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秋菊来到汉姐金艳的杂食店。
“妹哟,好久不见你。”金艳一手拉着秋菊,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喜形于色又补上一句:“妹更漂亮了啊!”她转眼打量着张庆,眼光一闪大喜,连连恭维说:“这肯定是妹夫吧,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喽!”
秋菊暗暗一乐,满脸绯红瞥了张庆一眼,接过话头纠正说:“这是我弟弟盘二。”上龙窖山后,张庆要求在盘王庙当了瑶兵,初练了些许拳脚。他不放心秋菊进城,要来做个帮手,神佑同意了。秋菊又介绍了身后的麦芽。
“姐的脸色……”秋菊望着往日脸色白里透红的金艳,突然皱起眉头问。
金艳一听,似乎想起什么,大惊失色,慌忙把三人拉进里屋。
再说马大当县尉后,不理兵事,夜宿梦春楼,白天在街巷闲荡。马大在杂食店见到金艳,一双色眼瞪得珠子也转不动了,立即要时任都头脚盆帮他去提亲。脚盆推辞,被马大一顿臭骂。马大得知金艳已许了张六,就打起了歪主意。一天,张六来店了,马大和四个县兵突然出现,大喊“捉贼!”用械具猛打张六。帮忙捉贼的街邻明白真相后,气愤地冲散了现场,张六侥幸逃命。
“哈哈,宝贝呢?”秋菊刚进里屋,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就传进来了。
金艳立时脸色煞白,向秋菊们手一按,示意别作声,自己转身出了门。张庆一跃而起,轻手踮脚跟到门口。
随着门帘一挑,一个矮个猴面小眼望着门口靠在一起的金艳和张庆,瞪眼大骂开了:“噢,你个小贱人,还养了个白脸汉子呢!”
金艳“啪”地一巴掌,打在马大脸上。
“好好好,我的宝贝哟,打是亲,骂是爱!”猴脸胡诌着,一步跨进门,揪住张庆一拳。猴脸抬头一见秋菊,顿时傻了眼:“这是哪来的天仙?”口里嘟嚷着,一抬手就摸秋菊的脸。
张庆早已脸色铁青,双拳捏得铁紧,再也忍不住了,朝马大劈脸一拳,打得两个鼻孔鲜血直喷。
“你们快走!”金艳深知不妙,凑近秋菊小声说:“他是无赖马大。”
秋菊们连忙起身,麦芽随手抓起桌上一把剪刀,藏在身上。三人迅速出店,飞跑上了街。
“不能让仙子走了啊!”马大满脸鲜血追出店门,手指秋菊向街人大喊:“抓强盗啊,快来抓强盗!”
街邻们早知道马大的惯用卑劣伎俩,无人理睬了。金艳赶上拦住马大,被马大一脚踹倒在地。
几个巡街的县兵一心想讨好马大,听到呼声,立即拔刀在手,急匆匆赶来,发一声喊,随着马大向秋菊们猛追。
街边,用破布包头的张六和三个破衣烂衫的同伴跟上去了,一个拿一包臭鸡蛋,一个将一包虱子,一个持一包黄蜂,劈头盖脸向马大和几个县兵摔去。他们又从屋角一堆柴薪里,各抓几截尺多长的木头在手。马大和县兵声声怪叫传出,双手在头上、脸上、脖子上搔个不停时,又被一阵木头猛砸。一截木头砸在一个县兵的后脑上,一倒地就不动了。一截木头把马大的肩膀砸得一歪,又掉在地上绊住了脚,摔了个满嘴血。张六和同伴一溜烟不见了。
“抓强盗啊!”马大想起仙子,一爬起身,全然不顾肿得老大的脑壳,满身臭气满脸血,懵懵懂懂,高一脚,低一脚,嚷着吼着,领着县兵追秋菊去了。
秋菊们跑过一条街,迅速拐向西门,想从那里逃出城。
