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这勒石……”这天清晨,半月大门未出,二门未迈的马贤来到了县衙正厅,在宋时刻着“小民易虐,上苍难欺”的戒石前看了看,大小眼交替乱扯,皱起了眉头。
上司给他带来的主子鹰钩鼻是胡人,叫阿罗不花。上司命令他,以后县衙一切事务,都要听从鹰钩鼻的,还警告他对外要保密,如果鹰钩鼻有危险,“你马贤小命休矣!”马贤的脊背立时有一股冷飕飕的凉气刮过。半月来,马贤被鹰钩鼻囚禁在后院,天天接受训诫,读着元朝的律条。从晨起倒夜壶直至晚上睡觉,鹰钩鼻的吃喝拉撒都要马贤亲自侍候。其他任何人一律不得接近他俩。这个五十多岁的主子一动怒,小眼就泛着阴森森的白光,他“要把马贤驯得像狗一样忠于主子。”马贤稍有不慎,就被鹰钩鼻的白光罩着,恶狠狠地臭骂一顿,还打了三次耳光。昨天晚上,鹰钩鼻把马贤带到勒石前,指着“上苍难欺”几声冷笑后,未置一言,和一个年轻人神秘地飘然走了。
马贤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气得七窍生烟,原想出人头地,哪知又被一个残暴的元人主子压着,心里痛苦不堪。望着神情沮丧的马贤,叶享利眼睛几眨几眨,转身走了。不一会,小翠春风满面进了马贤的家。三天三夜后,小翠望着送她出县衙的叶享利,突然满脸怒气,瞪着眼,却是嗲声嗲气地说:“今后,除了到你家去,我再不来县衙了。”叶享利眉头一挑,第二天夜里,小翠就应约摸黑闪进了叶享利家。
这天,马贤刚到前堂,几天来的好心情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他亲自选的县衙胥吏都是新手,整天无所事事,坐累了就逛街。难怪,这些马贤老家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姨崽表侄,大都未读过书,都是“睁眼瞎”,点卯时,除了喝茶什么都不会。叶享利一统计,县衙的人是过去的三倍!家乡人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故乡话,但扯淡不饱肚皮。一段时间过去,大家都蔫了——县衙没有银子关饷。马贤只得扯谎躲避着众人,吩咐贴身衙役回复上门的胥吏“老爷下乡了”,“老爷受寒了”,搪塞了一天又一天。这晚,马贤的姑老表、税官李公公趁夜找到马贤,挺着个塌鼻子笑眯眯的要饷银。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欠人家的?马贤干嘿着没发火。
上午,闷闷不乐的马贤坐在明志斋,叶享利小心翼翼送上一杯茶,心里明白却故装不知小声问:“老爷为什么如此心烦?”
马贤望着叶享利欲言又止,这烦心事说了也白说。想了想,还是说给表弟聊作解闷吧。于是把县衙要关饷,账上没银子说了。
叶享利听了,眨了眨眼睛,兀自嘟噜说:“老爷养着众人吃闲饭,坐吃山空。老爷一个人急,不可以把葫芦吊到大家的颈上去吗?”
马贤一听“吊葫芦”,立即来了兴趣,脸上的死红肉煞地亮了:“慢!你把话说明白点。”
“老爷可叫大家去向老百姓收银子呀!任务分下去,两天交一次账,多交者有赏。大家都去烦,老爷不就不烦了?”叶享利还特别强调要把里正管紧。他知道,县衙胥吏大都是马贤的亲戚朋友,办不了事又处罚不得,豆腐掉进灰里,打又打不得,拍又拍不得,把里正扯进来,胥吏就好撕破脸皮了。
马贤三角眼一亮,大叫了三声好,连连赞扬道:“表弟还会想主意呢!”马贤正愁手里没银子,更没有办法对付那些非亲即友的县衙胥吏,按叶享利的办法,不正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叶享利心中一喜,又眯着眼睛接上话说:“我还打算找老家来的胥吏们说,大家不光是享福,还要真心诚意做点事,给老爷争面子争气,不能出丑掉底子,
更不是做客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行?!”
