乐。三天里,他每天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儿子,手持捕鱼的小网罩进山捕野兔。这天刚出门,就碰上到瑶家看雪情的五哥。五哥热情地问:“小叔子下河?”蛤蟆冷寞地努努嘴,阴阳怪气地说:“上山。”父子仨循着野兔留在雪上的足迹,抓了三十多只野兔和一只野狗,又在雪洞里熏出了十来只黄鼠狼,皮毛黄灿灿。两个孩子学会了抓野兽的技巧,难怪扁担也羡慕我快乐呢!卖了野兔,把赌债还了,又可到“满楼花”去混两晚,不更快乐?
原来,蛤蟆出外躲祸的那几天里,就与羊楼洞的泼皮赌博,又到“满楼花”与妓女厮混,欠下一身债,虽然他在山外偷鸡摸狗还了一些,仍欠四十多两银子。他时常担心菊菊和寨人知道了,准会斥责他,甚至开家法。他一心寻思着早日还了债,割了这个尾巴。想着想着,脚下步子加快了,转眼出了三江口。
“停下!”蛤蟆一抬头,路边元军营门口,走过两个兵勇来。
蛤蟆过去出山,常听汉人叫兵勇为“军爷”,连忙停下脚步问:“军爷有什么吩咐?”
一个中年元兵生硬地强迫说:“把野兽卖给我们!”
蛤蟆一喜,到羊楼司圩市还要走十多里路,如果能在这里卖了,这脚力不就省了?说不定还可卖个好价钱呢!
兵勇清点了野物,蛤蟆躬腰接过十贯钱。元兵提着野兽往军营内走。蛤蟆朝着元兵的屁股,口里连连说着:“感谢军爷了。”
“嘣!”的一声响亮,篾笼里黄野狗突然放出一股臭屁来,熏得元兵紧紧捂着鼻子赶快走开。元兵似乎看出蛤蟆是从山里来的瑶人,眼珠滴溜溜几转几转,刀一横,厉声喝问开了:“你弄了这么个臭东西,想来害死我们吗?”
蛤蟆生怕元兵反悔退钱,故意头一缩,腰一屈,赶紧添油加醋答:“军爷冤枉小民了。我们山里,放臭屁放香屁的野兽都有。这次不巧抓了个放臭屁的。下次我给你抓个放香屁的来。”
元兵哪里听说过有放香屁的野兽?脸上立即露出惊奇道:“你等等,我给你找个大主顾来。”
不一会,元兵领来一个四十多岁、五短身材,长一身横肉、瞪一双红眼的都指挥使麻老虎,手拿五两银子。麻老虎和颜悦色,讹蛤蟆说:“我是军需官,负责食物采买。你有多少野味都可送来。特别是要放香屁的野兽。”停了停,又试探蛤蟆说:“如果你能带我们进山去捉‘香屁兽’,我每次给你一两银子。”
蛤蟆一喜。但他想起,带元兵进山,不仅无法通过龙厥口关隘,要是寨人知道,准要翻了天,他就麻烦了。蛤蟆纠结起来。
麻老虎像是看出了蛤蟆的内心,朗声一笑说:“你不要担心,我们穿百姓的衣服,每次只去两人,你就说是山外的朋友,洞里人哪个知道我们是谁?”麻老虎顿了顿,又哄骗蛤蟆说:“你不知道吧,我们经常有人进洞去呢!”
蛤蟆一想,山外不是经常有汉人进洞买山货吗?瑶人们并不在意。他们进山,脸头上又没写个“元”字,谁认得?再说,两个元兵进洞,势单力薄,他们敢掀恶浪吗?觉得可行,就一口应承了。
麻老虎问了蛤蟆的姓名住址,说:“我现在给你五两银子的定金。”
蛤蟆满心欢喜接过银子,一路哼着歌,欢快地往羊楼司去了。两天后,两手空空又愁眉苦脸回了龙源洞。
几天后,当阳的地方积雪消融,两个“朋友”来到蛤蟆家,进门就给蛤蟆一两白银。蛤蟆一愣,接过银子急问:“你们是怎样过关隘的?”“一个当地人送我们来的。”蛤蟆松了一口气,想起来人与关隘瑶兵一回生,两回熟,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又问他们今天来做什么?二人说什么也不做,就来看朋友,军需官要我们顺便打听香屁兽到哪里抓?蛤蟆受宠若惊,又十分为难,害怕他们要去抓香屁兽,忙从火坑上取下已经熏得发黄的野兔,吩咐菊菊做中饭。他要陪朋友到寨上去逛逛。朋友饶有兴味看过石屋和吊脚楼后,又指着山脚下水侠的房屋问蛤蟆:“那房子怎么不同?”
