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洞庭湖老黑会友 吴家庄员外话税
杨弃2023-06-28 10:508,195

  烂船坡周边的山头上,秋风像玩变脸般几场吹拂,树叶就五颜六色,烂熳如花。更有一个个鲜红得像燃烧的巨大火把,举在枫树长短臂上,伸向湛蓝的天空。从小在湖水里泡大的老黑,掌管造船的日子里,每到傍晚,就登上烂船坡东边的山头,把目光尽情地向四面投去,一次次感奋不已!今天,他更加高兴:一个月来,工匠们已造了十条船,旺叔同意他趁这个小阳春时节,出山捕鱼。

  “四当家回来了,准是要带我们出山进湖啦!”傍晚,老黑一回龙源寨汉人湾。有个水侠无意一喊,众人大喜,有的拍着床沿,有的敲着竹碗,有的打着木盆,又蹦又跳,打闹个不休。进门的大丁看到这情景,了解原委后脸一拉,顿时,大家鸦雀无声了。

  大丁眉头紧结,厉声问:“是谁在说‘四当家’?”

  “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响过,自己掌嘴的小水侠一膝跪在大丁面前:“我一时忘了形,今后再说,请大家用家法。”

  “听到了吗?”大丁又厉声问众人。

  “听到了!”水侠们高声回答。

  大丁望了望小水侠说:“这次罚你,一年在家做田地工夫,烧饭、洗衣、扫茅屋。”

  “谢谢大丁兄。”小水侠磕了三个头,爬到屋角里去了。

  “黑兄呢?”大丁问。

  “去师母家了。”

  大丁转身向红鲤鱼家跑。

  此时,老黑在告诉红鲤鱼,峒主和旺叔同意他们出山捕鱼,让弟兄们干开心的活。

  红鲤鱼听了眉一皱,她知道千家峒目前处境艰难。上次,两个贩卖山货的汉人来找她,她把水侠和自己的情况及丈夫被杀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虽然两人同情得眼睛都红了,但一句话也没说。事后,红鲤鱼知道他们是府县两级巡检,吓坏了,赶快约见冯禾仔,讲述了事情经过,要他转告峒主旺叔。虽然没人责备她,但她仍觉得犯了罪一样难过。显然,新官府对千家峒也是怀着敌意的,不然,为什么要派巡检来整治他们?如果兄弟们再惹出祸事,岂不是恩将仇报,坑害了千家峒?想到此,红鲤鱼犯难地问老黑:“你一定要去吗?”

  老黑听出了红鲤鱼的下音,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步,不去是不可能了。于是答:“只怪我在峒主和旺叔面前乱说,船也造了,我没有理由再推辞呀?”老黑又把盘和与旺叔交代,要抓住机会了解山外局势的嘱咐,告诉了红鲤鱼。

  “黑兄!”大丁上了楼,叫过“师母”后,把刚才发生在住房里的场景说了。红鲤鱼气红了脸,吩咐老黑说:“你要把弟兄们很好整治一下。这次,你、明列、秀曰各带一条船,每船选四个有头脑、水上工夫好的兄弟,三条船一齐活动,相互策应,争取三日回程。家里叫大丁照管。”

  老黑又补充说:“旺叔嘱我们去洞庭洞。”

  红鲤鱼点头赞许:“想得周到,黄盖湖人熟地熟,省得逗神惹鬼。”

  两天后,老黑夜半放船,从龙须港顺流而下,船轻水畅,天刚蒙蒙亮,三条船就进了洞庭湖。

  老黑太熟悉这里了。秋时,阳光灿烂,浩渺的湖水波光粼粼。芦苇大片大片金黄,洁白的芦穗,在秋风里起起伏伏,轻扬的果絮,一团团飘向远方。一群群湖鸟在蔚蓝的天空嬉戏。渔歌互答,沸腾了湖面。捕鱼人听着鸟声,可以读懂渔汛,品着风味,明了各种鱼类的安家之所。如今,湖里气氛怎么不同了?老黑一惊,举目四望,广阔的湖面上,怎么不见一条渔船?这正是捕鱼的黄金季节呀!

