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风雨声夹着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
早饭后,老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割了两天禾的旺叔好畅快。他吞了胃药,揉了揉肚子走到门口。本来,今天他又准备去寨上割禾的,昨天傍晚,迎雨峰上乌云越积越多,越来越浓,随着夜色变得墨黑了。“迎雨峰上戴斗笠,有雨在明曰。”这句在龙窖山流传了多年的谚语十分灵验。雨越下越大,寨上没有吹角安排工夫。他突然想起了女儿胜男,不知道汉字练得怎样了。春上,旺叔要胜男读书练字,几个月来,竟忙得没有问过她。
旺叔向内屋喊:“胜男!”
正在内屋帮母亲做家务的胜男快步走出来问:“有什么事?爸。”
“把你练的字拿给爸看看吧!”旺叔亲切地对女儿说。自从儿子云飞成家立业后,只有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旺叔随着年龄增老,尤其是担忧自己这难好的胃病,越发对女儿贴心贴肺了。
“呦,真稀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爸还记得女儿的事呢?!”胜男偏着头,俏皮地对父亲说过,高兴地一蹦,进了自己的房间。
“得……得得……”1阵急切的马蹄声停在了屋场上。
禾仔一下马,急匆匆几步跨到门口喊:“旺叔!”“旺叔!”
“有什么事,你说?”旺叔一边请禾仔进屋,一边忐忑着急问。
禾仔悄声静气说:“元军派人来龙源洞了,峒主请你马上到盘王庙去,他在等候,我就不进屋了。”
“啊!我马上和你一道走。”旺叔眉一皱,又望了一眼捧着习字簿站在身边的女儿,一边拿蓑衣斗笠,一边不无愧疚地玩笑着对胜男说:“我又要得罪女儿了哟!”
胜男朝着父亲故意脸一拉,嘴巴一翘,说:“哼哼,得罪我算什么?芝麻小事。”当望着父亲愈来愈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胜男的眼睛湿润了。
盘王庙屋檐下,盘和面色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右手撑腰捏着腰肌,左手不停地捋着胡须在徘徊。几只筑巢在庙里的燕子,在庙门前飞来飞去“唧唧”叫着。突然,盘王庙后的紫檀林里,传出“莫”、“莫'“莫”的鸟叫声,刚好和燕子的声音组成“莫唧”“莫唧”传出。盘和猛醒,抬头听着,脸上挂起了无奈的笑意。
“衣服打湿了吧?”眼望骑马赶来、蓑衣斗笠上雨水直流的旺叔,盘和抢前几步,长脸一放宽,伸手帮旺叔卸下雨具,关切地问。
“没事。”旺叔若无其事地答。当他看见盘和的面容时,不由得眉一皱,问:“你的脸色……”
未等旺叔说完,盘和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进庙去说。”
“元人秘密派人到龙源洞来了。”二人刚在议事厅坐定,盘和就把冯禾仔带来的惊天消息告诉了旺叔。
“嗯,我预料早晚有这么一天。”旺叔微皱眉毛,平静地说。
望着旺叔的样子,盘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旺叔心里有数就有了应对办法。盘和又说:“来人说的和瑶兵探到的消息一样,元军已从汉江抵达武昌城下,形成企图合围之势。来人被冯禾仔留在了龙源洞,你快说,我们该怎么办?”
旺叔反问盘和:“不知峒主对天下大势是如何判断的?”