蛤蟆脸一拉,气恼地说:“不要提它了,那是我们千家峒的祸根。”
朋友一笑:“嘿!什么人有这大能耐?”
蛤蟆左右一望无人,细声细气告诉朋友:“他们是黄盖湖水匪。宋官军曾要灭他们的种,后来义军又要杀他们。洞里的糊涂虫,把他们当个宝贝接进山。”蛤蟆突然想起朋友是元军,立即住了嘴。
“通”地一声,朋友冷不丁被人一头撞在背上,一个趔趄险些倒地。朋友一蹦,转身一个马步,早掣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手,对着双眼傻笑,身子被杂乱脚步支撑,仍向两边乱歪,喝得酩酊大醉,酒气直喷的梦生。
“莫动手莫动手,这是我弟弟。他喝多了。”蛤蟆慌忙一步跨到朋友与梦生间,连连摆手解释。
蛤蟆回头一望弟弟,眉一皱,脸一拉骂起来:“你个冒失鬼,病刚好,就与黄汤拼命,险些得罪了我的朋友。”
梦生醉眼朦胧望着客人,口里喃喃着:“得……得罪了,哥哥有什么……好……好事,别忘了给小弟一口汤啊……”说完,哇地吐了一大口酸酒残菜,高一脚低一脚离去了。一拐角,梦生大步向龙厥口关隘跑,去给水宝回讯试探结果。原来,蛤蟆的朋友一进山,水宝就看出他们是当兵的,立即派人去找梦生。
朋友看似无意地又和蛤蟆聊起瑶兵和旺叔。蛤蟆警觉了,装聋作哑支吾着。朋友向蛤蟆说:“如果,你能要水侠给我们送野味,一次给你十两银子。”蛤蟆眼睛一亮,立即又暗下来:“这事难办,他们怕死,从不出山。”
午饭时,两个客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漂亮的菊菊。一人趁盛饭的机会,在菊菊的屁股上不经意摸了一把。饭后,客人像在自家一样,从火坑上取下全部熏黄的野兔,挂在扁担头上走了。憋满了气的菊菊,把一只饭碗“砰”地一声摔碎在蛤蟆面前。
两个元军一下关隘,水宝对梦生说:“你以兄弟的名义,去提醒蛤蟆,千万不要和元军做买卖,那是在玩命。”
饭后,蛤蟆一蹦进了内屋,抬手在胸口一遍遍往下抚。他哪料到,军需长真就派人来找他了。来人打听的都是洞里不准外传的事。如今,元军包围了龙窖山,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瑶兵眼里看着,若是大家知道他与元军有来往,肯定是要沉潭的。他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大冷的天,头上竟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许久,他猛然站起,收拾了银子,想起前几天又新添的八两赌债,自骂自道:“胆小的崽,今天的事哪个知道,这银子是买糖不甜,还是买盐不咸,还债不算数?”
门“嘭”地一声撞开了。蛤蟆一抬头,只见弟弟双眼圆瞪,怒气冲天跨进了屋。一会儿过去,梦生出了门。蛤蟆望着弟弟的背影,滑稽一笑:“去秋盘王节,两个书生要我带路,你不准我去,白白丢了二两银子,我还听你的?我的债何时还得清?”