  一种异样的憋闷,引起了老黑的无尽猜想。他迅速辨别水路,带领大家,径直驶进了芦苇丛。木船几曲几拐,绕过十多处港汊,深入到一个芦荡,停在一处浅滩边。老黑紧跑几步,将竹撑杆顶在船头的一块横木下,身体随着撑杆弹起,高高地划过半空,稳稳地落在苇花里一处不显眼的陆地上。他放下撑杆,嘱咐大家候着,转身不见了。

  约一顿饭工夫,老黑和一个渔民模样的黑矮胖子,出现在刚才下船的地方,矮胖子热情地招呼大家上了岸。老黑指着矮胖子说,这是他多年前认识的渔民兄弟,嘱咐大家喊他“矮大哥”。

  众人随着矮胖子,来到芦荡深处一片不大的空地上,这里搭着几个用芦苇铺盖的低矮大棚。矮胖子对老黑的到来,显然十分喜欢,厨屋里,响着叮叮当当的剁刀声,棚前空地上,洒落一地的野鸭毛,被湖风四处吹散。

  矮大哥笑容满面,引着老黑们进了一座大棚。大棚里一长溜统铺,衣服被窝乱糟糟丢在铺上,散发着浓浓的鱼腥味。

  “老兄见笑了。猪窝一样,我都看不下去。”矮胖子一脸的不自在,指着铺卷向老黑诉说,苦着脸,摊着双手。

  “不要紧嘛,我们在黄盖湖,不也是这样吗?”老黑拍着矮胖子的肩膀一笑。

  众人来到另一座接待客人的芦棚里。刚坐定,老黑就迫不及待地问矮胖子:“捕鱼季节,为什么湖里看不见一条渔船?”

  一脸苦楚的矮胖子滔滔不绝地数落开了:“如今的世道,真是又混又黑。元军围困武昌城后,岳州周边的临乡、通城等县,一夜间就被什么义军占了。妖风一多,什么鬼都出来了。岳州府的官军,不仅不敢去打这些县的义军,反倒收缩了兵力,说是要固守岳州。岳州府没有收入了,就压榨渔民的油,派人收渔民的人头税、渔船税、日工税、渔账税、丰季税等等,税种多过牛毛,一加起来,牛崽大过牛婆。官府派人到船上收税,哪个还敢明里下湖捕鱼?渔民们望着渔汛干瞪眼,整日偷婆娘一样,驾着渔船在沟汊东躲西藏,不见鬼影了,就赶紧撒几网。现在的天下真怪,爷命娘命,各顾性命。可不,我们几十号人,只好躲到这偏远的芦荡来了。”

  天断黑,小岛上的人们陆续回来了,晚饭摆了五桌,点上鱼油灯就开饭了。

  回来的人们看到这多新添生面孔,相互叽叽咕咕地打听着。待众人坐定,矮胖子站起来,指着被他请到首席上坐定的老黑介绍说:“这位兄长,是我多年尊敬的英雄。”矮胖子说完,举起酒杯对众人说:“来,我们一起敬英雄兄长和各位客人、兄弟。”

  小岛上的人们,破天荒见到非年非节非庆典,摆在饭桌上的酒,早就口里流起了涎水,一听矮胖子说敬酒,操起酒壶,就把自己的碗加得满满的,端起来高喊着:“敬英雄兄长。”“敬客人。”一饮而尽。

  酒过数巡,除了矮胖子和几个小头领陪着客人的两桌,还在斯文喝酒外,其它三桌,早已杯盘狼藉,桌面流着酒水,一众人歪歪斜斜,拱手出了门。

  矮胖子望着他们直摇头,不好意思地对老黑说:“这伙人真难管。不给酒喝,想得要命,给了酒喝,又醉得要命。老兄数百号人,不知是怎么管住的。”

  老黑嘴巴几啧几啧,望着矮胖子话锋一转,反问:“你们躲在湖里,也不是办法呀,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兄弟们千万不要落草,要想出路喔!”

  矮胖子怅怅地望着老黑,伤感地说:“不瞒老兄说,你们可以去千家峒,我们可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呀!这些兄弟,我善话说完,恶话道尽,想把他们劝回家。他们说,回家不是被官府榨干榨死,就是被斩首,不如在湖里图个自在快活,保一身骨头。我实在是鬼打和尚,尽了法门,一日不得一日过。”

  “你可以把黄盖湖明刀和老黑的命运,讲给他们听,忍字心上一把刀,该忍的要忍,忍气吞声待在家,不然,子子孙孙都完了哦!”老黑又伤感地说:“一个人活着,要短想想,更要长想想,只图眼前快活,就去变只公猪嘛,天天做新郎,三两年后一刀就完了。你要引导兄弟们往远处想啊!”