“天下翻烧饼是必然的,宋王朝确实难以撑起这个破天了。官军很难挡住元军哟!”盘和紧捏长须,眉毛挤到了一起。
顿时,旺叔深邃的眼里射出一道光芒,字字坚定,接过话斩钉截铁地说:
“峒主分析得对,元人迟早要执掌国家。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去见他们,正儿八经说明瑶人的态度,莫让元人想着在我们面前沾便宜,更莫让元人认为,大宋人都是软骨头,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说得好!元人无非是想拉拢或恫吓瑶人,站到他们一边,达到他们尽快占领江南的目的。我们要让元人结盟的幻想彻底破灭。走,我们一起去。”盘和轻松却十分坚定。其实,在盘和心里,春上以来,山下人传“莫瑶早已与元军结盟”让他心痛至今,他该释然了。
二人戴上斗笠,穿好蓑衣,骑上马,带上禾仔,向龙源洞疾驰而去。
龙源寨五哥家,堂客带着儿女到邻家下五子棋、讲故事去了,最里的一间房门口站着一个瑶兵,屋里摆着一桌酒席。五哥与板栗在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痩高个在喝酒。矮胖子笑容满面,像主人一样,殷勤地向五哥与板栗敬个不停,嘴角泛着白沬,大谈元人来后,龙窖山瑶人的美好前程。痩高个提着酒壶,躬身曲背,讨好地连连给众人斟酒。
堂屋里,龙源洞主背着手,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双手不停地搓着,不时来到大门前,抬头望天,竖起双耳辨听着雨水中的细微动静,心却像火在烧。突然,他脸皮一松,迎到门口,迎接盘和与旺叔进了屋,一番低语后,陪二人来到后房,向客人介绍了峒主和师爷,转身和五哥、板栗离开了。
两个汉人望着盘和与旺叔眼睛一亮,慌慌张张“扑通”跪在地上,鸡啄米似地磕过头,朝盘和高兴得停不住嘴了:“恭喜岳州府知府大人。拜见岳州府知府大人!”转身又拜旺叔:“恭喜通城县衙知县大人。拜见通城县衙知县大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骨头太软了,有什么话起来说。”刚刚落座的盘和,不屑一顾来客的礼节,不紧不慢说。
矮胖子慌慌张张一边爬起身,一边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天上掉下的大喜事。”矮胖子笑得眼睛鼻子挤在一起,无比兴奋地讲起皇帝做了个梦,长江南面的龙窖山里,有个应梦贤臣,“原来是峒主老爷哦!”又抬起抖得老高的手,从包袱里掏出一副金光闪闪的锦帛,双手奉给盘和:“这是皇上给老爷的岳州府知府委任状!”又摸出一个小锦袋托上说:“这是给老爷的玉印和调兵虎符。”
盘和讥笑着接过委任状,漫不经心地问:“你说的是哪个皇帝?”
“就是马上要打败宋王朝,在中国坐天下的元朝皇帝哦。元朝皇帝像观世音菩萨一样,救苦救难,特别珍爱瑶人,亲自给老爷下圣旨,特派在下来送福音,解救被汉人压迫的瑶人兄弟。二位大人和众瑶人兄弟出人头地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那时,大人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是高山打鼓,声名远播,光宗耀祖啊!”矮胖子笑逐颜开,一双眯眼紧紧盯着盘和,嘴皮子把话说得又圆又甜。
“原来,你是在帮元朝皇帝传圣旨,当说客,来招安瑶人喽?”盘和双手微微抖动起来,却依然不露声色。
矮胖子以为盘和动了心,无比激动地答:“是呀是呀,正是正是。大凡人博个终生,不就图个封妻荫子?老爷为祖宗争光争气了哦!”
“嘿嘿!”瘦高个也不失时机颠近盘和,兴奋地说:“元皇帝还赐给老爷两件宝贝呢!”边说边从包袱拿出两件稀物摆上:一条重臣朝觐皇帝的碧玉腰带,刻着蒙文,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金字;一双无忧履,靴面缀满珍珠宝石。两件宝贝闪发着奇光异彩,透出瑞气和祥。
盘和看也未看,依然平心静气,却是戏谑地问:“你们是元人还是汉人?为什么要为元人作事,他们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矮胖子连忙凑近说:“小的是地地道道的汉人,看见元人重情重义,就帮忙跑跑龙套。元人允诺我们,只要把峒主与旺叔说定了,小的就当老爷手下的临乡知县。老爷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一有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矮胖子说着说着,一膝跪下,头磕得地面咚咚作响。
“哗啦”一声,酒桌掀翻在地,盘钵杯碗摔得粉碎。盘和再也忍不下去了,根根须发倒竖,双手猛地将大馏金的圣旨,几把几把撕得粉碎,劈面摔在矮胖子脸上,像受了极大侮辱般破口大骂:“你瞎了眼,元军南下后,到处腥风血雨,百姓涂炭,饿殍遍地,白骨盈野,是重情重义吗?你个畜生瞎了眼,看不见?你还想怂恿瑶人为虎作伥,为你捞个人好处,汉人中出绝了你,你不该出肉门。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的饭都被你个奸贼吃光了。你枉披一张人皮。你去告诉元人主子,我们瑶人把情义看得比天大,比命重。饿死不吃嗟来之食,屈死不当别人的猪狗走卒。”盘和骂完,转身拂袖而去。
旺叔眼窝里射出两束愤怒的光,对吓得木呆着的矮胖子说:“本来,今天瑶人要代表人间正义清理门户,除了你这辱门败户的龌龊污秽,但瑶人需要你去告诉你的元人干爸,瑶人骨子里沸腾着仁义的热血,与正义生存在一起。今天留下
你个畜牲的贱命,看看我们瑶人是怎样做人的。”旺叔头也不回走了。
闻声跑来的禾仔和板栗瞪着喷火的眼睛,“嚯”地从绑腿里拔出小尖刀,一步步逼向两个说客。说客吓得大叫大哭。^_*人不由分说,'一*人揪住'一*个说客,举刀把四只耳朵连根割下,一甩手扔到窗外山上。两个说客捂着滴血的耳朵,兔子一样跑了。背后留下了禾仔的叫骂:“老子瑶人希望你们两个下贱崽,终生记得今天。”
盘和与旺叔回到议事厅,已是中午了。盘和说:“马贤的主公不知道如何?如能顺乎民意,组织天下百姓抵抗元军,也不失为一条拯救百姓的新生之路喔!”