吃过晚饭,一撇开堂客和女儿,旺叔服过药,快步进了书屋,将绞痛的肚子,死死地顶在书桌角上。
书屋八尺见方,窗前摆一张三尺长的条桌,两个书柜靠在两边墙上。柜子里摆满了各种书,有儒家经典,有兵书,有医书,还有《周易》、《阴符经》、《山海经》、《禽经》、《龟策列传》、《康节说易》、《灵台秘苑》、《灵城精义》、《透天玄机》等书,也有旺叔写的读古籍札记、龙窖山草药笔记。书屋在石屋的角落里,既不起眼,亦不向阳,通风条件也不好。旺叔常常从外面扯一把鲜草放在屋里,藏书从不上潮生霉,更没有虫虫害害。这间不起眼的小屋,旺叔的家人遵循老规矩,极少进来。
屋里每本书都像一团火焰,在旺叔心中燃烧。旺叔嗜好读书。每到夜深人静,他就在书屋静静享受快乐。这些书是他的心肝宝贝,半数是义父留下的。多年来,每每从山外朋友或明光员外处,得到一本心仪的书,他就高兴得像孩童般乐不可支。随着岁月流逝,不少书已经发黄了,有的磨烂了封皮。旺叔用麻布精心包好,有的书角揉皱破损了,就用纸粘连补得平平整整。读着这些书,旺叔从一个瑶家孩子,成了千家峒人人爱戴的智者。从这些书里,旺叔寻找到了一个闪着灿烂光华的世界。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一次,兴奋的旺叔把胜男拉进书房,指着这些书,和颜悦色地告诉她:华夏聪明的先人,一代接着一代,把从生产和生活里,发现的事物内部规律及其必然结果,总结后写在书里,为后人指出一条认识世界的路。后人读着前人留下的知识,就是站在高人的肩上看远方,站高一尺,眼光就宽十里,高一丈,眼光就是百里千里,再高,就能看清天下了。胜男惊讶地瞪着疑惑的大眼,不知所云。旺叔又不厌其烦地细说起来……
多年前,旺叔把青年峒主盘和带进书屋。盘和见了这些书,眼睛一亮问旺叔:“你的聪明智慧就是这些书教的,是吗?”旺叔想不到从未沾过书的峒主,对书的认识这样深刻,马上回盘和道:“读一本书,就是和一位高明的师傅在对话,师傅会把弟子心中的谜团,一个个解开,讲出道理来,还教人怎样做事,就像黑夜里指明了前面的路。”盘和兴奋地说:“读书会使人眼睛变亮,看清前面的路。”“对呀!”旺叔立即接过话:“你是千家峒最聪明的人,如果读了书,就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天空,俯瞰千家峒,看清人心,看清事物,还看得清山外和天下。”
盘和卑微地一笑,问:“我能读书?嘻!”
“可以呀!火旺不也考了秀才吗?”老举人进了书屋,热情地鼓励峒主说:“只要你天天认字,坚持下去,就像传说的先人赵家癞子舀海,一日舀一尺,一年舀一丈,要把大海舀成陆地样。字认得多了,任何书都会读。”盘和高兴了:“你们两师徒愿收我做徒弟吗?”旺叔好高兴,激动地答:“我们共同读书吧。”多年过去了,旺叔指导盘和从蒙书到《史记》,读了大量书。前两年,盘和与旺叔一商量,要青年洞主和关目都学习汉字读书,大家的进展都不错。去年夏时,他们还商量好,来年春,秘密请几个汉人塾师进山,在药姑山寨办一座塾堂,教小瑶仔们读书。未料,年后时局一紧,塾堂就放下了。
多年来,旺叔每每夜晚进屋,那盏桐油灯会随之燃起。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拿起常年摆在案头,他特别喜爱的唐代诗人杜甫的诗读起来,尤其是那首《岁宴行》,更是每次必读。他总是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吟颂着:
岁宴行
岁云暮矣多北风,
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夫天寒网罟冻,
莫徭射雁鸣桑弓。
五十七岁的杜甫贫穷潦倒,撑起衰病之躯出川,到了岳州,在崇拜者们的岁末接风宴上喝酒后,未谈岳州的繁华,放置迎新的气息,友人的情谊,开篇吟唱的是他亲眼所见的莫瑶。那时,龙窖山还很穷,隆冬时节,瑶人从龙窖山来到白雪覆盖、天寒地冻的洞庭湖猎雁,被亲眼所见的杜甫记下了。
新春的日子,牵挂着瑶人的诗圣,又和友人一道,乘船来到了三江口。其时,朔风怒号,滴水成冰,龙窖山裹在冰雪里,寸步难行。一心想上山探访瑶人的诗圣,无限深情地望着龙窖山,无比惋惜地回了程。老举人与旺叔合写了多首诗,赞美诗圣体恤瑶人的怜爱情怀。想起往事,读着杜诗,旺叔常常热泪盈眶。
“父亲在书屋吗,怎么没点灯?”胜男自言自语走到书屋门口。她不敢推门,默不作声地试探着从门缝望了望,什么也未看到,又轻手蹑脚走开了。她知道父亲又在想大事。今年,和官军的两次作战前,父亲两个夜晚,把自己关在不点灯的书屋里。直到她去睡觉,还不见书屋亮灯。第二天清晨,她一起床就溜到书屋门口去窥视,只见桐油灯亮着,父亲满脸困倦,却脸带微笑。桌上摆着七、八幅行兵布阵的新图,还有小半截吃剩的鲜地苕。
父亲故意“嘿”了一声,吓了她一跳。待她准备离开时,耳边传来了父亲的讥讽声:“谁在外面偷看,怎么不敢进屋?”
