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十一月十五日早晨,盘和与旺叔几乎同时来到了盘王庙。二人在盘王像前焚了香,烧了纸,进了议事厅。
旺叔说起禾仔探得的、马贤在通城操纵控制了各业行会,行头都是马贤从家乡带来的亲人或朋友。戏曲行头是个办丧事的道士,医学行头是个杀猪的,商业行头是个贩私盐的……这些行会成立后,县城大大小小的店铺、九流六艺之人,都登记入了册,一些比较散的活计,比如乡下货郎,临时接买接卖,季节性的卖瓜卖菜,每月就按本月收入最高的一天,计算月收入。
有一个在城乡做了三十多年牛经纪的四爹,给他折合了九个月的生意。四爹觉得,在生意场上的名气比别人大,肯定是件大好事,就在表上画了押。哪知税像山一样倒下来,四爹年税金要课四十八两银,吓得全家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一些为人做屋看坐向、葬坟测地的地仙,年定税金三十六两,吓得没人敢做事了。县城一户人家死了一个老人,三天找不到地仙,眼看尸体要臭在家里。主人暗中托人担保,悄悄请了地仙,趁黑夜看了地,把尸体埋了。行会头找到丧家,操一口江西腔,厉声逼问是谁人看的地,不说就要罚五十两银,丧家操办酒席,请人和事,还是出了二十两银子了结,那个地仙举家搬走了。县城商家客栈
大都停了业,各行各业举家迁往他处的人,都在半数以上,县城一片萧条。
“唉,百姓水深火热啦!”盘和叹着气,又问:“乡下呢?”
旺叔把在明光家遇到和听到的讲了一遍。
盘和捏着胡须,换了话题,忧心忡忡地问:“官府一直没有调瑶兵去协守武昌城,张喜也没有音讯,武昌城没有问题吧?”
“禾仔派两个瑶兵,扮着行脚僧人,去了一趟武昌城,二人回来报,战事已推进到街巷了,武昌城陷落只是时日了。”旺叔满脸忧郁,又伤心地说:“据我分析,义军是没有希望抗元军了,从他们的所作所为看,说不定还是一伙与元军合伙的奸贼呢!”旺叔把藏在心中多时的酸楚,痛苦不堪地说了。
“啊!”盘和惊愕地反问:“何以见得?”
旺叔拍着脑门说:“他们不要民心,何以为国?我只是一种感觉和猜想。我们走着瞧吧,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天。另外,我还意识到,通城跑了那多百姓,赋税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说不定马贤要对龙窖山收税,来抵这个缺洞。瑶人到千家峒近千年了,从来没有赋税,如果是交给宋官军,尽快熄灭战火,我们当慷慨解囊;如果是给元军扩大战争,杀同胞,我们一个铜钱、一粒粮食也不能给啊!”
在条桌芳急匆匆走来走去的盘和停下了脚步,满脸肃穆地说:“你说的是龙窖山的底线。我们要向瑶人交好这个底。目前,时局混乱复杂,龙窖山下数县,被旗帜不明的义军占领,岳州府的大宋官军在备战。如果元军攻下武昌,元、宋和义军三方势力摆在我们身边,你想吃了我,我想吃了你,又都想打瑶人的主意,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千家峒除了要有充分的思想物资准备和军事对策外,还要考虑瑶人的出路。我们不能临时抱佛脚,更不能惊慌失措,走投无路喔!”
盘和的话,勾起了旺叔思考了多时的问题。于是,他直言不讳地说:“峒主,我总感觉,千家峒现有三万多人,我们应该把眼光放远点,即使没有天灾人祸,也应该迁徙一部分人了。”旺叔隐下了夜观乾象的不吉。
“唉!”盘和无可奈何坐下了,痛楚地沉吟良久,说:“山下汉人逃跑,对我们是一种启示,不到绝路,谁愿背井离乡?龙窖山也要考虑出路,可瑶人迁徙的路并不宽喽!北面是元军的地盘,是死路。东面相连的幕阜山,断断续续数百里,到处是汉人居所,我们不能去打搅他们。南走陆路有通城、修水、平江等数县,千山万水啊!瑶人拖儿带女,哪方势力,都会在他们的地盘上,阻截围剿我们。我早想拜托你把迁徙拿在手上,但我的心在痛,瑶人们哪个舍得离开美丽的龙窖山呢?!”