马贤心花怒放吐出一口长气:“我的小表弟呀,你说的比别人唱的都好听,句句甜到我心底了!”笑了笑又双眼一瞪道:“只要有了银子,我的心病就好了。你千万要把胥吏们整好,还可以下几把辣椒末,狠狠地揍几马鞭,让他们出几身冷汗,省得以后不好管束。”
“老爷尽管放心,我四十岁做了二十年生意,是人是鬼,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不会有错的。”叶享利虽然感觉马贤是在利用他,但想起多时未沾白花花的银子了,还是激动得脸色阵阵泛红,把握十足地答。
“噢!”马贤脸上的笑,突然像被风吹走一般,眉头越结越紧,大小眼又乱扯了,满是丧气地问叶享利:“你想过吗,我们凭什么收老百姓的银子,收多少,怎样收?怎么向老百姓说?这可是个麻烦事呀。”马贤为了争面子,还隐下了主子同不同意这一关。
叶享利习惯地眼睛眨几眨,说:“老爷呀,我们可以向老百姓说,别处的宋官军还没消灭,一心想杀到通城来报仇,义军正在拼死抵抗,前方急切盼望我们的兵员和银两去支援。去兵员要死人,掏钱总可以吧?!过去老百姓吃尽了官府的苦,生怕官军重来,这样说,老百姓不就理解、愿意掏钱了?”
“这个主意好,富有的百姓多交,穷的少交,有钱交钱,无钱交物,但家家户户不能空过。”马贤脸上笑开了花,只感觉眼前有无数白花花的银子,从全县各地滚滚流来县衙。
叶享利又试探地问马贤:“县衙能不能发个告示呢?”
马贤立即想起了鹰钩鼻,尖削脸皮一阵抽搐,这事必须绕开他。立即狡黠一笑,说:“女怕输身,男怕输笔。我们做事不能留痕迹,即使出了事,左一推,右一卸,自己才干净。”
“前方战事吃紧,义军流血流汗作战,饭也吃不饱,一旦顶不住了,官军就会再来通城掌权。前方一次再次要我们送兵送钱去。马知县体愠子民,拒绝去人,但要县民捐点银子,为前方将士吃饭救急,我们不应该吗?”里正和县衙胥吏领了任务,个个摩拳擦掌。马贤主持的县衙会议后,“前方战况”像一阵风吹遍了城乡。
听到消息的人们炸了锅,尤其是那些深受官府迫害的人,到处说着“倾家荡产也要捐银”的话,激奋了不少人。
那个坐了牢的盐店吴老板,带头拿着一千两银子,亲自送到县衙。县城有个绸缎铺老板,开店以后,县衙官吏的家属在店里拿布缝衣,多年一个指儿也没给,税一文不能少交。老板听说捐银给义军打宋官军,主动捐银五百两。有一个杂货店老板,女儿长得漂漂亮亮,过去某年,知县要他女儿到县衙当使唤,老板一家人逃到乡下去了,官府以通匪罪捉拿老板。老板为了保全家的命,只得将女儿送到县衙,可怜十八岁的女儿,再出县衙时已经没气了。老板把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凑了八百两银子捐了。
三个老板一带头,商家群情激奋争着捐银。马贤吩咐将各商家捐银数写成公告贴在十字街口。东家有金银,隔壁有典秤。捐银数一见光,人们议论纷纷,一些捐少了的老板感觉脸面无光,又捐了第二次。
一波汹涌的捐银潮过后,社会渐渐平息。未过几天,一股“家家不空过”的捐银潮又被县衙胥吏和里正们刮起。
城北有个六十多岁的瞎子七老头,无儿无女,在街上租了一间小房住着,天气晴好时,在九眼桥头摆个门板,卖点针头线脑、糖糖果果维持生计。县城无人不识七老头。
“老头,生意好啊!”马大一口江西音招呼七老头。
“好啊,我吃饱了全家不饿,穿暖了全家不冻,多好?”七老头虽然眼瞎,耳朵却很灵,风趣地答。
马大又问:“通城的宋官军灭了,你清楚吗?”
“我看不见听得到,天灭了官军。他们伤天害理,早该灭哟!”七老头声音洪亮。
马大纠正说:“不是天灭的,是我们义军消灭的。”
“是呀,义车就是现在的天嘛!”
“大家都在捐银,你老头一家有吃有穿,也该出钱去支援义军打宋军吧?!”