胜男知道父亲的事办妥了,该让他开开心了。她推门而入,故意小嘴一翘,一脸不高兴地反问父亲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偷看吗?”
旺叔望了望女儿大笑道:“嗬,好大的脾气哟!”顿了顿,又脸一拉,一本正经地反问:“不是偷看,昨晚和今晨,你为什么轻手蹑脚,像个贼?”
胜男嘿嘿一笑,冲着父亲做了个怪相。她知道父亲正高兴着呢!在胜男心里,她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父亲的头上,就像四面都长有眼睛,那个方位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年的一天,她和秋菊在一起学汉字,二人异想天开:瑶家女人要做田地工夫,回家又要做家务,事情太多,没有时间读书,汉字多得像蚂蚁,写在一起,像一窝蛆,笔画横七竖八,又像个小瓜棚,每字都有一张不同的脸。我们能不能造点简单的,只属于我们女人的字呢?写点女人的书,让瑶女们来读多好?二人说干就干,首先造什么字呢?二人一商量,多年以来,二人的父亲说得最多的,是“华夏华夏”,就造“爱华夏”吧!她们用手划,用笔写,划来写去,真的造出了“爱华夏(女书字)”三个字,比汉字的笔画少多了,易写易记。二人好不高兴,约定每人每天要造一个字,只能多,不能少。还约定守住秘密,不告诉任何人,等造出很多字再说。
胜男喜滋滋回了家,一想到明天要造的字,又着急地动起手来。傍晚,她的字造好后,高兴得“嘿嘿”一笑。父亲瞥了她一眼,调侃地说:“痴笑不如哭一场。”她又“嘿嘿”两笑,自豪地对父亲说:“我为什么笑,只有天知道。”父亲眯着眼,朝女儿端详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但我不是天。”胜男一愣,下午才和秋菊商定造字,又没给父亲说,难道他真知道?不会,绝对不会,随即说:“要是你知道,我帮你做一辈子苦工。”想起前些天,父亲半真半假说她“可以找个郎君”的话,她打赌了。
旺叔果断地头一摇,说:“我不要你做苦工,但我可以说出你的秘密来。”“好,你说你说。”女儿双眼盯着父亲,笑得神神秘秘,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父亲说:“你把右手伸过来,它会告诉我的。”她嘿嘿笑着,大大方方向父亲伸出手。父亲捏着四个指头,看了看,闻了闻,迷起眼睛沉思着,眉头越皱越紧了。“是吧,父亲为难了,我要看你怎么收场。”胜男暗暗乐着。哪知,片刻过去,父亲一抬头,深邃的眼里射出一道光芒来,满是惊诧地反问女儿:“难道你在造字?”
胜男怔得半晌说不出话,父亲真是神了。许久,她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反问父亲:“你怎么知道的?”父亲紧绷着脸,说:“你还没回答我呀?”胜男蔫了,一脸沮丧地点点头,把下午与秋菊造字的想法说了,想不到一天未过,秘密就被父亲捅穿了。
旺叔高兴地一笑,鼓励女儿说,“后生可畏,你们做得对呀!接着做下去,不管碰到什么困难,不要回头,不要泄气,我支持你们,要什么困难就找我。我一定为你们保密。”
“那你同意我们造字了?”女儿瞪着大眼,欣喜地反问父亲。
父亲郑重地说:“我们瑶人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官府又不允许瑶人识汉字,读汉书,如果瑶人造了自己的字,大家不就有书读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我能反对吗?”父亲的眼睛和大额头一齐捏亮!顿了顿,父亲又坚定地鼓励女儿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你们专心去做,就一定能做好。”
“我就知道嘛,我的父亲就是比别人懂道理。”胜男兴奋地冲着父亲小嘴一翘,露出一付骄傲的神情。
旺叔大笑,说:“好吧,女儿给我的高帽子我戴了,比别人给我戴的要舒服得多。”接着又说:“我给你们造的字取个名吧,就叫‘女书’,先在女瑶人中学,完善后,再传给子孙万代。”
胜男拍着手,连连叫道:“好喔!叫‘女书’真好。”
百思不得其解的胜男,仍在苦苦思索,父亲是怎么知道她在造字的?点灯时分,父亲书房又亮起了桐油灯,说明他没什么大事。胜男推门而入。“你来干什么?”父亲问她。“我向你请教一件事,要说实话。”父亲立即同意了。胜男提出了问题。
“其实,这秘密是你告诉我的。”父亲放下手中书,解释说:“你手上残存的墨汁告诉我,你在写字;你饭前饭后,焦急的神情告诉我,你在想一件十分为难的事;吃饭时,你用筷子在桌上、饭后用手指在桌上划的笔画告诉我,你想把女红中的刺绣图案,改变成简单的字,这不是在造字吗?”
