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酒晏上,县城几响乱炮声,着实让马贤吓得不轻。他连忙蹦起,紧紧趴在左丞相背上。左丞相笑问:“你这是干什么?”马贤答:“瑶蛮无孔不入,我要保护老爷。”左丞相感动地说:“难得你一片忠心啊!我从龙窖山围困元军中,调出一千兵勇,交你节制,对付瑶蛮,保护县衙,如何?”
马贤一听,心里连连叫苦。劳军时的挖苦讥讽,后来的二十军棍,围山元军哪里把他放在眼里,他如何节制得了?忙眼一转道:“禀报老爷,瑶蛮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杀下山来,拆东墙补西墙,不划算啊!”
左丞相一番沉思,决定把他从岳州带来的元军,留下一千在通城。
早饭后,马贤把老爷们送出城外,趾高气扬地返回了县衙。
正在这时,典狱长一脸兴奋跑来禀报:昨天晚上,行省来了一伙搞特别军务的黑衣兵,到牢狱把盘和、姜良兴和脚盆带走了,说是了解龙窖山军情,要血洗千家峒。
马贤高兴得跳起来了!他没想到留下的元军当晚就行动了。上司器重,元军卖力,还怕龙窖山不乖乖交出钱粮?自己马上就要当知府了。马贤好激动,喜滋滋地向由他“节制”的元军军营跑去,想听听审讯盘和的结果和元军的部署。
元军统领昨晚喝多了酒,此时还未起床。副将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帐前截住了马贤。
“你是副将吧,统领呢?”马贤大大咧咧问。
畐U将瞟了马贤一眼,未置一言。马贤大惊之余,连忙说起,昨晚,元军连夜带走盘和,办龙窖山重案如此迅速,瑶蛮峒主冥顽不化,不服管教,杀移民、杀税官。又讨好地赞扬道:“大军办事果断,很好,很好啊!我要向左丞相报告,重赏提拔你们。”
马贤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是什么意思?副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他一脸不高兴地呵斥开了:“你是不是疯了,胡说些什么?云天雾里,乱七八糟,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马贤懵了,受我节制的副将,怎么敢这样粗言重语对我?但他不得不压下火气,把元军昨晚在监狱提走瑶蛮峒主,简略说了一遍。
“你说的什么呀,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副将一脸怒气,愤慨地反问。
马贤望着既不说“是”,又不说“不是”,正眼也不瞧他,还连连厉声反问他的副将,不敢再问了。他突然感觉事情不妙,元军提走盘和,副将怎么不清楚?马贤急得浑身冒汗了。稍停,又似乎觉得自己多心了,元军带走盘和,要一个副将知道干什么?不禁又蹦出一句:“我马上要见统领大人。”
“他有事会找你的,真是不懂规矩。”副将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嘲弄话,转身进了营帐。
被暸在帐外的马贤气昏了,“这些元军可是由我节制的呀?”他怏怏地走出军营,懵懵懂懂,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县衙。一路念着“节制。”“节制。”“我该怎样节制他们呢?”
看见马贤醉汉般的神情,衙役们习惯地远远避开了。
叶享利知道马贤又遇到了麻烦事,摇着头跟进了明志斋。只见马贤呆呆地坐在条案前,口里兀自念着心中的无比忧虑:“峒主不是被蛮子们劫走了才好喔!”
叶享利听了,立即想起下黄里里正曾告诉他,不少瑶蛮已离开了千家峒,想必是峒主被瑶蛮劫走要迁徙了?真是那样,马贤的知府岂不是泡了汤,我叶享利不是也完蛋了?他连忙对马贤说:“老爷,除了瑶蛮,还有谁惦记盘和?一定是瑶蛮救出峒主,要离开千家峒了。”
“啊!是吗?”马贤像从梦里醒来,脸色陡然煞白,和同时变得墨黑的死红肉形成鲜明比衬。他霍地站起,盯着一只惊慌的小眼,焦急万分地问叶享利:“你说,你快说,我们该怎么办?”
“老爷要当机立断,尽快找元军商量,立即派兵进驻千家峒,同时,联系围困龙窖山的元军,千方百计控制瑶蛮,一步也不准离开龙窖山。”叶享利果断地对马贤说。
叶享利的话正合马贤的心意,但如何说得通元军?马贤再也顾不得面子了,把刚才到军营受冷落向叶享利说了一遍。
叶享利眼睛几眨几眨,反问马贤说:“如果老爷去打点打点,副将不帮我们说话吗?”