盘和满脸郁闷,苦不堪言又说:“瑶人若要迁徙,唯有从龙窖山北,走水路进洞庭湖,去湖南、云贵川、两广。请你先考虑吧。”
旺叔吁了一口气,他知道盘和早就在思考,瑶人是否需要迁徙?如今,总算说出了口,连忙点头答应了。
盘和眼望旺叔,盯了许久,紧皱眉头,关心却又无奈地问:“你的身体究竟如何?我看见你的脸色比过去黄了黑了。我十分担心你,但又没有办法。你是郎中,你应该清楚,有什么难处就给我说,不要让我急,龙窖山少不得你哟!”
说到身体,旺叔说什么好呢?胃常常在痛,药剂量一天天增大,不仅未见好转,还在一天天加重。他多么需要休息治疗一段时日啊!可千家峒遇上这么个多事之秋,多少事要他去做,他能撒手不管吗?旺叔只得用草药做了麻醉药丸,临时止住疼痛。看着盘和焦虑的样子,旺叔轻松一笑,无事一般宽慰盘和说:“我是个慢性病,不是一下能诊好的。我是郎中,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
正在这时,禾仔慌慌张张跑来禀报:“有一个瑶兵探子,在蒲圻县听逃难人传,有一小股从南面来的大宋官军,在武昌城外,拼命往城内冲,被元军包围阻截,全部战死了。”
“张主簿哪里去了,有张主簿的消息吗?”盘和急切地念着,双眼盯着脸色铁青的禾仔,又转向旺叔。
旺叔悄悄掐指一算,心里一阵绞痛。他一声未哼,眼里盈满了泪水。旺叔忽然想起接凤梅来龙窖山的那晚,禾仔把张喜为凤梅母子打点的行囊丢了,那是张喜生前留存的心血呀!旺叔努力压抑剧烈激荡的心情,平静却是坚定地吩咐禾仔说:“你要想方设法,把丢失的凤梅母子的行李,一定要找回来。”
第三天晚饭后,姜良兴怀揣五钱羚羊角,看似无所事事在城里溜达,转到了西门军营外。突然,军营里一阵疯狂的喊杀声传入耳鼓。姜良兴大怔:“莫非是禾仔出事了?”
自从暗访龙窖山后,姜良兴明白了,马贤要他来治瑶,就是要他为虎作伥迫害瑶人。过去,他一心想摆脱残杀同胞的战场,哪知如今,又陷入了马贤阴谋的泥淖。如果说自己随主帅降元是身不由己,但自己主持的治瑶,也昧心办事,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就是违抗天理哟!姜良兴看见马贤为了转移与百姓的尖锐矛盾,常常无中生有,不惜给瑶人头上扣屎盆子,上书武昌府。若是自己与马贤沆靡一气,那不是成了马贤泄私欲、实现阴谋的打瑶棍吗?他试探着和脚盆交换意见,未料脚盆也是满腔怒气。原来,脚盆是个正直人。二人一商量,决意不受马贤摆布,要公直正派对待瑶人。
这天早晨,禾仔将绦巾缠在腰上,外罩一身宽大的黑色道服,打了绑腿,足登多耳麻鞋,肩上挎一个褡裢,扮着一个云游道士,风尘仆仆赶到通城县城。他要完成旺叔交办的三件事。其一是寻找被他丢失的、张喜为凤梅母子进龙窖山打点的行李;其二是再次寻找木养在军营投靠了官军的证据;其三是帮一个在龙窖山养伤的江浙病人,买五钱羚羊角治病。
当瑶兵以来,禾仔数次进城打探通城县衙、官军以及百姓的各种消息和动态,数次得到旺叔夸奖。秋菊见了他,就欢快地笑着,鼓励他,他心里好甜。可唯有木养是否投靠了官军,却毫无结果,让他大掉颜面,甚至不敢见秋菊了。如今,木养人也不见了,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姓人和内冲寨人常常争闹个不休,谁也不服谁。峒主师爷束手无策。龙窖山瑶人相互疑神疑鬼,必须尽快寻找出木养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证据啊!