七老头问:“噢!是吧,老弟是什么高就桫?”
“他是县尉老爷,你少啰嗦了,捐十两银子”胥吏高喊。
七老头微微一怔,见来人说真的,就道:“我值十两银子吗?”
“值得!”七老头和胥吏对话的当儿,街上不少人围上来看热闹,熟悉七老头的人大声说:“你整天说的笑话也要卖五十两银子啊!”
马大听出七老头每天要“卖五十两银子”,顿时来劲了,恶狠狠地说:“你就捐十两银子,别啰嗦了。”说完就要动手。
围观者看见胥吏来真的,嚷嚷叫叫骂开了:“过去的官府,豺狼一样见不得血,也没人找七老头要过税,如今是哪来的规矩?”
“这次捐款,人人不能空过,家家不能漏网,这是县衙的规矩。”胥吏中一个江西口音的人提高了声音,严声厉色。
愤怒的人们七嘴八舌骂起来:“屁规矩。”“卵规矩。”“瞎子篾盆里抓钱,有天以来就没有这样的屄规矩。”
“吵什么吵?”争执间,街面上十多个县兵飞跑过来,打雷般大喊,凶神恶煞般扭住了七老头的手。
“哎哟!”随着一声尖厉的风响,扭着七老头的一个县兵,“通”地一声摔倒在地,鼻子里鲜血直流。马大回过神,大声命令:“抓凶手!”
原来这天,禾仔正在城里,看见现场,一把无名火烧起,早忘了瑶兵出山的规矩,偷偷出手了。
县兵挥起刀枪,正准备把在场人围起来。人们大怒,与县兵一阵拳打脚踢,骂骂咧咧一哄而散。禾仔趁乱跑出老远。
七老头把门板一撬,杂货散作一地。七老头被县兵反剪双手推走了。七老头一路哈哈大笑,大声喊着:“好戏好戏真好戏,义军来了,麻皮长了八只角。”
不出半日,七老头被抓的消息传遍了县城,整座县城关的关门,锁的锁店,像掉进冰河里了。
又一件怪事震惊了人们。县城有个古董商,捐了一个商时的青铜鼎,价值两千两白银,铜鼎拿回县衙后不翼而飞了,叶享利猜想是马大藏了。第二天,叶授意胥吏到古董店来找,果然发现一个相似的鼎,硬逼着老板承认是他偷回来了。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推推搡搡了。不巧,一件铁戈从货架上掉下,砸到了一个胥吏头上,弄得满脸鲜血。
“杀人了杀人了!”胥吏们大叫。
“把凶手抓起来收监!”不知从何处钻出叶享利来,厉声命令。
老板绑走了。店里古董一抢而空,几件精品进了叶享利的家门。
从此,一连多天,县城怪事连连发生:夜晚上街的胥吏,多人被暗器打伤,马大差点被刀捅死;一夜二更时分,东门城楼一把火烧着了;县衙仓库被人打了个大洞,贵重物品洗劫一空,余者被一把火烧了;牢狱罪犯半数不翼而飞……
面对人们的反抗,马贤视而不见,白花花的银子仍像水一样流进县衙。他又盘算开了:县衙胥吏多,开销大,承担全部饷银又不甘心,决定按七成关饷,余者自己去收,胥吏们收更来劲了。
这天早晨,马贤和叶享利来到了冷风熄烟的九眼桥头。人们远远望见他就溜了。马贤心里一阵纠结,忙向唯独一家开门的小杂货店走去。
“老人家好喔!”马贤热情地招呼守店老头。
老头一动不动,不冷不热地答:“有什么好?死了才真好喔!”
“老人家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告诉我吗?”马贤弯下了腰。叶享利看见老人仍不搭理,忙走上前说:“这是我们的知县马大人。”
“啊!你就是那个要钱的饿鬼?我这个小店才十两银子的本,县衙来人要我捐五十两银子,猪崽大过猪婆,自古就没这种稀奇事。别人劝我逃,我偏不逃。看谁个把我的屁股挖了当窑烧?”老人一副不屑一顾他人的样子。
旁边的两个老瞎子猛然站起,两根棍子一齐朝马贤乱打,口里大骂:“打死你这个狗官,老子们陪七老头去坐牢。”
马贤冷不丁挨了几棍,一蹦起身冲出了店铺,大声申辩道:“我从来没说收瞎子的钱呀,是谁坏我了的名声?”