“这可是我节制的元军呀!”马贤一边颓废地念着,一边慌慌张张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牙一咬,带着叶享利又去了军营。
副将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马贤快步走上,弯腰递上银子包。副将不屑一顾地接过,态度却和缓了许多,问:“你究竟是什么事就直说。”
叶享利抢先一步,身体一躬,低头快速地道:“我们得报,昨天晚上,瑶蛮打着你们的旗号,把他们的首领从监狱劫走了。现在,瑶蛮要离开千家峒,要远走高飞了。”
“瑶蛮冒充我们?那还了得,你们等着。”副将大怒,转身进了大帐,不一会儿出来了,对马贤说:“统领命令,午饭后,骑兵进攻千家峒,你们派人带路。”
“是是是!”马贤高兴地向副将一躬,转身吩咐叶享利:“令李子作领县里的五十名骑兵,给大军去带路。”
鸡啼三遍,胃绞痛了一夜、被折磨得迷迷糊糊的旺叔忽然惊醒了,梦中的情景清晰在眼前:
正当他朝一个青阳如画,云蒸霞蔚,松翠鹤飞,百花争妍的仙境飘然飞去时,盘王立在五彩霞光里,满面春风对他说:“龙窖山十二姓瑶人就要分离了。你给他们每人分一节牛角,作为五百年后,再相聚龙窖山的依据。另外,山下汉人族长还在等着送你,你快回龙窖山去吧!”盘王亲切地手一挥,云霞伴着旺叔飘回来了……
旺叔醒来,艰难地抬起手,从怀里摸出三粒麻醉黑药丸,放进嘴里嚼了嚼,数次才强咽下肚。一会儿过去,旺叔轻松些了。他鼓励自己:你要去办好盘王交代的事啊!他努力睁开了千斤重的眼皮。
“爸爸醒了。”胜男一声喊,伏在旺叔床前的人一齐抬头站起,拨亮桐油灯,议事厅照得通亮。
旺叔环顾左右,峒主和他两家除盘勇外,另加张庆与母亲,还有几个瑶医,都在一边守着。他的床边又添了另一张床。他向坐在床前的盘和问:“峒主,你怎么还在这里?”
旺叔撑起皮包骨头的身子。众人伸出了手,忙把旺叔扶起。黄桃连忙搬过一床叠好的被裹,靠在旺叔背后。旺叔抬起手,指指胜男,又指着床边的衣服,示意他要穿衣起床。
“我的爷喂!盘和回来了,迁徙也安排好了,你好好养养身体,明晚要走喔!”梅花与黄桃不约而同地按下旺叔的手,劝说着。
恢复了一夜的盘和,服了药,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伤脚虽然敷了梅花母女熬制的药膏,早不痛了,但仍然不能动弹。他伸手抚着旺叔劝慰说:“昨晚夜半,盘勇、老黑、几个关目和禾仔都来了,向我禀报,瑶兵都按你的部署落实好了,迁徙不会有问题的。今天,我再到各处去看看。你尽管放心歇着。”
“好!我休息。你去吧。”旺叔答应了,边说边向被裹上靠去,催促盘和离去。一个高大的瑶兵背起孱弱的盘和,一家人出了门。
早晨,几个瑶医给旺叔服了药汤。他们和梅花、凤梅都被旺叔支到家里收拾行囊去了。旺叔又要起床。守在床边的胜男和张庆忙捏着他的手,诧异地问:“你不是答应了峒主,在这里休息吗?”
旺叔蜡黄而泛黑的脸上,在女儿面前堆起了笑容。他双手一摊,说:“我的乖女你看,爸爸不是好了吗?昨晚,盘王托梦,要我给十二姓瑶人分牛角。中午,我已邀约了山下众汉人族长和十二姓瑶人族长,到别离埂上话别,主东不去行吗?”
看着父亲的表情,想起父亲还要做已定好的事,胜男纠结地望着父亲一笑,侍候父亲起了床。她和张庆一道扶着父亲,在设有铜像的盘王灵位前烧了香,久久祭拜过后,又在庙前场上,跪拜了众神。旺叔来到场边,朝着老家药姑山寨,虔诚拜别了父母和义父,又深情地望着家的方向,陪他三十多年,走过无数风风雨雨的汉妹梅花,在捡拾一家人的迁徙行李去了。他骤然眼含泪花,在心里说:“来生,我们再做夫妻吧!”