这时,在大街小巷巡查的的县兵,听到“抓强盗”的喊声,一窝蜂窜过来了。由县兵都头降为当牢节级的脚盆正在街上,也急匆匆赶了过来,一听是马大在抓女强盗,一声冷笑,拐进了一条小巷,离去路上,又把两伙熟识的县兵挡回了头。
西门城楼上的县兵小头目,看见一男二女跑过来了,马大在后大呼“抓强盗!”随即招呼五六个县兵下了城楼。大家一望两个身材美妙的女强盗,更来劲了,纷纷口吐狂言:“哈哈!”“我要这个女强盗做堂客。”“那个女强盗是我的。”
追上来的马大醋气火气一起大发,夺过身边县兵的哨棒,向那个叫得最凶的县兵劈头就是一棒。
被打得双眼金星直溅的县兵大喊了一声:“后面还有强盗的同伙啊!”转身一棒打出,冒冒失失把马大打在地上。
众人骇得停下了。马大躺在地上急得大叫:“莫管我,不准伤害女强盗,快帮我抓来。”大家听出了原委,脚步明显慢了。
“抓强盗呀!马老爷的命令,刀山火海也要闯。”小头目眼一瞪,一把扶起马大。
马大抬手一耳光,打在小头目脸上,张嘴大吼:“狗日的,快去抓女强盗,谁抓到了立即升官。”
小头目来劲了,带领县兵,不要命追上去了。
趁着混乱,秋菊们早跑出了城门。本来,在山里长大的秋菊和麦芽,都有一双会跑的腿,可在衙门长大的张庆,已经走了四五十里路来县城,两脚早就酸了,哪里还有劲?猛跑了一段,落在后面了。秋菊和麦芽转回身,一边一个,搀着张庆猛跑。乡路又窄又不平,两边是水田。三人推推搡搡,扭扭歪歪跑得更慢了。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喊声,麦芽想起秋菊和张庆的身份,果断站下了,凤眼一瞪,坚定地说:“你们快走,我来抵挡县兵。”
麦芽的话惊醒了张庆。他猛地挣脱二人的手,停下脚,坚决地说:“姐,莫管我,你们快走。”
秋菊心一痛,自己死也不能丢下张庆呀!又双手紧紧拽住他,一付不容争辩的口气催促说:“不行,我们一起跑。”
张庆突然从身上拔出一把短刀来,刀尖逼近自己的心窝,圆瞪双眼,朝秋菊大喊:“你不走我立即死,决不拖累你们。”
相识多年里,秋菊哪里见过张庆有如此壮烈的男子汉举动,正在惊诧里,张庆满腔怒火又大吼了一声:“你们还犹豫什么?”
看着县兵紧追不舍,一付不抓到人决不罢休的样子,秋菊万爪挠心。她怀里有五枝小飞镖,正好打击县兵,但她担心县兵还手,会伤了毫无防备能力的张庆,哪里敢动?眼下,她若不走,只会是辜负了张庆挺身而出的一片苦心,又赔上麦芽。她心头一痛,满眼模糊,拉起麦芽就跑。
张庆挺起瘦高身躯,罗汉般当路站立,满脸杀气,手握短刀,堵在路中。县兵们乱哄哄涌到近前,一个三大五粗的县兵朝张庆一打量,狡谲一笑,大步走近。张庆举起短刀就刺。那县兵挥动哨棒轻轻一拨,张庆的短刀早就不知飞到哪去了。张庆大吼一声猛扑上去。那家伙一个扫堂腿,可怜书生张庆咚地倒下了。谁料张庆又猛力跃起,劈胸揪住县兵,二人滚作一团,倒栽葱下了水田里。
这时,马大一瘸一拐跟上来了,忙吩咐将张庆绑了,押去县牢收监,又心急火燎跺脚催促小头目:“快去抓女强盗,抓到了人人升官。”
此时,秋菊和麦芽正跑在一条河堤上。河堤左边是水田,右边河滩长满了柳树。二人早已疲惫不堪,饥渴难耐,双腿像灌了铅。怎么跑得过县兵?加之县兵的胡言脏语,更让她们心惊肉跳。二人只得闪身避进柳树林里,隐在一簇绿荫中。
追到河堤上的县兵不见了女强盗的影子,小头目一个劲跌脚叫苦,马大在后盯着,女强盗打又打不得,摸又摸不得,如何抓?他和县兵一番嘀咕后,四散搜寻开了,刀棍在树杆石头和草丛里敲打着。
马大气喘吁吁赶来了,站在河堤上大叫:“抓到女强盗了吗?”
