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爷!”这天,县兵都头跑来,眼望在明志斋喝茶的马贤,激动得话也说不清了。都头脖子几伸几缩,终于说开了:“我在梦春楼里,抓到了一个过去投降宋官军的龙窖山峒丁软骨头,叫兔子。”
原来,兔子听阿雨说,旺叔命令瑶兵不准跟踪姜良兴。他不敢贸然向这个做了瑶婴义父的巡检卖情报了。这天,从敦水坑关隘回寨休息的兔子,又躲到梦春楼来了。
“啊!”马贤小眼珠瞪呆的同时,一阵大喜,仰头大喊:“真是要风得风,想雨降雨,老天助我一个好内应,老子要唱出一本好戏,快带兔子来。”
一个时辰后,兔子怀揣二十两银子,又喜又怕,躲躲闪闪溜出了县衙,趁夜向龙窖山飞奔而来。一路上,他在盘算,只要与来龙窖山的商客接头,带到旺叔家,马贤答应再奖赏他一百两银子,还让他与小翠成家,长相厮守,不再有分离之苦了啊!
“大哥,我山外的几个朋友要到八方坦买药材,请你关照啊!”天亮不久,山下一个泼皮,领着三个药商打扮的年轻人,登上了金不换关隘,大呼关目观生说。
龙窖山东面群山中,属地崇阳有个金不换洞。洞里经过瑶人世代耕耘摸捏,早打扮成了让山外汉人兄弟仰慕的天堂。他们送给洞里一个美妙的名字“金不换”,人们叫着叫着,往昔的名字不记得了。
昨天傍晚,金不换洞外的崇阳县小镇上,两个泼皮发现三个药商模样的人,察着幡儿进了一家酒馆,就悄悄跟到窗外窥视,寻思着找机会捞点油水。他们看到药商喝着酒,操一口江西腔,不断向店小二打探龙窖山瑶人的状况。
泼皮立即引起了警觉:“这些人不寻常。”他们生怕观生大哥上当,二人一商量,喊来一个小泼皮,进了酒馆。
小泼皮慢慢挨到桌边,“给我一个铜板。”说话间,一只小手突然伸进了一个叫“老二”的腰里。
老二一蹦站起,早从腰间衣服内,掣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转身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的七八岁小男孩,眯眼望着他,伸出一只脏小手,傻笑着向他讨钱呢。老二板着脸,恶狠狠地刀一挥。
小男孩白眼一翻,向老二做了个鬼脸,骂了句“小气鬼。”就踢踏着一双烂鞋出了门。
一会儿过去,一个在窗外观察多时、年纪大点的泼皮进门了,一声不哼,旁若无人地躺在了一张肮脏的饭桌上,跷起二郎腿,口里哼着小曲。
店小二立即指着桌上的泼皮,向一个叫“大哥”的推荐说:“这个老弟神通广大,与金不换关隘的瑶兵混得厮熟。龙窖山翻过来,覆过去,他都认得路。你给他一两银子带路,想去哪就去哪。”
大哥朝破烂的泼皮一番打量,小声问店小二:“他有这种能耐?”
“嘿,人不可貌相,老行当了。”店小二答。
大哥暗暗一喜,走近泼皮说:“兄弟,明晨鸡啼三遍后,你给我们带路,去八方坦买药材,生意做得好,我给你二两银子。”
泼皮眼望屋顶,脸上毫无表情地答:“黑眼珠,白银子,我只认银子不认人。”头一点,望也未望药商一眼,烂鞋叭嗒叭嗒出了门。
大哥高兴了,只认钱的泼皮,不比马贤找的瑶兵内应更可靠吗?