“乖女儿,你要好好听母亲的话,我去办事了。”旺叔转过身,向呆立着的女儿亲切地告别。
“我的乖爸爸早点回来哟!”胜男向父亲挥起手,脸上挂着哭一般的笑。望着父亲的身影拐过了山角,胜男双泪长流。她张开牙齿,猛地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有泪珠和唇上渗出的鲜血,在静静地滴落。
张庆陪着旺叔,到朝坪关隘和三个铁门槛看了布防,鼓励了众瑶兵。旺叔又捂着肚子,悄悄吞下了仅剩的三粒麻醉大黑药丸,来到别离埂。他立即安排瑶兵,去把一只老长的水牛角,锯成十二节。
中午,别离埂上,旺叔领着瑶人的十二姓头人,宴请过龙窖山下吴、胡、黎、李、杨等十姓前来送别迁徙瑶人的汉人族长,把他们各送的一百两银子茶水钱,各留下十两,余者婉言退回了。旺叔拜托他们,保护好下山未走的二千左右瑶人,并回赠了每人一匹高头大马,把众人送到路口,向他们拱起手。
汉人族长们拱手与旺叔作别,眼含热泪,恋恋不舍,高喊着:“我们等待着你们啊!神仙哥,你要保重自己,早日回来哟!”
旺叔望着一个个打了无数交道,共过无数患难,给过龙窖山无数温暖,骑着马,渐渐远去了的熟悉身影,高高地久久拱着手。他脸上的笑容倏忽收敛,两行老泪潸然掉落。
旺叔刚返身进门坐下,一个瑶人族长追进门,焦急地说:“三古还躲在场边不愿走,吴族长在劝他。”
原来,看见二千瑶人已到龙窖山下居住了,旺叔要三古一家留下来,住到明光家的庄屋里去,以后照看这些留下的瑶人们。三古再三要求把峒主、旺叔和众瑶人送走了再下山。
旺叔突然感到胃又绞痛起来,全身一点劲力也没有了。他动了动脚,想去见三古,却怎么也没有站起来。
张庆手按住旺叔说:“我去劝劝他。”说完出门去。
旺叔抬起抖个不停的手,一把按在胸口上,喘个不停对张庆说:“请你转告三古,就说我拜托他了。”
张庆答应一声来到场边,把旺叔肚子又痛起来了和他的话,告诉了三古。三古疯了般冲进门,一把跪在旺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流着泪跑出了门。
追着三古进门的明光,眼望旺叔,双泪刷地流下来了。他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旺叔,口里喊了句“神仙哥!”再也说不出话,埋下头,浑身颤抖个不止。
旺叔抖着枯槁的双手,抱着明光的肩膀,静静地双泪横流。
张庆和几个族长好不容易驳开二人的手,把明光架出了门。
旺叔雕塑般坐着,朝着门口,久久伸着双手……
十二姓瑶人族长回到屋内,围着旺叔坐定。旺叔好久才回过神。旺叔伸手拉着张庆坐在身边,将阿栗赠送的精美玉观音赠给了张庆。他眼光从族长们脸上一一扫过,整了整情绪,憋足劲,对大家说:“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些同生共死的汉人兄弟吧!”
旺叔沉吟着,又使劲地吸了几口气,深邃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无限感慨地说:“多年来,我们在龙窖山,一同历经风雨雷霆,在艰难困苦里,创造了美好生活。龙窖山教乖了大家,瑶人要兴旺,既要有百折不挠,坚如磐石的抱团精神,同时,还要和华夏大家庭中,所有的兄弟姐妹互相支撑,一心一意和睦相处,才有自己的幸福。瑶人要世世代代把这个道理,永远刻在心上。”
旺叔张着口,大声喘息着。一个族长连忙给旺叔续满了热水,旺叔喝了一口,咬着牙,低头使劲憋着,才没呕出来。他擦了擦满脸汗水,停了停,又说:
“瑶人们要充满信心奔前程,用龙窖山教给我们的智慧和力量,去开拓千万个新的千家峒。我们要与汉人兄弟一道,为强大我们的华夏出力。到那时候,天下任何人再也不敢祸乱我们的国家,践踏我们的家园。瑶人永远不再颠沛流离,子孙万代美好幸福!”
旺叔脸上挂满了笑容,慈祥地望着众人。
十二姓族长含着热泪,望着脸色愈来愈蜡黄的旺叔,激动得频频点头:“你的教诲,我们记住了啊!”