刚进县城的禾仔想着想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喊他。“坏了坏了!谁认出我了。”他连忙头一低,疾步往人群里钻。哪知,后肩被一只手抓住了。禾仔回头一望,姜大人和脚盆在向他笑呢!
禾仔眉一皱,刚叫了声“姜大人!”就被脚盆拽到一边,说了声“跟我们走。”禾仔心一沉,虽然满是犹豫,但不得不跟着二人来到一座茶楼。
姜良兴要了一个偏僻小阁,点了一壶茶。禾仔哪有心事喝茶?只得焦灼地应付着。
“你来县城干什么?”茶博士刚把茶水调好奉上离去,姜良兴就满脸笑容、迫不及待地询问禾仔。
禾仔好纠结,思量再三,迟疑地将帮江浙男子买羚羊角治病说了。
姜良兴愣住了,无比惊奇地反问:“有这种事?”转而向禾仔说:“这药不要你操心,我去买。”
禾仔心里一阵迷惑:难道这个巡检是真心帮我?难怪旺叔嘱咐洞主和族长们,一定要真心待他。
“还有什么事?”姜良兴又问禾仔。
禾仔犹豫地望了一眼姜良兴和脚盆,见二人直点头。面对两张真诚的脸,禾仔又说:“义军攻打县城的那晚,我把张主簿为凤梅母子打点的行李,不经意丢了,旺叔令我一定要找到。”
“张主簿,他在哪里?我到处找他不着,恩人的行李在我那里呀!”脚盆打断禾仔的话,惊得大喊。马贤义军攻取通城的那晚,脚盆看见几个义军,在街道上疯狂翻着两大包东西,口里喊着“银子呢银子呢?”就走上前问:“这是谁的东西?”一个识字义军答:“本子上写着张喜。”脚盆连忙制止了哄抢,亲手包好行李,拿到他屋里保存了。
禾仔疑心大释,忙把张喜带领三百官军,去武昌城前线抗击元军,凤梅母子上了龙窖山,告诉了二人。
姜良兴激动得大鼻子直抖。脚盆紫红脸涨得墨黑。许久,姜良兴才缓过气来,又问禾仔:“还有什么事?”他虽然在内冲寨见过禾仔两次,但从未交往过,不摸底细。如今,他觉得这个禾仔有胆识,说话真诚。
禾仔又说,木养洞主被官军骗下山,带进军营后不久,内冲寨瑶人就被官军偷袭残杀,大家怀疑是木养出卖了瑶人。特别是张主簿证实,龙窖山有内奸,瑶人对木养更是恨之入骨了。可旺叔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多次要我找木养投降官军的证据。几个月来,一直未找到。我已经打听到,一直在军营煮饭的黎大厨,负责给木养送饭,一定了解木养的一些实情,打算进一趟军营。
“木养洞主是个正直人,你们不该怀疑他!”脚盆肯定地说。少顷,又手直摆,说:“这军营你是进不得的。”马贤当政后,把县兵管得特紧,规定县衙胥吏、甚至县兵的父母,都不许进军营,禾仔怎么进得?
“是呀,这……这进军营的事怎么办?”姜良兴也着急了。
禾仔一笑,宽慰二人说:“你们不要急,办法我想好了。”
姜良兴又想起昨晚,马贤把武昌府关于登记人口、丈量土地的谕示给他看,征询龙窖山谁去办。姜良兴一口应承下来。他想,瑶人的事,不能让别人去乱搞,正打算和脚盆一道去千家峒。听了禾仔肯切的答话,姜良兴和脚盆放下心。三人约定,天黑后,脚盆带上凤梅母子的行李,在北门城外见面,一道上龙窖山去。姜良兴再三嘱咐禾仔:“如果进不了军营,千万不要勉强,更不能搭上性命啊!兄弟。”
天渐渐黑下来,脚盆去北门外等候,姜良兴不放心禾仔,焦急地来到军营外,听到喊杀声,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忙向军营外后墙跑去。
傍晚,禾仔绾了两个丫髻,身穿道袍,两个朝天鼻孔被他用小木棍撑得老大,手握桃木法刀,躬着身,低着头,一副专心致志模样,在军营门前的地上细细察看,眼睛却大瞪着往四面逡巡,口里念念有词,一步一步走着,眼看离军营门口越走越近了。
禾仔的异常举动,引起了营门口两个守哨县兵的注意,一人走上前问:“你个道士在干什么?”