“嗬!是这回事。”胜男恍然大悟。父亲又告诉她,天有天象,地有地象,人有人象。这些都在表现人与事物本能的内在情绪,只要细细观察它的行为变化,开动脑筋思索,就可以猜测出,它预示着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怎样的结果?人就是这样,不断地解开世界的秘密,聪明起来的。汉人的书把这些都记下来了,读书多了,前人、别人积累的知识和智慧,就成了自己认识事物的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那扇神秘的门,去看清事物的全部。当然,这并非一曰之功,需要长年累月积攒见识,我的胜男就变成神仙啦!父亲的话,听得胜男高兴不已,她刹那间明了,父亲让瑶人尊敬和钦佩的智慧,就是这样得来的。胜男暗下决心,一定要像父亲那样勤奋,把女书造出来……
胜男哪里知道,今晚,坐在黑暗书屋里的父亲,肚里痛着,心里更痛。新近,禾仔一次次向他禀报:龙窖山北,川流不息的逃难者议论纷纷,元军势如破竹,攻城略地,一路沿汉水下武昌,所到之地,凡是抵抗不投降的,必屠城灭寨。若是元人到龙窖山来,瑶人绝不会投降,那又是一场怎样的大灾难?
从春上开始,旺叔数次夜观乾象,发现紫微星幽暗无光。他知道大宋皇帝有大难了。后来,他又发现,龙窖山上空,天垂凶象,有血光之灾降临。紧接着,是宋官军两次进攻东冲洞。元军围困龙窖山后,凶象更甚,是什么灾祸要降临瑶人?
“大灾难”的阴影,压得旺叔喘不过气来。他一遍遍问询自己,灾难来自何方,怎么防备?从表象看,是山下元军,瑶人为撕圣旨和写血书两件事,和元军结了怨,元军围困龙窖山暂时不会贸然挑起和瑶人的战争,倒从反面证明了元人的心虚——他们害怕和不愿与瑶人打仗。但旺叔数次预测,宋与元的战争,宋王朝输定了。以后,瑶人该怎么办?
坐在黑暗中的旺叔,艰难地抬起手,擦去额头上一层豆粒大的汗珠。近两月来,山下意料不到的变化,来得太快了。通城县居民大量逃亡后,江西移民不断迁入。通城县衙刻意将他们安排来下黄里。移民在龙窖山下住满后,又安排不少人往龙窖山上挤。弹丸之地的田庄,塞进了百多移民。近些天,瑶人纷纷来报,移民时常在我们的地盘上,开垦耕种,砍树取物,长此以往怎么办?旺叔时常感到,这些移民的上山,是多么可怕,他们压缩了瑶人的生存空间,瑶汉间资源争夺,难免不产生矛盾和械斗。这不正是马贤所期待的吗?瑶人可不能同他们结怨呀?他们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苦兄弟哟!元军围山,特别是移民侵土,一硬一软,让旺叔喘不过气来。
如今,马贤在加重百姓赋税,捜刮民脂民膏,资助元人。他还阴谋要龙窖山捐银捐粮。以后,元军大兵压境龙窖山下,说不定还会调出瑶兵,去协助元军攻打宋朝的城市与要塞。瑶府若不俯首听命,元人会善罢甘休吗?