旺叔话一停,侧头一示意,两个瑶兵郑重地抬上一个托盘,里面盛着一只被裁成了十二节、用红绢包着的水牛角。
旺叔望了望托盘,讲了盘王托梦,又望了望张庆,猛吸一口长气,用最大的声音说:“请张副师爷为证:这里十二节水牛角,你们十二姓族长,每人拿一节,让它纪念我们在龙窖山千家峒历经的风雨岁月,纪念瑶人艰苦创业的往昔,同时,也让它见证我们瑶人以后的奋斗时光……”
旺叔眼里充满了期盼的神情。停了停,他一手捂住胸口,鼓起最后的力气说:“再过五百年,请子孙后人们拿着牛角,再到龙窖山千家峒来,吹响牛角,石门自开,让瑶人们幸福地相聚在一起……”
旺叔的声音越来越小,蜡黄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他无限留恋地望了众人一眼,眼光停留在门外的南方,努力放开喉咙喊:
“我在这里……等着……”
旺叔安详地微笑着,靠在椅背上,眼望远方,紧紧拉着张庆的手松弛了。
张庆喊了一声“旺叔”,一把怔住了。
一个年老族长大怔,快步走到旺叔身边,双手抚着旺叔,轻声喊着:“旺叔!”“旺叔!”
旺叔面带微笑,眼望南方,不声不响……
众族长大惊,一齐扑上去,围着旺叔高声大呼:“旺叔!”“旺叔啊!”
旺叔依然微笑着……
众族长和张庆一起跪下,头叩得地面“咚咚”作响,放声大哭。
张庆哭着,伸出抖得老高的手,合上了旺叔那双、曾无数次与父亲传递智慧光芒、洞穿人世的眼睛。
顿时,龙窖山风声大作,乌云乱涌,日影消失,四野颤抖。炸雷一声声滚过长空,一阵冰雹铺天盖地砸向大地。
此时,元军骑兵刚好来到了东冲洞外,鸡蛋大的冰雹,一个劲地打在兵勇们的头上脸上身上。兵勇们惊骇不已,双手抱头,叫的叫,喊的喊,躲的躲,队伍乱作一团!
少顷,乌云散去,阳光当空。
副将捂着肿得鸡蛋大的右眼,集合了队伍,大声呼唤“李子作!”
李子作带着半边青色、肿得老高的脸来到副将面前。
“你的马队在前头带路,立即进洞。”副将吩咐。
骑兵们没有了来时的威风,怏怏地跟着李子作的马队,萎靡不振地向洞里走去。
畐U将来到洞口外,抬头一阵细看,突然停下了。龟形山和猴形山两团精美的葱翠里,黑褐色的烟雾正在四散弥漫。“是什么人在山上捣鬼?”他朝身边的一小队骑兵手一挥。兵勇们立即张弓搭箭,箭矢密集地扎进了烟雾中。
“轰隆!”“轰隆!”只听得一阵声音炸雷般响起。随即,石头从两小山上倾泻而下,砸在两山间、正在进洞的李子作二、三十个县兵骑手队伍里。骑兵们顿时人仰马翻,传出一片凄惨的哀嚎声。
李子作坐在头马上,再行几步就要进洞了。背后一阵巨响,惊慌里刚想回头看个究竟,一颗飞石猛砸在他的右肩上,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右臂往下一掉,只有半边皮连着。他忙用左手捏住马鬃,才没甩下马来。受惊的马几个猛窜,跑出数丈远。李子作好不容易勒着马缰停住,恐怖里一望,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才放下心来,把痛得要命、前后乱摆、满是鲜血的右手绑在怀里。他回头再看,两小山间的路上已经平静,乱石狼籍里,静静地躺着被砸死的二十多个县兵,惨不忍睹。李子作吓得毛骨悚然。退路断了,他赶快下了马,在马屁股上一鞭,马跑了。他飞速躲进了河边的树丛里。
畐U将大惊失色时,未进洞的二十余骑县兵,早调转了马头,一阵风退下来,差点将他撞倒。恼怒里,他的马也转过了身,被众骑裹挟着回头猛跑。
畐U将怒不可遏了,哪里有不见敌人的影子,就回头猛跑的军队?真是奇耻大辱。他勒着马缰,大喊“停下!快停下!”