“街邻都说你尖嘴猴腮奸臣相,你还会装聋作哑呢!收捐银的人口口声声说是知县命令,每个户头不能空过,众人都听到了。你赖得脱?”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大群瞎子,围住马贤,棍子打得通通直响。口里连连叫骂:“打死你个奸臣崽!”“只知道要钱的崽。”“不该出肉门的崽。”“雷打火烧的崽。”“莫留得世上害人喽!”
马贤身上头上脸上打得青红紫绿,带着叶享利一溜烟跑了。
下午,瞎子七老头一回到桥头就讲开了:马贤是个好官,来到牢里,把我双手扶出门,骂了一通把我关进牢的人,还打了一个人的耳光,又陪我吃了饭,喝了酒,赔我一两银子回来做本钱。
街邻们不相信,当家人不开口,手下人敢乱搞吗?!
乡下也掀起了一股捐银潮。三疯子当下黄里里正后,整天无所事事,轮流到里上的大户家去喝酒,到处找女人鬼混,正愁手里没银子花。领了收捐银的任务,三疯子癞子一红,袖子一卷,鼓起眼睛向六个里丁和付里正吩咐:“要大干一场。”
三天时间,里人自觉捐了二千两银子。三疯子拿过户册一看,捐银的不到一成,当即按一万两银子分摊给里丁们。
当晚,三疯子昔日的六个流浪朋友,从梦春楼带了一个妓女,到下黄里给三疯子当官送恭贺。三疯子杀鸡煎鱼弄了满桌菜,喝得酩酊大醉。三疯子搔着癞头结结巴巴炫起富来,朋友羡慕得涎水直流。夜半三更,趁三疯子和妓女在屋里睡觉,六个朋友每人包了两百两银子不辞而别。三疯子叫苦不迭,只得谎称上面加了任务,把朋友偷走和给妓女的银子又加给了里丁们。
这天,两个里丁到来苏畈一户小地主家。来苏畈是通城十大畈之一,土地平坦肥沃,河水长流。这年夏时,上游山洪突暴,大水卷着树木杂草、横皮檩子、木床木箱、木柜木盆汹涌而来,畈上成了一片泽国,禾稻尽毁,不少农家拖儿带女逃荒去了。小地主早就不满里丁几次上门要他捐银。
“主人呢主人呢?”里丁商量好了,要钱如同刀割肉,太善了是搞不得钱出来的,他们拉着脸,厉声高喊。
哪知,下人没把他们当回事。
“把主东揪出来,老子不是吃素的。”里丁大喊着往里闯。
“慢!”下人一步窜到里丁前,拦住去路道:“有什么话跟我说。”
“你算个屁?老子没有工夫同你磨嘴皮。”里丁一抬脚,把下人踢倒在地,径直往后闯。
“嗖”地两声风起,两条恶狗冲出来了,一声不响朝里丁乱咬。转眼,两人腿上被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里丁怒火中烧,拔刀冲进了堂屋,一阵乱刀把两只恶狗劈死了。
长工头奉主东指使出来了,看见两只看家犬死了,又见下人抱着裤裆在地上呻吟,哪里受得这般气?手一招,一伙长工拿着锄头扁担冲到堂屋,把大门一关,和里丁打起来。这些人哪是里丁的对手?两刀砍去,一个背上流血,一个肠子流出来了,躺在地上直嚎,其他长工吓得不敢再动手了。在后堂的小地主得知里丁来真的,慌忙带起堂客儿女出后门溜了,长工们一哄而散。两个里丁找前找后不见一个人,翻箱倒柜找不到银子,怏怏回里上告诉了三疯子。三疯子癞子气得通红,不杀个鸡子给猴子看看,今后怎么管治这些刁民?他来到小地主家,一把火点着了宅院,扬长而去。当晚,小地主请了个通文墨的人,把三疯子杀人放火烧民房,一纸告到了县衙。
这天傍晚,禾仔经下黄里回龙窖山,见两里丁去了一寡妇家。这是禾仔经常路过熟识的人家,就悄悄避到屋边山上观望起来。这时,一阵“唏唏”笑,凑上狼牙来。禾仔赶忙把他按在身边。
里丁要寡妇捐五十两银子。寡妇带着两个不到五、六岁的孩子生活,除了三间茅屋,家徒四壁,一个劲求情告饶。
里丁们发怒了,呵斥声声:“快拿银子来!”