“秋菊姐,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快走。”麦芽立身站起,未待秋菊回话,就离开躲藏地,在树丛里小跑了一段,一个箭步窜上河堤猛跑。县兵们叫着喊着追上去了。秋菊望见,麦芽猛然回身,一剪刀刺中了一个县兵的喉咙。众县兵乱糟糟地围上麦芽夺剪刀。麦芽拼身冲出县兵围堵,又向前猛跑,一个慌乱的县兵一挥刀,刺进了麦芽的胸膛。
马大火速赶上,向着刺杀麦芽的县兵狠狠一顿耳光,当辨出死去不是仙子,立即高声狂叫:“剩下的这个女强盗,一定要抓活的,谁打死了就偿命,谁抓到就当都头。”
张庆被抓,麦芽死去,深深激怒了秋菊。她迅速把附近的石头捡聚身边,又掏出怀里的五枝小飞镖,只待县兵近前,就与他们拼命。
“女强盗在这里!”猫着腰,举起刀枪,颤兢兢钻进了柳丛的县兵们,忽然发现了秋菊的藏身地,大呼大叫从三面围上来。
秋菊猛然站起,连发五枝飞镖,刺倒了两个县兵,捡起石头一阵猛打,又瞄着脑壳肿得老大的马大,狠狠地一石头砸去,转身跳进了滚滚的隽水河……
再说脚盆任当牢节级后,看见县兵和里正不时有罪犯押来牢里监禁,就想起了自己冤屈坐牢,给家里造成的巨大痛苦,“决不能把这种伤害留给别人。”他每天下午来到牢狱,细心审理当天犯人,有冤枉的立即释放。县兵里正大都是脚盆过去的治下,知道脚盆的脾气,不敢不服。这天,脚盆知道马大在抓强盗,更是早早待在牢里,听说上午监了一个“强盗”书生,就吩咐带上来。脚盆见到张庆一愣,怎么这么眼熟?一番思索后,连忙支开孔目等人,急切地问张庆:“你认识张喜主簿吗?”张庆想起奔赴武昌前线的父亲,立时眼圈红了。脚盆看出了端倪,如此这般迅速嘱咐了一番。众人讯问张庆,脚盆眉一皱,说:“一个偷鸡蟊贼是什么强盗?打五板放了。”傍晚,脚盆到大街小巷寻找张庆,哪里有他的影子?
夜色里,张庆沿着河堤,疯了般寻找秋菊。张庆出牢狱后,听说女强盗跳河了,寻了半夜不见秋菊的踪影。他突然想起,人们没说女强盗死了呀,“姐一定活着。”他决心留下继续寻找。第二天,他在一糕点作坊,谋了一份货郎差事。打算在隽水河两岸的村庄里,一边卖糕点,一边打听秋菊的下落。
秋菊投水后,小头目赶忙将被石头砸昏的马大送去了回春堂,又到死去的麦芽身上捜银子,仅捜出一个精美的绣花荷包,就高兴地揣在怀里。回来后,在又一次偷偷嗅嗅看看时,不意被都头一手抓去。都头觉得死者身份蹊跷,就将荷包交给了马贤。
“难道死者是瑶人?”马贤一喜。他在龙窖山见过草仔有个这样的旧荷包。于是,对那个投水不见尸的女子来了兴趣,天天关注。
马大在回春堂醒来,听说女强盗投了河,不顾身上伤痛,慌忙向金艳家跑。杂食店早已关了门,金艳不知去向。鸡飞蛋打的马大丧魂落魄,仙子的影子整天在眼前晃荡。
当夜五更时分,禾仔返回禀报旺叔:县尉马大带领县兵,把秋菊等三人当强盗抓。麦芽杀死一个县兵后被刺死了。秋菊不甘受辱,跳了隽水河,下落不明。张庆被抓下了县牢。
旺叔眉头一皱,暗暗掐指一算,吩咐禾仔带两个师公下山,将麦芽“赶尸”回龙窖山,又细细点拨禾仔一番,心情苦楚地道:“瑶兵不能成群结伙下山去救人。你带上阿雨,一定要找到秋菊和张庆,把她们营救回山,有什么难处,就及时告诉我。”
第二天,禾仔换上一身云游道士服,带着阿雨和两个师公往山外去了,当夜运回麦芽遗体不在话下,可秋菊和张庆在哪里?