逃命在急的县兵哪里听他的?仍然挤着他的马跑。副将愤然拔出刀,左右一挥,随着两声惨叫,两个无头县兵掉下马,乱糟糟的队伍才停下来了。
“李子作,李子作呢?”副将大喊,不见回音。
畐U将又带着马队返回,在离两座小山二十多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只见小山上,又冒出团团白烟,大朵大朵,纵横飘动。副将望着,进不敢进,退又不甘心退,吩咐身边的一个小头目,带领残存的县兵,向前靠去,向着白烟放起箭来。
“嗡嗡嗡。”随着一阵阵嗡叫声,一个巨大的黄色蜂团,在小山上扬尘般腾起,铺天盖地向射箭的骑兵卷来。一寸多长的黄蜂,在骑兵们的头上、手上、脖子上到处乱刺。小头目与县兵挥手乱打,狂叫不止。转眼,一个个头肿起来了,几个脖子肿得粗粗的兵勇,张着大嘴透不过气,看着看着,脸憋得青紫,掉落下马,疯狂地撕扯着脖子上的衣服,几阵抽搐后,再也没有爬起来。
副将打了多年仗,历战无数,打这样摸不着头脑的仗还是首次,正在犹豫不定,万般无奈时,只见两小山上,又升起了大块大块的红雾,瞬间布满了小山上的天空,随风向骑兵们飘来,裹住了队伍。
“咚咚咚……”突然一阵急促的鼓点在两小山上传出。原来,倒悬羊前腿敲响了大鼓。
辣得睁不开眼、被冰雹打伤的右眼痛得钻心、双眼泪水直流的副将,听见鼓点,以为瑶兵要进攻了,立即命令鸣金收兵,回县城去了。
此时,在祥甫坳山上,阿栗身穿便服,带了两个随从,看了骑兵们的战斗经过,望着他们撤走,也迅速下了山。本来,围困龙窖山的元军,接到这一千元军统领的请求函,邀他们一道参加围剿瑶人的战斗。阿栗得悉瑶民要迁徙,不愿出手阻截,悄悄压下了公函。打算看看势头后,再来应付他们,就悄悄到附近山上观战了。
当天晚上,听了副将的报告,望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元兵统领气得胡须倒竖,呼呼直喘粗气,问:“你见到了峒丁吗?”
“没有,一个人影也未见到。”副将歪嘴肿脸答。
副将是统领一手提拔的,知道他在战场上的勇猛与顽强,没有责备他,只是吩咐说:“你去疗伤,好好休息吧。”
当天晚上,马贤来到县兵军营,大出意外,县里五十个骑兵,仅回二十来个脸青头肿的伤兵,都头李子作失踪了。了解战况后,马贤心痛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打宋军常常得胜的元军,与瑶人却打了一场这样的窝囊仗。正在焦虑埋怨时,元兵统领派人来传达命令:“明晨三更,元军进剿龙窖山,令马贤带领县里的全部兵马头前带路。”
马贤一下凉了大半截,自己不懂军事,没有武功,头前带路,岂不是前头送死?他坐在明志斋的条案前,百般无奈地倒抽着冷气,吩咐衙役快去把叶主簿找来。
衙役来到叶家,家人说:“叶享利头痛得厉害,上回春堂医馆看病去了。”衙役回报马贤,马贤急得大喊:“不管在哪里,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来。”衙役又慌忙往外跑。
傍晚,叶享利悄悄来到北门,避在人群后看见,进攻龙窖山的元军,不少人鼻青脸肿,怏怏地回来了。他细细一看县兵队伍,只剩下二十来个伤兵,都头李子作也不见了。他深感大事不妙,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想起元军若是明天再去攻打龙窖山,一定要县里人带路,马贤定会要他去。他立时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头痛起来,骗过家人,向回春堂跑去。
此时,叶享利正在回春堂药店李神医的诊室里。李神医看着叶享利头痛得脸都扭曲了的神情,怎么也找不出病因,好不容易处了方,抓了药。叶享利头痛得回不了县衙。徒弟们都回家了,李神医只得亲自到后院给叶享利熬药。叶享利卷缩成一团,躺在诊室的长凳上,双手抱头,大呼小叫地呻吟不止,间或从指缝里,双眼朝外张望,双耳朝外听听,不见人影,没有一点声响时,就安静下来。
“李神医!李神医!”一个喊声在回春堂门外紧叫。从声音里,叶享利辨出是衙役,慌忙双手抱头痛起来,呻吟不止,两只耳朵竖起,极力分辨着门外的响动。
只听得李神医“嗒嗒嗒”地跑来前堂,随即传来“有什么事”的问话声。