旺叔忧思着,手摸大额头沉重地说:“我也常想这个问题,总感觉马贤是小人,办不了大事。也不知他的主公是什么人?拜苍天保佑出个雄才大略的圣人,来拯救我们多灾多难的百姓啊!”
二人一阵沉默。
两个瑶兵在门口哼了两声,轻手蹑脚端进一盆粥,一碟霉豆腐,一碗酸菜,两套碗筷,放在二人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有准备,我们守哨不能离开,实在对不起峒主与旺叔哟!”议事厅边有个灶屋,没有客人来不开火,也没有食物储备,守哨的瑶兵都在家里吃了饭来接班的。
盘和向两个瑶兵道了一声“谢谢了,不怪你们。”便端起碗,吃起热腾腾的粥来。
旺叔突然停下了筷子,痛楚而纠结地说:“割了两天禾,人感觉轻松多了,也清醒多了。这两晚,我尽在想,如果天下真的改朝换代,元人执掌天下,我们瑶人该怎么办呢?”
“不瞒旺叔说,这也正是我晚上失眠的原因。我不敢多想,内心从来没这样害怕过。”盘和放下碗,脸色凝重,胡须在微微抖动。
旺叔略作沉吟,无比感慨地说:“从大势来看,元人志在取江南。所以,我们瑶人有必要作好充分准备,组织好兵源和物资,一旦官府召唤,由我带领瑶兵,立即奔赴前线,为平稳天下局势尽一份绵薄之力。”旺叔一顿,又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最怕瑶人是一厢情愿,一场南柯梦,有心有力用不上啊!”
看着旺叔充满激情的脸上满是苦相,盘和担心地问:“旺叔何以见得呢?”
旺叔拍着脑门分析说:“前几天,通城县衙不是送来了一封公函吗?朝廷已将龙窖山交武昌府管,武昌府又交由通城县衙管。我想,如果朝廷念及我们瑶兵,就不会把龙窖当个包袱卸了呀?朝廷还在把我们当另类。通城县衙来函趾高气扬,一口张到天上,开口就是调出五万两银子和五万石粮抵抗元军。为什么不说一兵一卒,银子和粮食能打败元军?朝廷不富有,官军为什么节节败退?前线要的是有骨气的兵将啊!我们真难,若不给县衙钱粮,就是对朝廷不忠,不仁不义,若是给了,县衙能把钱粮送到武昌城的抗元前线去吗?再则,处于前线的武昌府,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们调兵调钱粮呢?”
盘和的脸拉得老长,双手叉在腰,愤然地说:“国家有难,这些吃国家耍国家的官吏不思救国救民,良心给野兽吃了,元军打来了,看你躲到哪个屁眼里去?”盘和大声咳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满眼是泪。他停了停,喘过气来又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作好兵源和物资准备,一旦朝廷要我们协守武昌城,寅时叫,瑶兵不会卯时出发。是的,这事十分重大,关系到瑶人的命运,我们去问问盘王吧!”
二人来到盘王像前,焚香烧纸,问了三遍告头(竹蔸劈成两片,问菩萨用),头两遍是巽告(肯定意),第三遍是阴告(否定意)。
“祖宗是什么意思?”盘和瞪着眼睛问旺叔。
旺叔说:“再问问祖宗,是否是我们一厢情愿呢?”
果然是巽告!
“唉,天意,天意哟!即使朝廷不调兵,我们还是作好准备,为天下百姓尽忠尽孝吧!”盘和虽然伤心极了,却仍然怀着一线希望,吩咐旺叔。
旺叔说:“我估摸着,最近,通城将要出现一件大事,要请峒主决断。”
盘和问:“什么事?”