  矮胖子知道老黑在为自己的遭遇伤怀,不愿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斟满酒,转脸一笑,说:“我按老兄吩咐的去做,来,我们继续喝酒。”

  众人喝过,矮胖子眯着眼问老黑:“老兄来这里有什么打算?”

  “明天捕点鱼,后天就回程。”

  矮胖子一听,收敛了笑容,为难地说:“恐怕不行喽,官府想方设法,算计躲进湖里的渔民,一日几趟税船,来芦荡巡查,我们只能在湖汊里,利用芦苇掩护,躲躲闪闪捉些小鱼,一日捕不得几个大的。要不,你干脆住个十来天,待我们把大鱼积攒几船后,老兄再走。”

  “不行!”老黑坚定地说:“师母限定三天回程。即使没有鱼,空着手,我也要回去复命,不能让她担心喽!”

  矮胖子知道,老黑说的“师母”是水匪里人人敬重的红鲤鱼,于是急迫地问:“师母好吗?”

  “她很好,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丰衣足食,心情畅快。老弟尽管放心!”老黑得意地在矮胖子肩头拍了几拍。

  第二天,矮胖子怎么也不让老黑下湖捕鱼。秀日和明列许久没有捕鱼了,执意要下湖。矮胖子只好吩咐渔民们,把他们带到湖汊里去。临行前,老黑把秀曰和明列找到一边,悄悄地叮嘱他们,一定要听渔民的话。渔民生活艰难,不捕鱼可以,不能给渔民们添乱惹祸。

  矮胖子陪老黑在家饮酒闲聊。矮胖子听了龙窖山莫瑶的介绍,眼里闪着惊异与羡慕的光芒。老黑把岳州府和洞庭湖情况,一一问及,记在心里。

  吃晚饭时,渔民们似乎隐隐若若知道老黑是谁了,纷纷走上前来,大呼小叫地唤着:“英雄!英雄!”敬个不停。酒过半酣,几十个渔民一道,扑通扑通跪在老黑前,口里大喊:“我们跟着老兄干。”

  老黑一惊,无奈地望着矮胖子,努了努嘴。矮胖子磨蹭了许久,望了望老黑,犹犹豫豫起了身,向下跪的渔民们眨了眨眼,随即大声斥喝道:“我老兄是做买卖的,你们这些睁眼瞎,打不了算盘,记不得账,扁担倒地,也不认得是个‘一’字,跟着他干得什么?世上哪有闲饭养闲人的?”

  带头下跪的渔民瞥了瞥矮胖子,见矮胖子在点头,怏怏喊了声“起来吧。”大家站起身,但无论如何,要英雄接受每人一杯酒才肯离去。

  老黑喝了十来碗。矮胖子又出面解交,大喊着“吃肉吃肉。”伸手把一大块痩肉抓起,放在老黑的大碗里。老黑刚吃了两口肉,啧啧嘴,暗暗一笑,大吃起来。矮胖子又敬了老黑两碗酒。老黑喝得昏昏沉沉,被矮胖子扶到床上去了。

  鸡叫头遍,老黑醒来,屋里亮着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紧紧搂着他,不禁大愣。床边灯下,守着的矮胖子连忙起身,似在埋怨道:“老兄呀,你睡得真沉,我数次喊你,就是不醒。”说完,向女人一指说:“老兄快干,干完起床动身吧。”说罢,抽身离去。

  “慢!”老黑叫住矮胖子,指着被他赶起床的女人问:“她是什么人?”

  “绝对不是良家女,老兄尽管放心受用。”说完,伸手拦住了女人,往床上一指,转身朝门外走。

  老黑心里装着渔姑,自然把女人打发走了,又叫住矮胖子说:“昨晚吃的人肉,是哪里来的?”