“县衙叶主簿在这里吗?”衙役问。
“他头痛得厉害,在诊室里躺着。”随着李神医的回答,两人的脚步咚咚地朝诊室响过来了。
“哎哟!”“哎哟!”叶享利抱着头,痛个不休,大叫叫,小叫叫。他突然觉得这样太假了,慌忙在长凳上边叫边扭起了身躯。待两个衙役走到门口,他扭动得更厉害了。哪知,叶享利一个失控,从长凳上摔下,头重重地碰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喊叫声戛然停止了。
衙役帮着李神医,把叶享利软绵绵的身体抬到长凳上,只见叶享利双眼紧闭,一股鲜血伴着白浆,从后脑的破裂处,一个劲往外流。
“不好了,脑浆都流出来了。即使救活,也是个傻瓜,什么事都干不得了啊!你真傻,明明白白活着多好?!”李神医一边察看叶享利伤情,一边惋惜道。
看着衙役闷声不响回来了,马贤知道事情不妙。他紧张地站起,听完禀报,脑壳无力地耷拉下来,身体软绵绵地瘫到了圆椅里。片刻过去,一股杀气涌上马贤心头。他突然狂笑开了:“老子从龙窖山一回来,就送他到阎王家去装傻,把所有的病都治好。”
得知旺叔的死讯,盘和呼天号地,哭得死去活来。
梅花擦干眼泪对盘和说,旺叔生前嘱她转告峒主,他死后,大家不要悲伤,要保密,不要因他影响众瑶人的迁徙情绪。下葬时,不要任何仪式和声响,就在盘王庙侧的山坡上,和张喜的衣冠冢并列一起。他要侍候盘王,等待以后和瑶人相聚的曰子。
听了梅花的话,盘和哽咽着,吩咐按旺叔的遗愿办。
夜,龙窖山千山万岭含悲,林涛一片呜咽,夜莺声声悽凉。
一个守庙瑶兵背着盘和,与梅花、黄桃、凤梅三家人一起,在张喜坟侧,和十二姓瑶人族长一道,悄无声息安葬了旺叔。
葬礼没有任何仪式,没有鞭炮,没有纸钱,只有断肠的痛哭声。
夜空里,一颗明亮的星星滑动了,越滑越快越亮,倏忽爆炸成一大片光的碎末,散落在龙窖山千山万岭间。
林涛轰然响起,在惊天动地、飞沙走石的大风里,盘和与众人跪在旺叔的石坟前,长哭不起。梅花、胜男流着泪,好不容易才把峒主扶到瑶兵背上,送回了议事厅。盘和吩咐众人,按旺叔的遗愿,千万不要把旺叔离世的消息传出去。他又要黄桃母女把梅花、胜男和凤梅及迁徙的随身物品,一起接到议事厅来,大家一同再守一夜盘王庙。
此时,内冲寨内的寒露家里,姜良兴和脚盆,帮寒露一家收拾好了迁徙物品。姜良兴向寒露提出:“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是一个兵勇。我要和瑶兵一道去杀元军,把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怨气和怒气放出来。不然,我怎么对得住先袓?”
寒露听了一愣,反问:“你坐了牢,命是捡回来的,瑶兵根本就没打算你去上阵打仗呀?”她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姜良兴一脸严肃,大鼻子一搐一搐,满是痛楚地道:“我的命是瑶人救下来的。瑶人迁徙在急,元军在阻截,我如果悄悄溜了,还算一个男人,是一个瑶家的女婿吗?以后,我见了峒主与旺叔,见了众瑶人,他们问我,瑶人遇到凶险时,你在哪里?我怎么回答,我抬得起头,做得起人吗?”
寒露犹豫了,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姜良兴未来的老丈人走上前,拉起姜良兴的手,亲切地说:“贤婿呀,你想得好啊!女婿半个儿。我们瑶人中的男儿,都活得顶天立地,为了瑶人的共同利益,为了国家,不怕上刀山下油锅,你做女婿的这样做了,大家会更尊重你。何况以前,你随主帅降了元人,身上有龌龊。如今,你不用行动洗净自己,将来,怎样面对众瑶人?又怎么见列祖列宗?我支持你,勇敢地走上护卫瑶人,反击元军的战场吧!”
寒露眼里闪着泪花,深情地一把抱住姜良兴,在他脸上一亲,果断地手一松,说:“你去吧,我寒露永远是你的,海枯石烂我等你!”
姜良兴笑逐颜开,向着老丈人深深一躬,将随身相带多年的一把精美白银小佩刀取下,双手托给寒露,转身出了门,和脚盆上了马。二人打马向山外奔去。
老丈人眼望姜良兴的背影念着:“好女婿啊!”寒露却焦急地大声质问父亲:“瑶兵在山里布防,这小子怎么往山外的元军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