隽水河边有个槐家庄,庄里大户槐老爷,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家境宽裕,妻妾成群,两个儿子捐官在外地任上。槐老爷百事顺心,唯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瘫傻儿未成亲,汉女们知根知底,无人下嫁,是老爷一块多年的心病。马贤当知县后,不时来槐老爷家喝酒,得知此事,曾拍着胸脯讨好说:“只要老爷相中了合适女子,本县来做月老保媒。”听得槐老爷开怀大笑,赠了银子重谢。
庄里百十户人家的男丁,世代都是槐家的长工。偏偏有个杏婆婆,老公在槐家累得吐血死后,要大儿在隽水河打鱼、小儿出外唱“莲花闹”(一种打竹板的民间杂艺)为生。两个儿子都未成家。几年来,槐老爷恨杏婆婆坏了庄上男子谋生规矩,打了他的脸,含怒在心。
这天中午,大儿从隽水河一网捞起一个姑娘,吓了一跳,一试还有微脉,立即滤出了姑娘肚里的水,背回了家。杏婆婆天生一颗怜悯心,悉心照料姑娘。
“醒了,醒了啊!”高烧得迷迷蝴糊的姑娘眼皮刚动了动,守了两天两夜的杏婆婆就欣喜地喊起来,连忙给姑娘喂药喂粥,又过两天,姑娘好多了。
在杏婆婆的询问里,秋菊按龙窖山出山的规矩,没说自己是瑶人,更没说是峒主的女儿,只说自己叫秋菊,没有家,打算去下黄里吴家庄投靠远房舅父。杏婆婆深深同情秋菊,愈发细心照料,又吩咐两个儿子说:“多好的姑娘这般可怜,你们一定要帮她找到吴家庄的远房舅父。”
杏婆婆家从河里捡了个“没家的天仙”,早惊动了四邻,消息传到槐老爷耳里。槐老爷灵机一动,使了个长工的女人,去杏婆婆家探究竟。
女人满脸奇怪转回程,啧啧嘴,绘声绘色告诉槐老爷:“不得了哟,那个身段、那个脸蛋、那个胸脯、那个屁股……嗨!我活了四十多年,只听说天庭有这样的仙子,人世间,千里万里也没得一个。只可惜仙子没个家,流落在外。”槐老爷听了,喜得直点头。女人眼一眨,自以为把握了槐老爷心思,又嬉皮笑脸讨好说:“老爷正好拉配给儿子,实际你讨个小,我做红娘。老爷若是玩腻了,就在县城开个妓院,我帮你去打理。她准是个金疙瘩。”
槐老爷听了,脸一怒。
女人一巴掌打在嘴上:“我知道嘛,老爷是天下第一正经人,只怪我这臭嘴,硬要把话说透。”转身一溜烟跑了。
槐老爷赶紧派庄客头领,带着重礼去了县衙。马贤听了庄客的介绍,又细问了女子来路,心里一喜,“让瑶蛮与槐家去结冤吧!”一口应承:“告诉你家老爷,完全可以,不要再犹豫了,我保媒!”
下午,杏婆婆家突然来了几个县兵,要把“强抢民女,逼迫与儿子成亲”的杏婆婆绑到县牢去。杏婆婆据理反驳,被县兵一脚踢倒,后脑着地,当场就死了。秋菊支起病体爬起床,想去扶杏婆婆,早被县兵口里塞进一块布,一麻袋罩起,从前场抬出了槐家庄。县兵在外转了一大圈,趁天黑悄悄折回,从后门抬进了槐家。为首县兵对槐老爷说:“知县说了,你把流浪女子收做儿媳,是积德,做了件大善事。他来主婚。”县兵每人接了十两花银,高兴而去。
掌灯时分,杏婆婆的两个儿子回家,看着死去的母亲,听了邻家的诉说,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世道,哪有穷人说话的地方?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与县兵打官司,莫若猪咬老虎?兄弟俩一商量,忍下怒气。母亲一下葬,弟弟就去下黄里,帮秋菊寻找远房舅父,告之实情,不负母亲的遗望,以尽孝心。可是,秋菊未说舅父是谁呀?苦命的秋菊,被县兵弄到哪里去了?兄弟俩好揪心。
秋菊一进槐老爷家,老夫妇一看秋菊的模样,大喜过望,心想:“肯定是家里祖上积了德,现在报德送个儿媳妇来了。”怀老爷悄悄请了县城最好的郎中,为秋菊把脉问诊。又给秋菊派了六个丫鬟,日夜侍候。老夫人仍不放心,亲手熬参汤,炖燕窝,端药送饭。槐老爷不时前来嘘寒问暖,又将祖传的一尊金佛,供在秋菊的住房里,又把一个玉如意放在秋菊枕边,祈祷秋菊早日康复。槐老爷严令家人:保守秘密,不准外传,不准打扰秋菊养病。
几天过去,秋菊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县兵怎么把她秘密
