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气息弥漫着龙窖山。
大年夜,瑶家的每间房里点上灯,照得通亮,一家人在家神前虔诚祭拜先祖,祝福迁徙瑶人平安后,吃过团年饭,孩子们打着灯笼,到同屋场的家家户户恭贺新年接喜糖,欢闹声阵阵传来。代洞主三古在火塘里架起一个巨大的干柳树蔸,转瞬大火升起来。新年烧柳,越烧越有。他和堂客在聊着迁徙的瑶人,聊着东冲洞的新年打算,用火钳挟出十二个燃炭,摆在火塘石上,测着新年月份的旱涝。
大年初一,各寨的长鼓舞、拍打舞、龙灯、彩莲船闹得正欢。三古和新寨主二郞邀了寨上户主,到每家拜年,为迁徙瑶人喝了祝福酒。三古选了初四出行,在洞里跑了两天,到族长和年高派长的老人及寨主家拜年。又同各寨主定下新年生产生活上的大事,到数处打算修塘筑堰、垒石造地工地一一看过,精心规划,一直忙到元宵节前。
二郎的堂客大花可高兴了,老公代理寨主,为她长了脸。虽然寨上年前来不及补选,但大花坚信,以后补选时,瑶人定会把手里的筹码给二郎。可不是吗?寨人们投给她的眼神,都是光彩。每天天刚亮,她就起床给二郎做早饭,催他出门办事,还一遍遍嘱他:“遇事要多想想,要得好,问三老,噢!”堂客不再冷眼相向,二郎特别高兴,走起路来一溜风。
新年期间,盘和与旺叔来过寨上两次。还把二郎整修水利减灾的作法在千家峒推广了。堂客杀了一只鸡,要二郎一人吃。二郎好说歹说,把两个鸡腿赏给儿子吃了,堂客仅吃了两只脚。
吃了月半粑,下地种庄稼,正月十六,天晴得很好,二郞带着寨上的男女劳力,祭拜过天地神灵社王后,一众人在修复冬时被雨雪损坏的石磡,干得正欢,忽然听见大江在喊他,忙走了过去。
大江的铜铃眼笑成了两个鼓胀的大豆荚,高兴地对二郎说:“我在山外一个朋友家吃拜年饭,听大家传,元军在黄土坡军营附近,占用了一些外逃百姓的空房放物品。三疯子屙屎撒尿耍无赖,找元军讨要房屋租赁钱。元军大怒,一索绑翻了他。后来,元军又到县衙抓了主簿叶享利,听说都要问斩呢!”
“嗬,有这事?这个三疯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要钱要到阎王家,不是上门找死?”二郞一高兴,鼓眼笑成一条缝,稍顿又说:“狗咬狗好喔,只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你要去告诉旺叔啊!”
“我正是这样想。”大江边答边快步走了。
黄土坡的元军军营里,三疯子一丝不挂,身上贴满符咒画,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木柱上。
原来,马贤多次向上谎报瑶情,围困龙窖山的元军对瑶人竟没半点惩罚,就要叶享利想法摸元军的底。三疯子领了叶交办的任务,就喝得醉醺醺,大冷天打着赤膊,贴了符咒,懵懵懂懂上黄土坡元军营收账,满口叫骂声不绝于耳。
兵勇们早听当地百姓说三疯子霸道一方,巧取豪夺,鸟儿飞过拔根毛。特别是有两个被三疯子霸占妻室的乡民,找到军营,控诉三疯子仗着自己是“刀枪不入的天降神兵”,晚上来了要让妻让床,否则就要被毒打,甚至被杀死。
哪个当兵的不想成为刀枪不入的神兵?不少人都想拜三疯子为师呢!兵勇们围着三疯子看个不停,看来看去,总看不出他与凡人有啥两样。一个胆大的兵勇在众人怂恿下,往三疯子额上一木棍,一个紫绿包鼓起来了,三疯子大叫。好奇的兵勇们不让他走了。
“噢!神兵也痛?再试试。”又一个胆大的拿起刀,在三疯子屁股上一刺。鲜血“嘣”就出来了,三疯子又一声惨叫。
见识了“神兵”的兵勇们乐开了,把三疯子脱得精光,只见他胯里也贴了符咒。
三疯子大叫:“我是里正,又是天上神兵,你们惹我是闯大祸啊?”