  矮胖子一笑解释开了。为了报复税官,他们先后掀翻了三艘税船,淹死税官二十多人。岛上没养猪,又无法上岸买肉,就把淹死的胖税官炼了油,瘦肉腌了下酒。一天晚饭后,几个兄弟背着他,偷偷摸进到岳州城,把一栋税屋点燃了,趁着救火的混乱,抢入三个税官家,用麻布袋装来了三个女人。大家要给他固定一个,他没要,大家共着用。晚上,众人相争,打得头破血流。矮胖子看见老黑未睡女人,知道他不满,赶紧补了一句:“这些人真难管,但请老兄放心,过些天,我把她们炖吃了,大家准不打架了。”

  矮胖子又指着床边三个灰不溜秋的麻布袋,向老黑说:“黑兄,这是洞庭湖里最好的鱼干,你拿去分送峒主、旺叔和师母,你在那里做人不容易哟!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和兄弟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另外,我还是那句老话,任何时候,我们都欢迎你,来帮我们撑起这个天!”

  老黑望着矮胖子深情地说:“老弟呀,感谢你高看了。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想方设法把大家都劝回家去。”

  “老兄!”“老兄!”门外有人喊。

  矮胖子刚开门,就闪进一个渔民来:“一切都办好了。”

  “好,马上吃早饭,送黑兄走。”矮胖子刚说完,门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离去了。

  鸡叫二遍,老黑叫兄弟们上了船。朦朦胧胧的月光下,矮胖子执意要送老黑出湖。老黑说:“你去把那三个女人带来。”

  三个女人来了。老黑向矮胖子和他手下人说:“临走,我给各位兄弟除个后患。”说完要了一条船,对三女说:“你们逃命去吧。若是你们出卖了我的这些兄弟,即使你们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杀你们下酒。”说完,从背囊拔出一枝箭,一折三断,给了三个女人一人一截。

  三个女人大愣,激动得双泪直流,千恩万谢,慌慌张张驾船走了。

  矮胖子和手下人大骇,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眼钩钩地望着三个女人远去,哪个敢哼一声?

  老黑登了船。矮胖子回过神,高拱双手,哽咽着喊了一声:“感谢老兄教诲,小弟记下了。老兄走好啊!”突然跪下,头抵地面。

  岸上相送的众人,齐斩斩“扑通”“扑通”忙不迭下了拜,齐声大喊:“黑英雄,不要忘了我们啊!万一用得着我等,小弟们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老黑朝岸上颤抖着喊了一声:“多谢兄弟们了,血火世界,愿大家平安无事啊!”双手高高一拱,转过身,一杆把船撑出老远,三条船迅速消失在芦苇深处。

  老黑们返到湖口去龙源洞的河道边,天边刚泛白。老黑想起洞庭湖渔民的遭遇,一股怒火从心底陡然冒起。他要打这个不平了。他命令三艘渔船,泊进一个芦苇蒹葭密密遮住的港汊里,着三个水侠管船,其余十二人一丝不挂,口衔钢刀。一声令下,大家随老黑一道下水,游过江湖口。此时,天已大亮。他们潜伏在湖边的一处乱草丛中。

  “来了,官府税船来了。”老黑随着一个眼尖水侠的手指望去,一艘船影渐渐清晰了,“税”字旗也看得清清楚楚了。船上两个划船、八个挂着腰刀的税官历历在目。

  “嘿!许久未行事了,大家快行快撤。”老黑一声尖厉冷笑,向明列、秀曰各打了个手势,低沉而有力说了声:“出击!”众水侠把长长的芦管往衔刀的口角一咬,一声不响地分别跟着老黑、明列、秀曰没入了湖水中。水面十二根换气的小芦管,迅速向税船靠去。

  明列潜到船尾,一手拔去了船楔子,顿时湖水滚滚涌入了船舱,税船速度慢下来了。

  就在税官们大惊大叫里,税船左右晃荡起来,才三五个剧烈晃动,早就“哗啦”一声响亮,船底朝了天。立时,湖水中,翻起团团鲜红的血水来。

  大家把税船和税官尸体拖到长江急流里,滚滚的江水几个波翻浪卷,就什么也不见了。

  回到船上,老黑突然大惊失色。原来,他想起了红鲤鱼“外出不惹事”的吩咐,马上把众人叫到一块,操起木棍摔给明列,自己脱下裤子,露出屁股,往船上一扒,命令明列开家法,打他五十大棍。众人一齐跪下,再三央求,打了十棍。老黑爬起身,咬着牙齿说:“今后,谁再违抗师母之命,匪性不改,杀无赦!”