送到这里来了,难道是槐家指使的?槐家如此厚待她,又是为了什么?秋菊怎么也难忘杏婆婆一家的救命之恩,不时为死去的杏婆婆,在如狼似虎的县兵面前,挺起孱弱的身躯保护她而伤心落泪。她又想起了张庆。他的父亲张主簿为龙窖山操尽了心,上了前线,却杳无音讯,唯一的血脉为了她,身陷牢狱。秋菊一急,又病得迷迷糊糊了
槐家又是请医,又是熬药,精心护理不在话下。
这天,下黄里的吴家庄里,来了一个唱莲花闹的年轻艺人,竹板噼噼啪啪敲了几遍,场上早聚集了一大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艺人敲着竹板唱开了:
“莲花闹,九支鞭,穷人闹,苦也甜。你也说,我也编……张口下巴抵大地,开言上唇撑起天……魔鬼怪叫乱哄哄,人间本就套阴间……贱口唱了十年假,今朝我吐是真言。”
“噼噼啪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竹板敲过,艺人又动情地唱起来:
“……姑娘秋菊为保节,投河被救隽水边。容貌端庄水沉鱼,乖巧伶俐逗人怜……县兵如狼恶似虎,信口开河乱加冤。有个婆婆为了她,满含冤屈命归天……孝顺儿子来传讯,决心了却母遗愿……”
年轻艺人潸然泪下,一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听出端倪的众人,连忙涌上去,扶起艺人。不少人陪着艺人流了泪。又有人为艺人端来了茶水,中午又送来了饭。艺人吐了口长气,擦了把眼泪,又敲着竹板唱起来:
“……祸不单行天不公,才脱狼口又入虎穴。远房舅父在吴家庄,秋菊思念泪涟涟……快快相救早出手,一刻不容莫拖延……只要房舅领头救,我兄弟拼死也向前……”
“噼噼啪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竹板急急,响声脆脆,寻之殷殷,求之切切。
听众堆起了苦脸,揪着怜悯而痛彻的心,埋怨地大声叫开了:“谁是秋菊的房舅?快站出来呀!”应答大家的是满场唉声叹气。艺人瞪亮的眼光又暗淡了。
一整天,年轻艺人在吴家庄几个大场上唱了个遍,分文未取。傍晚,听众把满是失望的艺人送出了庄。
第二天清晨,年轻艺人又来了,竹板一家挨着一家敲过,又在场上唱起来。
听了一天的人们,不愿再到悲痛里去伤心,不再去听莲花闹了。哪知,艺人对着空场子,敲起竹板,独自唱个不停……
午后,“轰隆”一声炸雷,大雨瓢泼。人们听着场上的竹板仍在“僻噼啪啪”地脆响,就纷纷撑起雨伞,头戴箬笠冲出家门,请艺人到家里去喝茶歇息。谁知艺人不为所动,浑身淋得个落汤鸡,口里仍在唱个不停。一个耄蠢老者,撑起一把油纸伞,为艺人遮雨。
“噼噼啪啪噼噼啪……”艺人唱得精疲力竭,喉咙流血,此时,却一阵哈哈大笑,又嘶哑地嚎起来:
“莫说民贱好欺负,天见不公也垂怜!玉皇一怒震天鼓,要为秋菊来伸冤。”
傍晚,雨住天开,吴家庄洒下一片阳光。
艺人唱的“秋菊”,突然敲响了明光员外家长工张三、李四的耳鼓。二人好奇地来了,向年轻艺人细细地一番打听后,怔得嘴巴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张三李四掏出身上的两贯钱,硬要塞给年轻艺人去买酒喝。艺人手一摆,仰天大喊了一声母亲:“你可以闭眼了啊!”朝张三李四深深一揖,踏着夜色欣然走了。
再说,不谙世事的张庆脱下书生服,换上货郎装,挑着食品担,敲响货郎鼓,整天走东村串西村。明里卖货,暗里打听秋菊的消息。可怜个书生公子哥,如何做得货郎?百十斤货担,二十多个糕点品种,各是各价,零卖整卖各不同,大秤小秤有高低。满腹心事的人,哪里记得住,把握得准?这晚,回来一结账,又差了七个铜板。老板怒了,一看没别人在场,就指着张庆的鼻子一番数落:“记住,你是第三次错账了。若是碰上个奸猾老板,定会说你手脚不干净,要赔钱开赶呢。你是碰上我这个菩萨心肠的人啊!”老板愤怒又似委屈地说完,惶恐地悄悄瞥了里屋一眼。
“又在发什么气,发什么火气?”内屋里一声怒问,一位老板女儿紫薇急急路出来,她朝父亲凤眼一瞪,愤愤不平地埋怨开了:“一天到晚钱钱钱,不就是几个臭铜板,值得这样伤害他吗?”