兵勇们一商量,端来一盆猪血,劈头盖脸朝三疯子头上浇去,又将一桶粪、一桶尿,把三疯子从头浇到脚。三疯子口里鼻里耳里,都是屎尿血,哽得喉咙都叫不出声了。
众兵勇一阵嘀咕,把三疯子吊在树上,看他在空中有什么神法。
春寒扑面的日子,被折磨了半天的三疯子早已气息奄奄。他以为自己贪污卖房屋银子的恶迹被元军知道了,要吊死他,于是,向两个看守的兵勇悄悄提出,给每人五百两银子买命,放了他。兵勇没理他。三疯子更急了,又提出,只要放了他,每人一千两。
看守奇怪了,将此事告诉了头领。头领饶有兴趣一审问,三疯子把县衙主簿叶享利,要他来试探元军对瑶人的底线和盘托出,又将向移民卖房屋卖田地,收了银子与叶对半分成,也供出来了。三疯子想,叶官大,准可顶下祸患,救他出营。
听了头领禀报,统兵总督蒋金龙半信半疑。当兵勇在三疯子的住房里,捜来六千多两银子时,蒋震惊了,立即派人到县衙,把幕后黑手叶享利抓来。
进门就领了十军棍杀威棒的叶享利,是个不经打的角色,一个劲告饶,承认三疯子供述属实。当他意识到生命攸关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喊“冤枉!”谎说三疯子所为,是知县马贤要他安排的。蒋金龙气愤地手一挥,将三疯子和叶享利绑在场中木柱上,又寻思着怎样惩罚多次向上司谎报瑶情,让围困龙窖山元军陷入被动的马贤。
元军来抓叶享利,马贤大骇,避进了梦春楼。当他知道事情原委后,气得独眼大瞪,杀二人事小,只可惜了六千两银子啊!县衙税官李公公提醒马贤说:“此事涉及主簿,必须尽早息祸,要是元军怀疑老爷就坏了。”
马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他两次以向上送礼为名,虽然只落了五千两银子的假票,但怎么说得清楚?若是被元军查出,肯定脑壳要搬家,他急得团团转了。
李公公看出端倪,连忙挺着个塌鼻子出主意说,老爷要赶快到元军那里去,说三疯子的银子,是没来得及上缴的税银,与叶主簿无关,能救人就救,救不出就让他们杀,保自己要紧喽。
马贤一想,觉得没有其他再好的办法,只有决定硬着头皮去元军营。可蒋金龙……马贤眼前立即浮起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又急匆匆在屋里转来转去,口里念着:“这个杀惯了人的老家伙,心硬得很,去见他合适吗?”
李公公又走上前,一阵附耳低语。马贤点头大叫:“好,这样好,事不宜迟,快去快去。”
午后,马贤脱下皮货,换上了一身按自己设想订做的官袍,带着李公公,赶到黄土坡元军营外。李公公用一条麻绳把马贤绑了,求见蒋金龙请罪。守营的兵勇传话等候。马贤等了一个时辰,等得心如猫爪搔,才有人出来传见,二人忙不迭往军营内走。马贤一眼瞥见叶享利和三疯子绑在木柱上,顿觉问题严重,心里直抖。来到中军帐外,李公公被兵勇拦下。马贤深深呼了一口气,低着头,一步一抖进了帐,头也不敢抬,一膝跪在条案前,葡匍在地。
“来者何人,为什么负荆请罪?”条案后一个声音漫不经心问。
马贤颤兢兢答:“下官是通城县知县马贤,对治下管教不严,向老爷请罪。老爷在下黄里所收缴的银子,是里上还没来得及缴县的税银,请老爷明察啊!”
“嘿嘿,真是骗人骗到阎王殿来了。里正和县主簿说得清清楚楚,银子是出卖逃走汉人房屋和田地的,还说与你同流合污,早画了押。你说银子是税款,不诚心认罪,还想欺骗本官,想罪加一等吗?”条案后的声音带着愤怒和讥讽。
马贤吓得筛慷了。他知道三疯子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但他决不相信,叶享利会无中生有把他扯进去,连忙抖着声音推脱道:“下官确实不知道,全是叶主簿和三疯子干的,请老爷明察啊!”