“你看你看,这里有数行怪兽精脚印。”禾仔手指地面,兀自念着,转而又惊奇得大叫:“哎呀!这里还有几大摊鲜血。”
县兵吓得大瞪眼,张着嘴,舌头吐出老长急问:“在哪里在哪里?”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呀!”禾仔眼望地面,口里念个不停,突然一转身,将法刀指着军营内大嚷:“哎呀!这怪畜精怎么进了军营?地上到处是死尸和鲜血,老子非除了你不可。”禾仔旁若无人,加快脚步,向军营内急走。
哪个当兵的不怕血光之灾降临?哪个不愿除了这灾难?两个守哨县兵吓呆了,赶忙往旁边一闪,看着道士大踏步进了军营。
营门口的骚动,早惊动了一大群县兵。大家围过来,向守哨县兵问这问那。一个头领模样的守值官赶上禾仔,大声呵斥道:“谁让你个道士进军营的?”
禾仔并不理会,只管把法刀指向前方,边走边念:“你这怪畜精往哪里躲,今天,本法师一定要除了你。”
一个守哨的县兵惊慌失措奔向守值官,把怪畜精进了军营,地上到处是死尸和鲜血,军营有血光之灾降临,被道士法眼看见,煞有介事地告诉了他。
守值官懵了,众县兵大骇,一齐傻呆了。
禾仔乘机高举法刀大喊:“怪畜精哪里逃?”一抬头向军营内猛跑。县兵畏缩一团,哪敢跟上道士招惹怪兽精?根据以前了解的情况,禾仔几拐几拐,一直跑到后面的厨屋,只见一个厨子在洗锅涮盆。禾仔一问,此人是新来的。他说,两天前,那个干了多年的黎大厨,怄了县兵的恶气,不知哪里去了?
“木养被官军抓住后的线索又断线了。”禾仔凉了半截,气嘟嘟走出厨屋,从怀里掏出道士朋友给的一大把黄剪纸,按照道士的吩咐,念了两遍咒语,往空中一抛。
顿时,一阵黄砂平地卷起,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各种怪兽的迷蒙身影,在乱卷的黄砂里张牙舞爪,向军营里四散开去。
回过神来的头领,忙令县兵砍杀怪兽,任凭他喊破喉咙,哪个敢动手?县兵们丧魂落魄,个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念个不停。若不是神道发现,这些潜伏在军营的怪兽,不知要坑害多少兄弟的性命啊!
禾仔迅速把道袍一脱,解下缠在腰上的一大包引信火药焰料,打火点燃,往后院屋上一甩,屋顶轰地窜起熊熊火苗,借着风势烧起来。禾仔一纵身,翻过了车营后的高墙。
待到黄砂散去,怪兽消失,军营安静下来,两栋军营早化成了灰烬。夜色里,县兵们打着火把壮起胆,到处找作法消灾灭了怪兽精的“神仙道士”,要感谢他时,禾仔、姜良兴与脚盆,早已来到了龙窖山下。
第二天早晨,禾仔陪着姜良兴,到花果源洞去见江浙男子,只见他躺在竹床上,一双膝盖曲着,挂在一根横木上,一个大石头吊在右脚跺上。姜良兴眉一皱,上前怒问:“兄弟犯了啥罪,受这样的刑罚?”
男子突然收敛了满脸痛苦,眼睛瞪得老大,抖着一口江浙音,反问姜良兴:“你是江浙人?这是旺叔在帮我治脚病喽!”男子迫不及待解释说,几年前,我的脚骨断后没接好,走路有点瘸,旺叔在帮我拉开旧伤,重新正骨。
姜良兴一阵“啊,啊!”,男人又向姜良兴讲起自己的遭遇来。
他说,我是做药材生意的,过去跑东北买人参,听说龙窖山产人参,就老远里赶来进山了。走过一条水沟,我感觉脚上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出了一点血,却不痛,就继续往前走,只感觉眼前一阵昏花,头顶像有个大黑锅罩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一个嫂子给我喂粥,说我被荞壳蚪咬了,被他老公发现打了瓷锋,洗尽污血,敷了草药救回家,昏睡了三天三夜。后来,旺叔为我把脉处方,我屙了七天黑水起床了。现在,我身体一天比一天轻松,老断脚也在近日就可接好。一个多月来,这家老兄为我上山打野兽补养身体,嫂子在家侍候我,寨主和邻居隔三差五来看我。又把嘴巴凑近姜良兴小声说:“我随身包袱里有金条银子,至今没人打开过,这群人真难得哟!”