老板立即向女儿赔上笑脸,说:“我见他是个好人,就教他学生意呢!”转身细声嘀咕了一句:“模样是看的,当饭吃得?”说完便走了。
紫薇轻盈盈地走近满脸窘态的张庆,一边拍着他身上的尘土,一边温暖地宽慰说:“我父亲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给你陪礼了,你千万莫与他计较,噢!”张庆来到作坊的第一天,紫薇丹凤眼一亮,怦然心动:“痩高个头,明亮的大眼睛,齿白唇红,好个标致的男子汉。”紧接着,心里又犯狐疑了:一身书生服,养得细肉白净,家境一定很好,怎么到作坊来做工?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不测,还是逃婚……不,他不像成了亲的人。紫薇不便问底细,就时时事事细细留心观察张庆。甚至见不到张庆,心里就急了。紫薇拍到张庆肩头时,张庆一抖。紫薇忙掀开张庆衣服一看,肿得老高的肩头,早磨破了皮,渗着鲜血。紫薇双眼一热,心痛地说:“我看出你不是个做苦工夫的人,明天不卖货了,跟我在作坊干点不用力的活。”
张庆眼望紫薇,坚定地说:“感谢小姐照顾,我明天继续卖货。”
紫薇泪光直闪,心里乱跳,嘴皮颤抖着对张庆说:“看不出你是个坚强的男子汉,好哦,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将来,跟了你的婆娘,一定很幸福。”紫薇紧咬下唇,又亲切地对张庆说:“若是你坚持要做货郎,我来帮你打理,少担点货,卖多卖少不要紧,回来喊我结账。你若是手头紧,要花钱,就告诉我。噢!”当晚,紫薇精心做了个软绵绵的肩托,悄悄送给了张庆。
从此,紫薇每天亲手帮张庆打理货担,外头摆得满满的,里面空荡荡的。又为张庆打包了丰盛而足够的午饭。每到傍晚,紫薇就来到作坊门前,朝门前大路两边张望个不停,等待张庆回来结账。她背着家人,买来外伤药,帮张庆涂肩,把脏衣洗了,尽量减轻他的负担。她生怕张庆吃不饱,又把自己的零食,不声张地塞在张庆屋里。紫薇的真诚相待,让张庆感激不已,二人的话也多起来了。有一天,当她知道张庆是为了寻找受冤屈而跳了隽水河的姐,才在作坊安身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天清晨,深情地望着张庆挑着货郎担,消失在远方的背影,紫薇双眼模糊了。她一返身回了屋,挽着个走亲戚的小包袱,急匆匆出了家门。她心里忧虑着,能为张庆排忧解难吗?
在槐家的秋菊,身体一好转就起了床,向老爷和老夫人深深一揖,告辞说:“我病全好了,可以走了。老爷和夫人的救命之恩,秋菊今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哦!”
未待槐老爷开言,老夫人满脸怜爱,一把拉住秋菊,心痛地说:“我的傻闺女,你急什么?治病要紧,如果落下病根,你就会终身受苦。叫我怎么放得心?你尽管放心住下,要什么就向我说。你流浪在外好可怜喽!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说完,擦起眼泪来。
六个丫鬟会意,赶紧上前,扯的扯,劝的劝,哄的哄,把秋菊拉回了住房。一个丫鬟轻声劝导秋菊说:“以后要多少钱有多少钱,你就等着享清福吧!”另一个丫鬟羡慕地自言自语:“这世界,有了个漂亮的脸蛋,就有了金山银山。”
秋菊心一沉,急得不行了,忙向丫鬟打听:“槐家要把我怎样?”
此时,龙窖山北骤然生变,接二连三的消息,震惊了盘和与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