“你在骗鬼。看来,我们要与武昌府重审这个案子。我倒要看看你爱不爱银子!”声音从咬着的牙缝里迸出。
马贤急了,生怕扯去武昌府,牵进自己,连忙就地下台阶,扯着嗓子大喊:“老爷英明,老爷明察秋毫,此事确实与下官管治有关。老爷秉公执法,两个罪犯该杀该剐,任由老爷办,下官决不放半个屁了。”
“嘿!”条案后又传来一声冷笑,挖苦说:“好一张见风使舵抵赖的嘴。没有异议就宣判。”
马贤立即紧张地侧起了那只独耳朵。
条案边一个声音大声宣布:“元军龙窖山统兵总督府命令,下黄里里正三疯子敲诈百姓,以权谋私,贪吞巨银,奸污良家妇女,立即处斩,所贪银子全部没收充公;通城县衙主簿叶享利与三疯子同流合污,企图私吞巨额公银,着打五十军棍;知县马贤治下不严,放纵违法,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立即执行!”
马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来正想申辩,只见条案后的人正起身离去。那人原来是副总督阿栗。马贤大喊“冤枉”时,阿栗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早有四个手持杀威棒的兵勇来到面前,将马贤囫囵掀翻在地,摔了个嘴啃泥,拖出帐外。随着一顿棒喝,伴着一下下沉闷的棍棒击打声,马贤的屁股早已皮开肉綻,官袍浸满了鲜血。
接着,又打过叶享利,斩首三疯子。三疯子临行刑前大叫:“老子冤枉啊!我做的事都是叶享利指使的,推到马贤名下也是他的主意。叶享利还曾要我堵在去武昌府的路上,抢马贤的银子,杀了马贤,他当知县。马贤和叶享利都是大骗子,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李公公扶着痛得直抖的马贤正往营外走。听了三疯子的喊叫,马贤牙齿咬得格格响。他脚点地,一瘸一拐挨着:“这个没良心的叶享利,还想下我的毒手,你等着!”
出了军营,马贤无法骑马,又生怕被百姓看见丢丑,四下里一望,朝一小山岭呶呶咬破了唇的嘴。李公公忙将他背上去,在一隐蔽处藏了起来。马贤伏在茅草上,棍伤痛得不行,又不敢呻吟,只得咬牙坚持。李公公又把打得半死的叶享利背来了。马贤眼望叶享利,气得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真想狠揍叶享利一顿,但叶享利昏迷不睡,连呻吟声也没有,打他有何用?何况自己也动弹不得。
马贤把脸朝向另边,一眼望见李公公,怒气又来了,口里哼哼唧唧地埋怨起来:“你个猪脑壳,不是你说负荆请罪可脱身,我哪有这场横祸?要是换了别人,我还以为你是内奸呢!”
小山上连水也没得喝,天气又冷,时光真难熬!李公公愁眉苦脸,急得直搓手,几次提出到附近百姓家或下黄里叫里丁来照料。马贤眼一瞪。这时,老天下起毛毛细雨来,李公公忙下山岭,寻来一些秋收丢弃的烂稻草,把马贤与叶享利盖起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李公公把叶享利抱到马背上,用绳子绑紧,然后骑上另一匹马,将湿漉漉的马贤抱在怀里,两匹马摸黑冒雨回县城去了。
马贤一到家就发起高烧来,佣人帮马贤换下湿衣,望着血肉模糊的屁股,吓得不敢动问,扭头站到一边。
“快去弄点吃的来。”李公公空着鼻腔,向佣人呵斥了一声,又坐到马贤床边,轻声问:“老爷,我给你请郎中吧?”
哪知马贤却并不担心棍疮,有气无力地说:“这……伤是小事,你要帮我想想,如何……如何……瞒下众人的耳目啊。”
的确,知县挨了驻屯军军棍,确实是一件有失脸面、且让县人震惊的奇事。李公公急在心里。马贤如何丢得起这脸面,如何见人?他建议马贤到老家去养好了伤再回来。
马贤眼前立即呈现出狡谲的鹰钩鼻和暗藏野心的叶享利。他朝李公公眼一瞪,怒斥道:“莫非是别人串通了你,想趁机把我换了吗?你也不想想,即使我下了台,知县也绝没你的份!”