旺叔把众多难事与凶象连在一起,找到了答案。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生怕引起众瑶人不安。他数次想告诉盘和,又担心盘和听了,准会急掉一身肉。在无情的折磨里,他早想到了瑶人集体迁徙,离开龙窖山。但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决断的大事啊?峒主不是也在犹豫不决么?
春上后,旺叔就暗暗作了多种准备。把水匪营救进山,就是他在为瑶人从洞庭湖迁徙铺路。旺叔翻阅了数本书,从龙窖山走水路,由龙源河进洞庭湖,往南有湖南、两广、云贵,还可以入川,那里山川绵延,可安家。如今,盘和终于开口了,委托他把瑶人迁徙拿在手上。但迁徙对众瑶人来说,是个多大的打击啊!旺叔心痛极了,三万多瑶人,能突破数千元军的围困岳州的阻截,再平安离去吗?
夜半,旺叔又想起,应该去观乾象了。他忍着胃的绞痛,艰难地撑起身体,刚到场上,双腿不由自主地一软就跪下了。这是一个晴好的夜晚,满天星斗,寒风习习,让旺叔忍不住一阵颤抖。他感到自己实在挺不住了。但他不能放弃这个观乾象的极好机会呀?然而,他却又多么害怕仰望天空。在无限的痛苦和折磨里,他匍匐在地,一阵虔诚的祈祷后,艰难地抬起了头,仰起了脸。
明亮的星星撒落在黑蓝色的天幕上,眨着眼,散发着淡红色的光芒。不懂它的人,会生出无限美好遐想。然而,对于旺叔来说,却是一篇写着天下和龙窖山命运的大文章。他已经读了二十多年,精心观察了数百成千次乾象,画下了无数
张吉祥或灾难的星云图谱。以往,绝大多数天象,给他的都是惊喜,吉祥太平,五谷丰登,即使宋官军围困龙窖山,些许小灾小祸也是转瞬即逝,无伤千家峒大雅。可今年,屡次看到的却不同了,每次观过天乾后,他的心就揪着一样痛。他不得不把头抵在石头或书桌角上,让另一种疼痛转移心上的痛。他也曾数次趁黑夜,向苍天跪拜,默念着祷词,直到大汗淋漓,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夜,已过子牌时分。旺叔望着夜空,突然发现,眼中的龙窖山,被罩在一片灭顶之灾的凶象里了!旺叔大骇,细细再看,仍然是那样!他无比痛苦地跑进书屋,点起桐油灯,用八封一排,再排,卦象和乾象完全吻合。
迁徙!迁徙!迁徙!瑶人迁徙的时候到了啊!师爷该怎样去组织,前头又将遇到哪些不测?决策上的半点闪失,都会让瑶人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啊!
旺叔突然感到,胃和心一起在搅痛。他按着肚子的手突然垂下,头有气无力地靠在了书桌上。
梅花记得,几十年来,旺叔从不发脾气,仅有的一次是在书房里。梅花悄悄送进一碗旺叔最愛喝的打油茶。旺叔却勃然大怒,抓起茶碗摔出了门。从此,旺叔处理龙窖山事务,即使通宵达旦,家人也不敢去打扰他。梅花母女俩,虽然十分担心体力愈来愈衰弱的丈夫和父亲,但她们只能遵守规矩,牢记旺叔的话:“师爷的命,不是自己的,是千家峒二万多瑶人的!”
第二天清晨,当梅花和胜男,不约而同来到门口,推开书屋门,只见旺叔端坐在书桌前,双手捂胸,满脸苍白,一动不动,一只空茶碗倒在桌上。
母女俩急得大叫,旺叔竟没有了回音。梅花惊恐地一伸手,卡住了丈夫的人中。
许久过去,旺叔才缓过气来。
母女俩流着泪,迅速把旺叔抬到床上,撬开牙齿,喂了药,服侍旺叔睡去。母女俩躲到屋后,伤心地痛哭起来。
早饭后,盘和来了,看着旺叔的样子,顿时傻了眼。停顿片刻,他匆匆嘱咐了梅花母女几句,就急急出了门。场上,传来峒主再也憋不住的啜泣声。
暮色里,盘和、盘勇与唐吉,带着瑶府存放的五支上好人参,把旺叔一家,秘密送上了三仙坦。盘和规定,任何人不准打搅旺叔养病。
此时,龙窖山山南山北的局势在急转直下,对瑶人的生存越来越不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