姜良兴听了中年男人的话,好久没做声,末了问:“我给你家寄信报个平安,你把地址告诉我吧。”
中年男人刚说出了家庭地址和父亲的名字,姜良兴就大“啊!”了一声,眼一瞪,大鼻子直抽搐。
脚盆见姜良兴这付表情十分好奇,这中年男人是什么来历?
三人又一同来大风谤,只见路旁有一栋砖木结构的明三暗六新房,一中年汉妇,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禾仔告诉二人:“她就是张夫人。”
脚盆一打量,汉妇四十来岁,皮肤细腻,风韵犹存。汉妇脸色苍白,打量一番来人,起身问:“客人找谁?”
脚盆一屈膝跪在凤梅面前,口里大叫:“感谢张主簿救命之恩,我到处找不着恩人,不意在这里见到了夫人。”脚盆忙把张喜放他出牢狱的经过,粗略说了一遍。
凤梅微微一怔,扶起脚盆说:“大兄弟不要客气,讲良心的人都会那样做,你把情记在心里,做个正直人。你现在做什么?”
脚盆介绍了姜良兴,又自我介绍说:“我是县衙的龙窖山巡检。”
“噢,巡检?”凤梅脸一变,叹了口气,无比怅惘地说:“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家相公不会放你的。”
看见场上一片尴尬,禾仔连忙解释说:“夫人误会了,姜大人和脚盆兄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暗中帮助瑶人。你的行李,就是被脚盆兄弟发现后,精心保存下来的。”
凤梅仍然沉浸在“治瑶”里,显得很激动,又义正词严地对脚盆说:“瑶人在龙窖山住了近千年,与世无争,宋朝廷却把他们当敌人管治。元军南下,一些汉人溜之不及,降之不及,瑶人却大义凛然,不计前嫌写血书,请求调瑶兵助大宋官军协守武昌城。元人派说客游说峒主,封官许愿,峒主怒撕元帝圣旨,不给元人当走狗。瑶人一心想尽快平熄战争的大义,足以感天地,泣鬼神!讲良心的人会问,瑶人有什么过错要整治,你们为什么要阻止瑶人热爱自己的国家呢?”
脚盆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姜良兴满脸羞愧抬起头,极不自然却是坚决地说:“夫人,从你身上,我见识了张主簿的德行和操守,也知道了一个人应有的骨气。我和脚盆明白该怎样对待瑶人了,请夫人放心,今后看吧!”
禾仔早把凤梅的两大包行李搬进了屋,三人告别凤梅离去了。
第二天,姜良兴一回县城就不见了。马贤派人四处找也没有找到,直到第六天见面,马贤才知道,姜良兴去了武昌府,他怒不可遏了。叶享利眼睛几个眨巴,凑上前说:“老爷正好了解一下武昌府里的情况呀?”
马贤仍在生气:“看你的。”
接风酒席上,任凭叶享利如何殷勤劝酒,姜良兴心事重重,一声未吭,既不说武昌城战事,也未说去干什么,更没说见到了什么人,酒席怏怏散了。
晚上,姜良兴早早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进武昌城后,他在一家寺庙里,找到了出家的江浙男人的哥哥甫大公子,说了弟弟和瑶人的遭遇,甫大公子一片苦楚,未置一言。姜良兴又见到了派他来通城的武昌府知府,刚说到瑶人,知府满脸愤怒,甩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回头再来收拾这群野蛮子。”姜良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知府为何这般痛恨瑶人?倒是过去的部下,为他摆酒设宴,还向他聊起了一件感动众人的事。
前些时,从南面来了三百多宋官军,多次试图从包围武昌城的元军中摸进城去,一直没有成功。这伙官军趁一个风雨大作的傍晚,选择相邻两军营的间隙拼命往里杀,元军伤亡了四百多。这股宋军也只剩下三人,被元军团团围住了。
指挥宋官军的中年人不会使兵器,身上多处负伤倒地了。他顽强地扶着一杆枪站起身,抬起滴血的手,指着包围他们的元军声嘶力竭地问:“你们祖先给的脊梁和血肉哪去了?你们为什么要给元人当走狗,助元军屠戮百姓呢?”元兵面面相觑,停了手,不敢作声。那指挥趁机从贴身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极力咽下了。
恰在这时,一个赶来的胡兵头领看见了,手指那指挥大喊:“快抓住他!”