李公公好委屈。正在左右为难时,李公公忽然又想出一个主意,试探着对马贤说:“老爷趁夜到我家去养伤吧?以后有人来找老爷,我就说老爷巡乡去了。”
“可……可以呀!怎么不早说呢?走,现在……就走,走呀!”马贤抬起烧得通红的尖削脸,半点没有犹豫,边说边跪起,露着血肉模糊的屁股,向李公公伸出双手,扑到了他背上。
纸包不住火。不出三天,县人传得沸沸扬扬。有的说马贤、叶享利与三疯子私吞了县里一万两银子,有人说两万两,被驻龙窖山元军查出来,马贤挨了五十军棍,叶享利挨了一百军棍,三疯子被斩首了……连县衙的胥吏们也在嘀嘀咕咕。
李公公初听脸一拉,空着嗓门训起传闻者道:“你的脑壳长在屁股上?捡到风就是讯,跟着乱哄乱嚷。你为什么不想想,老爷是什么老爷?屁股是什么屁股,老虎屁股哪个敢去摸?”后来,传说的人多了,李公公干脆来了个充耳不闻。他悄悄买了退烧药、棍创药,天天给马贤涂屁股。烧一退,数天未露面的马贤就焦灼不安了。
这天,李公公一进门,马贤立即问他:“外面有什么反应?”李公公吱吱唔
唔。马贤知道坏事了,气得眼睛一瞪,怒喝:“照直说!”马贤听了李公公的述说,一下瘫在床上。傍晚,李公公刚进屋,马贤迫不及待地要他拿过纸笔墨来。
马贤咬牙切齿一句句说,李公公小心谨慎一个个字记。末了,马贤问李公公:“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奏报龙窖山瑶蛮吗?”李公公摇摇头。马贤得意地说:“这叫一箭三雕。我们斗不过驻军,就用上面来压,让他们和瑶蛮去结冤,要那个姓蒋的,心里比打一百军棍更痛;瑶蛮也没有好日子过,老子引天火来烧他们;这其三嘛,就是转移百姓视线,省得老拿县衙说事。”说完,“哈哈”正要出口,伤口突然痛得干瘦大嘴一咧。
第二天,马贤精心编造了一份通城县衙塘报,说龙窖山大势操练精兵、大量制造军械,瑶兵阴谋帮助岳州的宋官军守城。同时,逃进了龙窖山的水匪蠢蠢欲动,瑶、汉联手,企图反功武昌城等,向元军的武昌府,六百里加急驰去。
马贤的塘报,对于正在准备攻占岳州的元军来说,无疑是绝不会容许的大事。龙窖山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陪同瑶人迁徙的禾仔、明列和满良从瑶人落脚地回来啦!”
正月二十日,欢声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出了千家峒瑶人脸上的笑容。龙窖山沉浸在比过新年还要热闹的欢乐里。
盘王庙议事厅里喜气洋洋。盘和、旺叔与盘勇、老黑、十二姓族长、九个洞主和众关目,在听禾仔禀报瑶人首次迁徙的经历。
在洞庭湖南上岸后,瑶人为了不惊扰当地汉人,分成五路,尽量选择人烟稀疏的地方向南而行。
途中,还是有汉人面对成群结队的瑶人慌了神。男人们结伙,挥起刀枪家什出面拦截了。当他们听说瑶人是不和元军合作,抛弃家园,从元人占领区逃出时,汉人们群情激奋,钦佩不已,主动提供食宿,给了不少接济和方便。一个大户感慨瑶人操行,送了五匹骡马。沿途汉人的帮助,给了瑶人不少温暖,也意外地遭遇了一些麻烦。
这天,樟树一路行一路想,不是旺叔安排他和玫瑰迁徙,不知又要扯出什么祸事来。原来,箩筐洞与他怀孕的瑶女,坚决抵制父母打胎的劝阻,生下儿子长到一岁了,要住到樟树家来。樟树瞠目结舌。玫瑰也和樟树大闹开了。旺叔不愿
废了樟树这员好战将,忙叫三古和箩筐洞主出面调和,劝回瑶女和小孩,给了些哺育费,打罚了樟树十皮鞭,让他当了迁徙瑶兵的代统领。要玫瑰任了迁徙女瑶兵伍长。樟树心里正感动时,瑶人们早来到一座怪山恶水的高岭下。
忽地一声锣响,山上丛林中呼声大震,五十来个花脸汉,手持兵器窜下山,拦住瑶人去路。为首头领画一副黑熊脸谱,操一杆方天画戟走上前,扯着嗓门大喊:“识相的留下买路钱,早点赶路,莫惹爷爷动手。新年之际,我们开个吉门。你们图个平安。”
拖儿带女的瑶人们大惊,一些小孩吓哭了。
“强人打劫了!”樟树心一沉,连忙丢下钢叉,耐着性子,赶上前讲理求情。
新上任的女瑶兵伍长玫瑰,哪有这个耐心?飞奔而上,怒斥道:“青天白曰之下,哪容强人打劫。”
黑熊一望上来个大美人,丢下樟树,下马走近玫瑰。淫眼笑成一条缝,突然伸手向玫瑰脸上摸去。玫瑰本原地脸一偏,脚一抬。哪知一声“哎哟”后,黑熊手抱下身,蹲在地上大嚎。
花脸汉们大怒,发一声喊,舞枪弄刀杀上来。樟树的四十个瑶兵亮出刀枪堵上去,战事一触即发。
“咚咚咚……”忽听得又一阵鼓响,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个大头领,一身铁盔甲,领着百十花脸,呼呼大叫冲下山,厉声大喝:“住手!”大头领望了一眼拖儿带女的众瑶人,指着玫瑰说:“把这小女子留下,跟老子去享福,其它难民尽管前去。”
樟树怒了,脸皮乱扯,钢叉捏得直响。但满腔怒火却不敢发泄,紧急思索怎么办?