三人放下心,大碗喝起酒来。
泼皮一出门,就连夜到金不换关隘找观生哥,把药商的情况告诉了他。今晨,泼皮陪药商进山了。
观生会意,卷着袖子爽朗答道:“好说好说,小兄弟的事我包了,客人屋里坐。”观生早看出三个药商身材精干,举手投足有浓厚的练家子气息,就边答边往屋里请。
“不坐了,八方坦还远着,我们要赶路呢!”大哥满脸客气,回答了观生,催促泼皮上路。
“兄弟发财。”客人向观生双手一拱,往东北方向的八方坦去了。
龙窖山有数十座海拔千米左右的高峰大岭,都汇聚在高额头峰东西一线,挺拔险峻,姿态万千,百般竞秀,形成了百十里长的旖旎风光。相传这些山峰,在隔些年的某个夜里,几次香风从山野吹过,一阵紧似一阵,这些峰岭就不声不响,相互换了个位置。八方坦在东端,不仅峰奇水秀,更是物宝天华。
药商一走,观生立即派了一个瑶兵,换上便装,戴一顶草帽,扛一根扁担绳索,腰巾后插一把柴刀,扮一个脚夫跟上去。片刻过后,又派一个瑶兵,挑一担比正常箩筐高出半尺的空箩筐跟了上去。同时,派人将药商的嫌疑,去瑶府报告旺叔。
早天,马贤要表兄李公公回老家精武堂,请当家的三个武师来通城,允诺他们,只要到龙窖山大风谤,杀死了瑶人师爷旺叔,每人给一千两银子。杀个种山的瑶人,岂不是个举手之劳的易事?三个武师见钱眼开,一合计就来通城了。马贤好酒好肉管待了家乡武师,要他们绕道崇阳县,从金不换关隘去瑶府。又告诉他们,夜晚到瑶府后,有个矮小个头的癞子瑶兵接应,帮忙引路,掩护撤退。
一路上,大哥要老三稳住前头带路的泼皮,把心中的疑虑向老二说:“马知县为什么不杀峒主呢?杀峒主不是影响更大吗?”“是呀,我也在担心,还是十天前的主意,万一走漏了风声,或是内应有诈,就麻烦了。”“对!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就干影响大的事。”二人决定改杀峒主。
吃过午饭,大哥突然要泼皮改路,去大风谤买药。扮作脚夫的瑶兵随即回返金不换关隘,去禀报观生,担空箩筐的瑶兵又接着跟上去。
旺叔接到观生的报告,沉思了好一阵,算了一卦,立即去了盘和家。旺叔、盘和先后离开了吊脚楼,黄桃与秋菊母女,各挎一个竹篮,带着家里的狗,有说有笑来到屋侧的菜地,隐在树丛里,绕道去了亲戚家。
傍晚,暮霭四起,渐渐模糊了龙窖山。禾仔带着樟树、玫瑰和四个男女瑶兵及各种器械,悄悄闪进了峒主家的吊脚楼,燃起灯,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禾仔和樟树溜出门,在吊脚楼前后的黑暗里,悄悄忙碌起来。
“欧……欧……”夜猫子的凄凉叫声,把寂静而没有月光的山野,叫得格外神密。
此时,三个药商在泼皮的引领下,穿过数个山领,来到了盘和家后小山岭上的树林里。
泼皮拨开树枝,向着岭下灯火辉煌的盘和家一指,说:“那就是峒主家。”又向大哥伸出两个手指道:“给二两银子工钱。”
大哥嘿嘿一笑,手里早捏了一把刀:“好,给你银子。”顺手向泼皮颈上一刀砍去。
朦胧里,只听得泼皮“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嘿!这样胆小,还想要工钱?”大哥以为泼皮吓昏了,忙拉着老二老三,指着岭下盘和家的吊脚楼比划起来。瞬间过去,大哥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拉他的衣服,回头一望,泼皮满脸傻笑,伸着两个指头,口里念着:“给二两银子工钱。”
二哥、老三一看,被大哥杀了的泼皮又活了,同时惊呼:“鬼,真是见了活鬼。”
泼皮“扑哧”笑出了声,不慌不忙道:“不是鬼,我是讨工钱的。”
二哥回过神来,冷不丁一刀向泼皮劈去。泼皮又惨叫一声倒地了。大哥带领二人,迅速向山下的峒主家扑去。
“二两银子工钱。”“二两银子工钱!”“欠老子二两银子工钱啊!狗日的。”泼皮站在小山岭上,一声比一声大,冲着三个药商,跳起脚来喊着骂着。
走出二三十丈远的三人慌忙回过头,大哥压低声音回泼皮道:“回去给四两,不,六两,八两!”
泼皮脖子伸得老长,高声问:“你们还能回去吗?”