那指挥官哈哈大笑:“敢于抗击你们的人都是不怕死的。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宋王朝通城县衙主簿张喜是也!”说完,把枪头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剩下两个伤痕累累的宋官军,高叫着“青竹”、“庄明”的名字自杀了。
胡兵小头领立即剖开张喜的肚子,展开那张咽下的纸,原来是一份血书,写着龙窖山瑶兵,志愿帮宋官军协守武昌城。此事在军营震动极大,胡兵统帅气得咬牙切齿。
那晚,姜良兴过去的部下和朋友,心痛而又敬佩地把张喜和他的部下掩埋了,还给他们烧了纸钱。阿栗指军使听说此事,趁着夜色,悄悄来给张喜下跪祭拜,烧香磕头,第二天,就装病躺倒在床上了。
“大家都担心你,这样有血性的瑶人,你怎么管治得了?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面对众旧部的苦劝,姜良兴想起张喜的死和大义的瑶人,灵魂从来没有这样震撼过。他为瑶人的命运深深担忧,义无反顾地返回了通城。
姜良兴整日愁眉不展。他想起一身正气的凤梅,不愿把张喜的死讯说出,刺痛她的心。他和脚盆又进了龙窖山,找到旺叔,把江浙男人的背景细细说了。姜良兴想,如果旺叔请江浙男人向哥哥求情,甫大公子找刘整斡旋,说不定瑶人的处境会有改变呢!
半月后,姜良兴陪着满头银发的甫老爷,来到花果源洞。老爷一把抱住儿子,从上看到下,儿子长胖了,脸上泛着红润。老爷大笑。
旺叔闻讯赶来了,姜良兴一喜,又特意提醒旺叔说:“这位老爷的大公子,有能力在刘整那里,帮瑶人通融通融。”
夜晚,瑶人们在场上燃起篝火,众人围着火堆唱歌跳舞,为江浙男人祈福。一个朗润的瑶妹悠扬地唱起来:
千里姻缘一线牵,
江浙龙窖共一天。
众神一齐来保佑,
甫家公子福无边,
瑶汉深情万万年!
江浙男人把瑶女的歌词意思,告诉了甫老爷。老爷“哈哈”大笑,双手抱拳,向火堆四面的瑶人连连拱手。
山中没有海味宴,
山中却有野味鲜。
山中不是富裕地,
山中却有情意绵。
请客人记住这片天。
一个高亢的男音响起,欢快的歌声在夜空震响。
瑶人们敲起长鼓,围着火堆边唱边跳。甫老爷跟着旺叔走了一圈又一圈。深夜,漫天寒霜降临大地。瑶人们把客人送进屋里歇息。两个多月里,江浙男人已记不起来,这是第几次参加瑶人为他举行的祈福篝火会了。父子俩眼含热泪,向人们久久拱手。
第二天早饭后,甫老爷拿出二十两黄金感谢儿子的主东、旺叔和寨上瑶人。双方推来推去里,旺叔要东家嫂子收了一两黄金。江浙男人向众瑶人施了跪拜大礼,久久不愿离去。
回城路上,姜良兴将瑶人的为人和险恶处境,向甫老爷细细说了一遍,当他听到甫老爷说,旺叔并没有向他父子俩谈及瑶人的任何事时,不禁大怔,旺叔怎么就轻易放弃了这个好机会呢?
甫老爷回望龙窖山,眼里闪着湿润的光芒。
不久,山外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像阵阵强烈地震,撼动龙窖山,惊骇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