玫瑰也愣住了,若是樟树打起来,自己脱身倒没有问题,可这些老老少少的瑶人怎么得了?急中生智里,她悄悄扯下头帕,披头散发,高卷双袖,几步窜到大头领马前,仰头哈哈大笑,转而,唾沬四溅大叫:“好啊!要老娘去享福,是天大的好事,老娘什么卵都见过,元人都不怕,还怕你这个卵东西。侍侯老娘不满意了,把你个是非根韭菜样割了。我倒要看你长了几个?快抬老娘走。”玫瑰一屁股坐在地上,捏下一把鼻涕,反手向大头领一甩,手指在鞋跟几擦几擦,又大声催促:“小子们快来抬老娘去享福啊!”
大头领懵了,哪里见过如此美妙女子,这般邋遢,这般凶狠?一时无言以对,怔怔地望着玫瑰疯狂撒泼。
这时,一个手摇野鸡毛扇子的军师模样人,催马走近大头领,一阵附耳低语。大头领一脸无奈,摇摇头又点点头。军师上前,扇子一挥,询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女子竟然敢说元人也不怕,是怎么回事?快快道来,若有半句谎言,老子定血洗你等不误。”
樟树连忙上前,双手高拱,把自己是瑶人,为何要从龙窖山迁徙,简略说了一遍。
军师大惊,连连询问证实后,忙下马,向樟树和众人拱过手,翘起大拇指晃个不停,连连夸赞:“瑶人有种,有种!好骨气,好骨气!”又向樟树打听了武昌城战事、岳州府守备等,将手中马缰一把递在樟树手里,激动地说:“兄弟们迁徙,老哥无以为赠,聊当茶水钱吧。”
大头领也随即下了马,向花脸们手一挥,大喝一声:“给瑶人兄弟姊妹让路!”眼光却偷偷窥望地上的玫瑰。
玫瑰站起,放下袖子,拍净尘土,扎了头发,戴上头帕,整了衣裳,笑容可掬走到大头领前,学着汉人女子行了礼,道了万福,又甜甜地说:“瑶女冒犯大哥,实为无奈,望大哥千万不要记恨喽!”
眼望突然变相、知礼温柔的玫瑰,大头领大惊之余大喜,双眼瞪得老大,双脚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近玫瑰。
玫瑰满脸绯红,一股羞怯爬上脸庞。大头领一把捏着玫瑰的手,将手中马缰塞在她手中,趁机摸了几摸手心手背,又硬是搂着玫瑰的细腰,抱着她上了马。离去老远,玫瑰还在回头朝大头领喊:“瑶妹永远记得大哥的恩情啊!”
大头领跳起脚来,手直扬,眼珠都要瞪出眶了,伸长脖子大叫:“瑶妹一路走好啊!若是老天保佑,瑶妹哪天路过贱地,一定要告知大哥。大哥一定亲自抬轿,接小妹到寒舍歇脚。大哥会倾情侍候,掏心掏肺、婉待我的瑶妹啊!”