  中饭后,老黑们回到龙源洞。打开三只船的暗仓,只见里面装满了矮胖子送的大大小小各种鱼。

  “员外哥怎么啦,不会有危险吧?”禾仔一急,大步流星向明光员外身影消失的山岭上赶去。

  这天傍晚,夕阳斜照。到县城打探义军活动和街邻税收情况的禾仔,途经吴家庄回山,远远望见一个像明光员外的富态身影,在一处山头小径上,背着手低头徘徊。愈走愈近的禾仔疑惑了,明光员外家资百万,怎么穿了身破衣?想着想着一抬头,顿时大骇,“我明明看到了员外,怎么一下就不见人了,莫是有坏人……”禾仔一个怔愣,朝天鼻一吼,向山岭上火速奔去。

  山岭小径一边背阴,林木稀疏,当阳的一面,是一个密密麻麻的过冬青树坡。两边一望,哪里有人影?禾仔心一沉,“员外员外”的高喊个不停,可四野寂静,哪有回音?

  禾仔急了,对着山岭,扯起嗓子大嚷:“谁人若是敢害了员外,老子定叫你碎尸万段!”喊完,捡起地上的大小石头,东一个西一个,朝树坡一阵猛打,又折了一根茶杯大的树枝,一头趟进密林里,左打右劈,大喊大叫:“员外莫怕,禾仔在此保驾。”

  “不要喊了不要喊了,我没事,禾仔老弟呀!”明光身穿一件破棉袄,满脸窘态,从一棵大树后钻出来,双手直摆。

  “嗬!员外平安就好。”禾仔眼望明光的样子,想笑不敢笑,想问不好问,疑惑着喃喃道:“员外哥这是演的哪出戏?”

  明光缓过心情,对禾仔道:“噢,没什么,我想变个样,躲出门来散散心,不意被你老弟堵住了。走,到我家去喝酒。”

  禾仔高拱双手谢过:“只要见到员外福体无恙,我就放心了。”

  回到龙窖山,禾仔连夜向旺叔禀报了县城情况后,把在路上碰到的蹊跷的明光员外,顺便说了。旺叔脸上立即掠过丝丝忧虑。

  数月前,义军夺下宋朝县衙,山下吴姓人把明光接下了龙窖山。盘和几次想下山看望员外,均被事务拖住了。多年来,旺叔与明光,一人遇难事,另一个准登门来。

  第二天清晨,旺叔服下大把药丸后,骑上枣红马,邀上三古,向山外奔去。

  雾沉沉的原野一片肃杀,几只寒鸦在空中掠过。这个时节,过冬作物已经施肥覆盖防冻,田地工夫结束,农人应在家里,偎在火塘过冬了。一路上,数簇人影引起了旺叔的注意:一个树木稀疏的山头上,一群人不知在吼里呱啦骂着什么;一处高傍田里,一伙人举着丈量土地的木杖,在指着鼻子激烈争吵;一座单家独户的茅屋边,一众人在喊着嚷着,一个大嗓门冲向一个跪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旺叔知道,山下汉人正在进行田地家产丈量清点、登记造册。

  吃过早饭,明光家的长工头请他安排活路。明光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手一挥。长工头知趣地出了门。明光继续坐在屋里发呆。堂客泡了一碗浓浓的龙窖山茶递上,细声细气念着:“这乱世年头,不管碰上什么奇闻怪事,都要放开点,什么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保全身体,逃命也比别人跑得快哟。”明光未置一声。堂客无可奈何,摇摇头。最近,里上一大摞事,把老公惹气了。

  里正三疯子隔三差五,就骑马来到明光家。虽然他一改在其它小姓族长面前,吹胡子瞪眼睛的恶态,但仍然搬着县衙压人。里胥念经一样吩咐,吴姓族上的人口,“只要是睁着眼睛的”都要登记;家家户户的田地,“只要能栽一蔸禾、能种一根高梁粟米的”,都要丈量入册;每户的山“只要长有一根草的”都要过尺,把面积录在薄上;每家有正房、偏房、茅屋各多少,“只要能遮住一滴雨的”都要按数记载。还有牲畜、农具、牛头种子都要造鱼鳞册。所有簿册除了盖族印,还要盖族长私章上报县衙,有出入要处罚。