“马贤是个善于投机取巧的人,如今,元军攻打武昌城,官军官府一门心思对付元军。马贤肯定会乘机作乱,夺取通城县衙。他手里的义军人少质量差。禾仔曾悄悄去鸦雀山看过义军,都是些拿不上手的豆渣,除非有外援,义军是难以打下通城县城的。义军在内斗,元人在南下,我们该怎么办呢?”旺叔忧心忡忡道。
盘和满脸怒气说:“元人在南下,百姓在危难中挣扎,按常理家里不能闹了哦?!”
“所以,我想了很多。”旺叔接过话说:“甘长青死后,小龙将县衙官军的管治交给了张喜。我想和张喜见个面,了解县衙要龙窖山捐银捐粮和官军情况,为以后作打算。另外,我想听听张喜的意见,如果义军打县城,他怎么办?”
盘和一番沉思后,语气坚定,却又十分无奈地说:“可以,不管怎样,请你告诉张喜,无论是官军和义军,我拜托他,多为社会留点元气,用以对付南下元军哟!”
第二天,在县城的如家客栈,旺叔和张喜见面了。张喜为甘长青偷袭龙窖山未帮上瑶人的忙,死伤了那多瑶人兄弟而歉疚不已。旺叔再三宽慰了他。张喜告诉旺叔,岳老板被甘长青当盗牛贼杀了。张喜又说,元人已经围困了武昌城。县衙要龙窖山捐银粮,是小龙借局势危急出的歪主意。他在悄悄收拾细软,看样子要溜了。小龙天天催问龙窖山的银子到了没有?张喜怕出来时间久了,弓!起小龙怀疑,约旺叔晚上再谈怎样对付义军,就匆匆回军营去了。
入夜,在悦来客栈的后山上,旺叔为岳老板烧纸焚香,跪在地上久久祭拜,泪流满面。刚回如家客栈,张喜来了,旺叔把马贤义军可能要攻打通城县城,盘和不主张官军与义军拼命的意思告诉了张喜。
张喜长叹一声,无比痛楚地说:“元军南下,我也不想打内斗,国家都乱了,我还和同胞争一座县城干什么?我想带兵去协守武昌城,为官军添一份力啊!”张喜激动得泪光闪闪。
旺叔回龙窖山后,将张喜的打算告诉了盘和。
盘和随即咬破中指,写了一封龙窖山瑶兵请求协守武昌城宋官军的血书,请张喜带去武昌府,又赠张喜和官军两千两花银作盘缠,派秋菊送给了张喜。盘和又要旺叔与盘勇立即着手,准备两千瑶兵和两万两银子,随时听候武昌府征调。
在龙窖山,知道峒主撕了元皇帝圣旨的瑶人惊愕了:大宋如果垮台了,峒主得罪了执掌朝廷的元人,以后,瑶人的活路在哪里?
“好啊!天赐良机,我们正好乱中取胜。”马贤痩削的脸皮喜得一抽一搐,大小眼交替乱扯,脸上的死红肉变成了紫黑色。
片刻过去,马贤好不惊恐地对脚盆说:“老弟想得好喔,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是瑶兵和我们一起打下县城,赖着不走了,我们还真没有办法对付瑶蛮呢!特别是那个狡猾的旺叔,我能怎么办?”末了,他又对深谈出义军为什么不能绑架出山瑶人的脚盆夸赞个不停:“老弟成熟了,想得周到,万一露了马脚,瑶人还不把我们剁成肉酱?”转而,马贤又焦急地询问脚盆:“单靠我们义军,通城县城如何攻得下来呢?”
脚盆想了想,说:“想当初,老兄来通城有几人?却把乡下搞得风生水起,县衙和县兵个个吓得丧魂落魄。你老兄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死的说得活,活的说得死,木凳子说得发芽开了花,百姓都信以为真,还是乡下人好糊弄。我想,我们就从乡下人着手,发动他们打县城。不知老兄以为如何?”
马贤回过神,哈哈大笑,说:“对!就这么办。义军到乡下一发动,百姓只要听说义军领头打县衙,肯定炸了锅,要报仇的、要当官的、要发财的,山林大,什么鸟都有,还怕没有人去打县城?!我们应该商量,怎样抓住时机,趁乱打县衙,坐天下了。”
禾仔探得马贤义军的动向,立即禀报了旺叔。
旺叔眼里射出一束深邃的光芒,吩咐禾仔道:“你和大江下山去,看看义军是怎么打县城的。”又细细叮嘱说:“你们在刀光剑影里,迎接凤梅母子来龙窖山,责任重大,一定要多留心,决不能误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