看着泼皮未再讨银子,似回心转意了,大哥连忙哄着答:“能,一定能,回去给你八两银子。”
“我听到了。”挑箩筐的瑶兵跟上来了,从箩筐里拿出一大包肉干,一葫芦酒,一边递给泼皮,一边小声嘱咐:“你去歇着。”
泼皮接过酒肉,一顿狼吞虎咽吃过,俏皮地对瑶兵说:“我要随你去唱大戏。”
二人一齐下到小山岭半山腰的一条山径边。瑶兵挽着一只箩筐,一窜就上了径边一棵大树。泼皮好奇地拿起另一只箩筐,跟着上了另一棵树。瑶兵又装猫头鹰“欧!欧!欧!”叫了三声,告知在峒主家等候的禾仔和樟树等人。
三个药商飞步来到城堡墙下,一纵身上了高墙,匍匐探头一望,只见峒主家里,明亮的灯火照得如同白昼,男人女人的身影在窗上晃动,谈笑声阵阵传出。细细一察看,屋外和附近不见一个人影。
“天赐良机!”大哥窃喜,手一挥,三人猛力一窜老远,轻飘飘就落在了离城墙丈多远的吊脚楼屋顶石板上。
正在药商手持快刀,准备出奇不意,分别从三个窗口扑进时,忽然,屋内灯光像被一阵风吹过般全熄灭了。吊脚楼里一片黑漆,哪里还看得到清屋内情景?“这是怎么啦?”大哥一阵疑惑,迅速向四面观察起来,朦胧里看见,屋前是个场子,屋右有个黑咕隆冬的小土丘。屋左侧四五丈外,是一片透着淡黄灯光的邻家石屋。
这时,突然楼下前场上的黑暗里,响起了问话声:“你们是人还是鬼?爬到人家屋顶上来干什么?”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向屋顶问过,随即咳了两声。
三个药商忙蹲下了身子一乐,据泼皮介绍,峒主是个中年人,且一说话就习惯咳嗽。
随即,一个中年女人的叫骂声,在吊脚楼上的黑暗里传出:“准是那个馋猫,躲上屋顶了,坏了良心的畜牲。”紧接着,药商身边“咣当”一响,一颗小石头不知从哪里飞来,打在屋顶的石瓦上,溅起数个火星。
药商听到峒主家把他们误作猫了,大哥连忙装了两声猫叫,轻松一笑,坐在了屋顶上,打算待机行事。
“果然是你个畜牲。”楼下场上的中年人骂得更凶了:“今晚,老子非杀了你个两脚猫不可,剥了你的皮,掏出你的心肝来下酒。”又是两声咳嗽。
随着骂声,一把小石子一阵“咣咣当当”,在药商周边的石瓦上,炒豆般炸起,溅起一片璀燦的火星。
大哥忙捅了捅身边的老三,指了指前场上。老三飞身踮脚,几步窜到屋檐前,手握尖刀,瞄着场上黑影,一纵身跳下去了。
哪知,场上突然冒出一个架子来,上面绷着一张网。老三刚好落在网上,在惊恐里弹起,平安地掉落到地上。老三松了一口气。
“嘿嘿!没摔伤吧,野猫子。”中年声音一笑,从黑暗里不慌不忙走出来,背着手,煞似关切地询问老三。
老三震惊里大怒,凶狠地举起刀来,咬牙却是厉声道:“杀死你个‘峒主’。”向中年声音猛扑上去。
中年声音闪身避过刀,双手直摆,连连后退着反问:“别别别,你要讲良心嘛!我救了你个馋猫,没摔死,你怎么不记好情呢?快告诉我,难道你执意要变作这大山里的孤魂野鬼吗?”
老三并不打话,哪里把赤手空拳的“峒主”放在眼里?又紧赶几步,挥刀逼到近前,狠狠几刀砍去。
“唉!成全你吧!”中年声音避过刀,忍无可忍,朝天鼻一吼,喷出两股怒气,手一抬,随着一阵可怕的“嗖嗖”声响,一束五把三寸长的小标枪,从衣袖里“哗”地就飞出去了。
“哎哟!”三把刀扎在老三胸前,两把扎在面门上。他痛苦地惨叫了一声,仰面倒地,四肢抽搐个不停。
中年妇女的声音又在楼上骂起来了:“你个野猫子畜牲,吃了江西,又来吃通城,下屋来吧,老娘保证不要你死。”
大哥望见老三的下场大悚,知道对手早有准备,自己已落入了圈套,连忙和老二一道,迅速冲向后墙,准备沿来路逃离。
“咣咣当当!”一阵密集的刀器,扎在大哥和老二前头石墙上,声响炒豆般接连响起。金色的火星一阵猛闪,在黑暗里四处乱溅。
“啊,来路被截断了!”大哥吓得直打颤,忙缩回屋顶。此时,他们明白,二人已陷在一片刀网里了。在屋顶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凶险!“赶快分头突出重围。”大哥向老二比划着两边一指。老二一个纵身,跳向了屋右的小土丘。大哥乘机一跃,闪电般蹿过了屋后铁器封锁的高墙头。
“哎哟!”“哎哟!”两声惨叫,几乎同时从大哥和老二逃去的地方传出,凄惨而悲哀。
原来,小丘上一块石头平地飞起,砸断了老二的右腿骨,就在倒地的瞬间,身体又被绳索编就的两排刺木棍夹得铁紧,从地上扶起。老二浑身钻心地痛,无数个小刺眼流出血来,只能靠左脚踮地立着。