寡妇一脸无奈:“我老公死了,留下两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请可怜可怜我们吧!”寡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急得直哭。
“哭什么哭,官不怕你穷,鬼不怕你痩,五十两银子赶快交出来。”里丁大瞪着眼,鼻子都要咬人了。
“莫说是五十两,五个毫子我家也拿不出喽!”寡妇呼天号地,声声告怜,两个孩子吓得哭哭啼啼。
“你不动手我们动手噢!”里丁一看屋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发现屋后牛棚里拴着一头黄牯牛,就去解绳索。
寡妇疯了般冲上去告怜:“那是四家人共的一头牛,我家只有一脚,这是我一家人的命喽!”里丁一脚把寡妇踢倒在地,牵着牛走了。
禾仔与狼牙气愤极了,悄悄跟踪到一密林边。狼牙猛扑上去,两掌打晕了两个里丁。二人把牛送到了寡妇家。哪知,寡妇早已一索悬梁。两个孩子哭成一团。闻讯赶来的乡邻,伤心落泪痛骂狗官。禾仔与狼牙转身把两个正在醒来的里丁,一刀一个剁了头,又剐出心肝,祭祀了寡妇一番。后来,禾仔听说,第二天一早,邻里一众人带着寡妇的两个孩子到县衙击鼓告状。恰巧三疯子正在县衙,一问两个孩子无依无靠无亲人,立即牵起孩个手,满口应承把他们哺养成人,又补偿了众人十两银子工钱。三疯子把两个孩子领到西门街上,卖了五十两银子。禾仔大怒,趁夜把下黄里房子点燃了。
麦园一大户,捐出一年粮食经营盈余五百两。清水塘有个小地主,宋时得罪了里正。里正诬陷他杀了人,关进了县牢。家人上下打点保了命。一百五十多斤的汉子,抬回家时不到九十斤。小地主卖了三成田地,将六百两银子全捐了。里正们也像县城一样,将老百姓的捐银数公布在十字路口。好多大户又进行了二次捐银。尤其是一些过去跟官府关系好的人家,生怕别人揭破过去的丑事,装出一副仇恨旧官府的样子,咬着牙齿捐银。何婆桥有个旧时里正,过去当官沾了不少光,做了两处庄园,百姓意见很大。为了表示自己对旧官府的痛恨,卖了一处庄园,捐了千两白银,马贤又要他当了新里正。里正有了靠山,疯狂敛财,不久又赎回了庄园……
马贤躲在叶享利房里,午休起床已过未时了。多天来,马贤总是在胥吏中的亲人屋里,睡到近晚才起床,刚好读到捐银报告。今天起早了,他把明志斋桌上压着的一大堆文案推到一边,伸了几个懒腰,叫衙役泡上一碗浓茶,细细地品了许久,极不情愿地拿起一封文案,撕开封口浏览起来。这是下黄里告三疯子放火烧屋的,他眼睛一瞟放到一边。顺手又撕开第二封,状告大岭里正为收捐银打断了百姓的腿,又放到一边。撕开第三封,下黄里六十多个百姓按了手印,联名告三疯子为收捐银逼死寡妇。他正在漫不经心地看着,叶享利来了。
“老爷在看公文?”叶享利站在案前。
“七瞎子如何啦?”马贤漫不经心地反问。
“中饭前,我就以你的名义,把他从牢里带出来,弄了酒饭陪他吃后,给他二两银子放回去了。”
叶享利转而问马贤:“老爷看的是……”
马贤若无其事地答:“都是为捐银告状的,我才看了三封状子,两封是告三疯子的。这王八蛋不是个好东西,戳破天不补,惹祸不怕大。当初攻打城门时,我在后面特别盯着,官军偏偏没杀他,还让他杀死了一官军。这人是个祸根。众人告他烧了老百姓的房,还逼死了寡妇。”
叶享利担心地问:“老爷打算怎样处理他,是否给换个地方呢?”