  明光烦死了,几百户吴姓人家,清理登记造册,要花多少工,谁又能保证不出一点差错?他纵有天大的法术,浑身长手也难办完。他最担心的是,社会上在疯传,这些簿册是以后交税的依倨。他将会得罪多少族人,身上留下多少牙痕?众人的唾沬都可把他淹死。以往,里上人一登门,他就吩咐“喝酒喝酒”,现在,望见里上人的影子,就唯恐溜之不极。

  “得……得得!”“得……得得!”一阵让明光心惊肉跳的马蹄声,又在寨外隐隐传来。明光一阵哆嗦,不知又是什么催命符来了。他掉头就往后院跑,出门东一望,西一望,慌慌张张进了牛栏房,钻进草堆里,大气不敢出。突然,他感到手下一片冰凉,低首一看,一条藏在草里过冬的毒蛇,吐了一吐信子。他一惊,但移位别处,又怕弄出声响,只得竖起耳朵,细细辨听着前院的动静。

  马蹄声在门前停下。片刻,只听见堂客在与来人说话,却听不清道些什么。说话声突然停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径直来到牛栏房门口。明光在草堆里偷偷往外一看,堂客站在那里。他向堂客连连摆手,低声嘱着:“不在家,就是不在家!”堂客脸上挂满笑容,睁大眼睛小声说:“旺叔来了。”明光一怔,细气反问:“谁来了?”堂客提高嗓音答:“旺叔。”

  明光一喜,连忙钻出草堆,飞步向前堂跑。堂客紧跟在后,双手不停地扯下挂在老公身上的草叶。堂客追到前厅,眼望旺叔,立即住了手,笑容满面去沏茶。

  明光望着旺叔和三古,一句话未说,就扑向旺叔,一把抱住,许久才松开手,又向二人深深一揖。

  宾主坐定,堂客奉上茶。“是什么风把神仙哥和洞主吹来了?”明光满脸愉悦问。

  旺叔“嘿嘿”一笑,反问明光:“是什么风把我的员外老弟,吹得一身草屑呢??”

  明光一震,摆动脑壳,往两边肩上一看,一边拍身子,一边大笑:“我在后屋背草。”随着双手左拍右拍,草屑纷纷从身上掉落,尘灰扬起来。

  “你家有那多长工,这事要你做?”旺叔戏着穷追不舍地问。

  明光忽然一脸懊脑:“好,我说,神仙哥肯定知道我躲在牛栏的草堆里。我要不说清楚,你准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就把他为什么躲进草堆说了一遍。又接着说:“这是什么世道,族长这碗饭真难吃。县衙布置清理家产,准备收税以来,一些吴姓人看见,不少外姓人逃到外地谋生去了,也跟着走了三成,还有要走的。我料不到后事,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左也难,右也难。”说着说着,明光又叹了一口长气:“我真后悔,不该从千家峒回来哟……好,不说这些怄气事了,我和神仙哥两个多月没见面,该说点高兴话,省得你烦心生厌。上次,你托人带给我的那些干山菜,全家人吃得欢欢喜喜,味道真好。”

  旺叔又打听了一些山下情况后,站起身说:“我们去拜会老伯吧。”明光帮龙窖山买钢铁事情败露,婆娘和儿女去东冲洞避难,老人执意留在家里,和长工们住在一起,官府没有发现。旺叔多次派人暗中上门看望他。老人耳不聋,眼不花,牙齿还咬得碎炒熟的蚕豆。

  “算了。”明光忙起身,拦住旺叔说:“他准是又和长工们下田地了。”明光知道,早晨,他没分派活路,长工头准去找父亲了。老人对田地里的活路十分熟悉,又不愿坐在家里,明光由着他,自己也省了一份心。

  明光家的中餐宴席十分丰盛,吴姓族上几个头面人物都来了。明光的父亲从住房床下,搬出一坛存放了多年的人参酒,亲手敲开泥封,给旺叔和三古舀酒敬过后,怎么也不上席,转身到灶屋吃饭去了。宴席结束,大家都醉了,只有旺叔在明光的保护下过了关。

  离去时,明光捧出两本新书送给旺叔。旺叔高兴接过。回程路上,旺叔心里结了个大疙瘩,马贤会借税收向龙窖山发难吗?

继续阅读:第五十五回 峒主明言迁徙念 张喜血洒武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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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峒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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