行进路上,每晚宿营后,禾仔和樟树就安排五个瑶兵,骑着骡马,与各路迁徙瑶人相互联络。
走了近半月,瑶人们来到一片连绵不断的大山里。只见山中人烟稀少,奇峰险峻,林木葱翠,绿水竟秀,好一处安身之所。
禾仔和唐吉几个头领一商量,就在那一带停下了。禾仔要唐吉招呼疲惫不堪的瑶人暂且歇息。他与樟树、明列骑着马,在山中转了几天,怎么也没想到,奇迹发生了!
这天,正值元宵节上午,阳光喜盈盈地洒在崇山峻岭中。禾仔们发现,一个幽静山冲风景如画,远远望见,山坡上布满了整整齐齐的石田石地,田地里过冬作物绿油油的,一些和龙窖山一样的石屋、土垒墙屋和吊脚楼,沿着一条山溪建造着。三人一阵惊喜:“莫非这里有瑶人?”就兴奋地向山冲里奔去。
对面山岭上,一群人正在燃放鞭炮,烧香化纸。只听见一阵响亮的瑶歌传过来。
送懒一送到天边,
那里不再有人烟。
不忘老家千家峒,
掀天揭地创大业。
汗水赛过蜜糖甜。
“什么,老家千家峒,他们是谁?”三人啧啧称奇!
明列回过神,赶紧催促禾仔道:“你快用歌问问,他们是谁?”
“是是是!”冯禾仔猛然醒悟,昂起头颅,高声唱起来:
元宵节里送懒忙,
不忘祖上老盘王。
龙窖山上齐创业,
三万瑶人共山昌。
请问你是哪一方?
对面一阵沉默过后,一腔满怀深情的瑶歌传过来了:
龙窖山上有我家,
东冲洞里葬我妈……
显然,那声音激动地颤抖着,哽咽得唱不下去了。
“你们是满良、阿雪吗?”禾仔欣喜若狂,高兴得大喊大叫:“我是龙窖山东冲洞的冯禾仔……”
“啊!老家龙窖山来人了。”满良家的门槛都要踩断了。二十多年前,由九爹安排,满良从东冲洞内冲寨带来的二十多户瑶人,沿着这条山溪住下,已经发展到四十来户、三百多人了。大家扶老携幼,叫的叫,喊的喊,唱的唱,跳的跳,屋内屋外,尽是欣喜人,满是欢乐歌。众人打起长鼓,吹起牛角,疯狂地挞舞。人们把过新年剩下的鞭炮,全都拿来放了。炸鞭的烟雾浓香扑鼻,四处弥漫,久久不散。
午饭十分热闹,家家户户端来了最好的菜,在满良家前场上,摆了三十桌酒席。满良把从龙窖山带去、窖藏了二十多年的陈酒搬出来,砸开泥封,招待老家客人。人们狂喊狂喝,禾仔和樟树、明列更是酩酊大醉。
夜半,闹了一天的人们,依依不舍回家了。满良、阿雪与禾仔兴奋地彻夜长谈。兄弟俩问起父亲,听说已经过世,瑶人按峒主举行了葬礼,他们十分感动。二人说起这条山冲也叫千家峒,大家都梦想着,把这里建设得与老家一个样。接着,又迫不及待问起老家的事来。
禾仔把龙窖山目前的处境,告诉了满良与阿雪,二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他们恼怒地说:“多好的龙窖山啊,硬是被元人和奸贼毁了?”
当兄弟俩听说已经迁来了三千多瑶人,高兴地说:“瑶人处境危险,可以继续迁徙呀?”
禾仔说:“因为对南方情况还不清楚,不能盲目过多迁徙,峒主和旺叔要我们来探路。”
满良说:“与我们一道来的和过往数百年里,从龙窖山迁出的无数瑶人,都在南方山里生活。近年,有数处瑶人来到我们这里,打听先祖住过的龙窖山千家峒。我们这一带环境很好,周围老远都是大山,可以继续来呀!还可以往更远的地方去呢!”
大家一商量,兄弟俩当即分工,阿雪带领洞里的瑶人,去帮助唐吉和新来的瑶人安家落户。满良随禾仔和明列,立即返回龙窖山。阿雪胸脯拍得通通响,信心十足地对禾仔说:“你尽管放心返程,迁徙来的瑶人我们保证安置好……”
盘和、旺叔和众人听了禾仔讲述,无不击掌称奇。
千家峒的人们听说禾仔与满良回来了,纷纷上门打听迁徙瑶人情况。盘和叫二人到各洞走了一遍,将迁徙情况告诉众人。瑶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然而,姜良兴和脚盆却焦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