“算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给他换个地方还要惹祸。让他在一个地方把祸惹足,命就到头了。与其让我为难,不如让他为难。”马贤心情放松,十分平静。
叶享利回到卧室,把从七老脚二两银子中扣下的一两,一脸冷色丢进了木箱里。这些天,叶享利早就偷看出了马贤的主子不是汉人,怀疑马贤在为元人做事。“奸贼可是要人人诛杀的呀!”他打定主意,寻机大捞几把银子后一跑了事。
与里上结捐银帐时,叶享利觉得机会到了。他费尽心机对付里正。
三疯子报下黄里收了捐银六千两。叶享利双眼紧盯着三疯子脸一拉,诈他说:“你还瞒下两千两干什么?”三疯子心一沉,眉一皱,难道他知道我两千放了荷包?转而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呀,我瞒了一两是你的儿子。”三疯子硬扛着,癞子胀红了。在生意场上滚了二十年的叶享利,从三疯子的瞬间表情变化里,看出他在打埋伏,大声呵斥道:“哼!你教头面前打卖拳,骗得别人骗得了我?”三疯子心里忐忑着软下来:“我想瞒点银子为保上做事,请主簿高抬贵手啊!”随即转脸一笑,从六千两银子里拿出两千两塞给叶享利,说:“这是孝敬主簿的。”叶享利诈术成功,心里一喜,脸却仍然綳得紧紧的:“今后,我们兄弟间有事莫瞒来瞒去,我会帮你着想的,明白吗?”“明白明白。”三疯子点头哈腰,原来,你是要我和你串通一气才能得好处。叶享利望着两千两银子眼睛几眨几眨,又吓唬三疯子说:“你的关不好过呢!百姓把你告到上司那里去了,说不定你有杀头之罪呢!”三疯子还在思索怎样把自己吞下的那份银子保下来,呆呆地站在一边,气恼地搔着癞头。叶享利乜斜了三疯子一眼,慢吞吞地说:“只要你真心对我,即使有杀头的灾难,我也会帮你摆平的。”没有回音。叶享利又厉声问:“你听见了吗?听见了。”三疯子回过神,哭丧着脸。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叶享利知道做好人的时候到了:“这事到此为止,只是……只是我不收你这两千两银子,你会认为我不真心,好,下不为例。”三疯子听了,高兴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感谢再生父母,今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要我做事万死不辞。”
与县衙胥吏结账,虽然他们一口一个“表弟”或“小叔”地叫着,叶享利一点情面都不讲,公事公办,大家背后都埋怨主簿。叶享利高兴了,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胥吏们都会告诉马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众胥吏兵勇变作法子收银子,也变作法子私吞银两,藏的掖的,人人都有斩获。”“主簿更是发得天红地白!”这些议论不时传入马贤耳中。马贤将信将疑,把三疯子等人一诈唬,这些人把结银账一五一十全告诉了马贤。马贤惊得目瞪口呆了,又问账房,账房答:“我哪里插得上手?!”马贤咬牙切齿了:“我当知县,一两银子也未捞到,好你个贪得无厌的叶享利,我非查你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立即吩咐马大:“给我盯紧叶享利,查他究竟贪了多少银子?更不能让他把银子卷走了。”
夜半,马大像鬼一样在叶享利家附近窥探,突然望见一个女人,躲躲闪闪进了叶享利的家,关了门,屋里的灯随即熄灭了。马大屏住呼吸,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后窗下,伏在窗棂上。
“想我吗,嘻嘻!”小翠的声音好甜。
随后,床上的响声让马大透不过气来了。直到一切平息,马大如梦方醒。他迅速来到前门,在附近守着。
夜半,叶享利的家门悄悄打开了。小翠手提个小锦袋闪出了门,刚走出不远,一把明尖尖的刀突然顶在胸前。随即传出蒙面人恶狠狠的低音:“把锦袋留下,否则,老子放了你的血。”
“老爷饶命!”早吓得哆嗦成一团的小翠,颤抖抖地恳求了一声,丢下装满银子的小锦袋,飞也似逃命去了。
回到家里,马大嘿嘿几声尖笑:“老子发大财的机会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