窜到屋后高墙下的大哥,刚一落地,就被一个上下各有两颗锋利铁牙的钢夹子,紧紧咬住了右脚板,鲜血直流,若想挣脱掉,半边脚板就会被扯掉。
“快逃命!”大哥痛苦地一瘸一拐,脚带钢夹,没命地向后山踮去,转眼跑出好远。正当他庆幸后面没有追兵,稍稍松了口气,沿着山径逃去时,只听得半空里的大树上,“哗啦”一声响亮传来。
大哥惊异里刚一抬头,一只高边大箩筐,早把他从头到屁股,紧紧倒扣在筐里,瘫在地上。“快从箩筐里脱出。”哪知,他刚一抬手,就痛得彻骨大叫——编织在箩筐里的三个铁环圈上,满是倒伏着的倒钩铁刺,一动就翻起来。早有数根深深地扎进了大哥乱动的手臂里。
“狗日的,二两银子的工钱呢?”泼皮从树上跳下,手中箩筐一丢,赶上大哥,瞄准伤脚,狠狠地一脚踢在钢夹上。
大哥痛得大嚎:“爷爷饶命哟!我把家产都给你。”
“嘿!老子早知道拿不到工钱。如今,你还在骗我。老子废了你。”泼皮搬起一个大石头,狠狠地砸在大哥的左脚跺上,血肉一溅。大哥一声不响昏过去了。
当夜,在禾仔的审讯中,大哥“峒丁爷爷饶命,千万不要动箩筐”的哀求声,有气无力地从箩筐里传出。他把马贤收买一个瑶兵作内应,刺杀旺叔,他们改杀峒主,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第二天清晨,死去的老三脸上盖着黄纸,大哥上身罩着箩筐,右脚板夹着钢夹,左脚跺稀烂,流着血水。老二右腿骨折断,全身在两排刺棍里夹着,仅剩个头在外转动。三人躺在县衙门外不远的街面上。
老大老二当着越聚越多看热闹的人,喊着名字咒骂:“马贤个狗日的,黑了良心,为什么要把家乡人请来,怂恿去龙窖山,做这登天玩命的事啊?老子要掘了你袓宗十八代的坟墓。”
听说衙前街上有人骂他,马贤习以为常,嘿嘿一笑。他牵挂的是,得胜武师该回程了!正在这时,李公公登门了,愁眉苦脸向他禀报:家乡武师一死两伤,躺在衙前街上乱骂。马贤骇得嘴巴张得老大,两个眼睛一大一小乱扯个不停。在房里急匆匆来往走了数趟,转而,把曲腰缩头呆在一旁的李公公,骂了个狗血淋头。马贤骂累了,气呼呼坐下。他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又是一个月明如水的秋夜,禾仔来找秋菊了。张庆在朗坪追凶手负伤后,禾仔与秋菊未再见面。他终于憋不住了。二人沿着一条小溪走了很远,默默无言。禾仔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心在打颤。
其实,秋菊的心也是忐忑不安。她怎么也没想到,禾仔在深爱她,并忌恨张庆。他邀张庆跳雷公崖赌命。张庆与凶手搏斗,他作壁上观。但还是他出手解救了张庆。她思来想去,决定原谅禾仔。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力,爱是自私的。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向禾仔表白,她爱的是张庆呢?可是,禾仔也从未向她表白过爱,她不能自作多情呀?
身边的世界兀自热闹,此唱彼和的草虫在吟咏心曲,萤火虫在闪闪烁烁,流动的溪水在转动巨大水轮,石碓在不紧不慢地砸碎碓臼里的嫩竹片,像参禅的和尚不屑凡尘。碓屋里一堆干草上,两个谈缘的男女紧紧抱在一起。
“走,我们回去吧!”秋菊等了许久,未见禾仔说话,就回了头。
“我想……”禾仔开口就结巴得没了下语。
秋菊苦楚地说:“禾仔哥,我的心思,月亮最清楚。你是一条好汉。现在,时局复杂,你一定要振作,向龙窖山掏出心来,把探长当好,有多少瑶人在期望你哟!”
禾仔一脸纳闷未吱声。秋菊故作轻松一笑,说:“来,请月亮看看,沿着这条小溪路,我们谁跑得快……”
这晚,沉思了数天的盘和在盘王庙议事厅,把心中的忧虑提醒旺叔,为宋官军指路,偷袭内冲寨的叛徒还未找到,瑶兵里又有马贤的内奸,他们都是心腹大患啦!
“峒主放心,奸贼已在瑶兵的掌控中了。”二人谈了很久。旺叔建议,要老黑出山,去了解岳州府守备及洞庭湖的军情状况。
“莫非旺叔在暗暗准备,龙窖山若有大难,瑶人就从洞庭湖迁徙?”盘和一阵苦痛袭上心头,沉重地答道:“好,你去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