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梦生挽着个装干粮的小包袱,悄悄出了山,坐上渔人的船,进了黄盖湖。第二天一登岛,刚亮了瑶人身份,梦生就被几个守渡口的水匪一阵拳打脚踢,五花大绑向湖寨押去。
湖寨里阴风惨惨,白旗白幡白衣一片白,水匪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个个披麻戴孝,准备出征龙窖山。大家听说捉到了一个瑶人,众人一齐大呼:“老天爷赐给我们祭旗的。”
二当家满脸乌黑,咬牙切齿地吩咐:“老天开了眼,祭旗出征。”
听到吩咐,几个水匪立即将梦生几撕几扯剥光了衣服,赤条条绑到了帅台旗杆上。一个刽子手,把鬼头大刀扛在肩头,站在梦生旁边,只等老黑下令祭旗,就开刀问斩。
梦生怒气冲冲,心想:“难道水匪就这样将我杀了?”
“嘿嘿!我的痨病有救了啊!”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满脸肮脏的病人,手拿饭团,要沾梦生的血吃了治病。病人跌跌撞撞来到旗杆下,往地上一坐,仰头向梦生傻笑。又说:“我禾仔决不忘恩人啊!”
梦生一惊,病人又开言了:“恩人啦,头领来了,心里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禾仔在这里陪着恩人啊!”说完,把肩上绦巾的龙犬头露出,摸了几摸。
“啊!是探长!”梦生大喜,陡然胆大心壮,更加挺直了腰杆。
三通催命鼓响过,老黑一身白衣白甲,昂首挺胸登上了帅台。
“弟兄们,瑶蛮杀了我们的三当家,我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天赐一个瑶人为我们出征祭旗,开刀见血,处斩!”
刽子手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将最后的一口酒向大刀“噗”的一声喷去,凶狠地向梦生举起了鬼头大刀。
“哎呀!不得了喔,老天不长眼,孤儿要杀孤儿,这可怜的血,叫我怎么吃得下肚啊!”病人痴笑着,躺在地上大喊不止。
梦生一口气喝下水匪递到嘴上的一大碗酒,突然放声大笑:“哈哈!老子六岁成了孤儿,无数苦难都没死,今天,为千家峒死了,值啊!老子来世还给瑶人做孤儿,没有半个屁放。”
病人的叫喊,早让老黑怔愣,听到梦生说孤儿的话,刺痛了他心中的软处,忙举起右手问:“刚才这个蛮子说的什么?”
刽子手的刀停在空中,把梦生的话向老黑重复了一遍。
老黑一愣,冷着脸,一步一步走向梦生,厉声问:“你六岁成了孤儿?骗谁?”
“老子从小死爸死娘,千家峒百家饭养活了我,又教我活得堂堂正正。老子一生不说谎言,死到眉毛上,还要改脾气吗?”梦生瞪着眼,挺直身子昂着头,大声反问老黑。
“你在千家峒是干什么的?”“百家饭”又深深刺痛了老黑的心,他的声音明显软了。
“老子普通瑶人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挖天挖地挖风雨。”
“哪个派你来的?”老黑腰刀一摆,大声喝问。
“与任何人无关,是天、是命、是良心叫老子来的。”
病人叹了一口气,又喊:“好一个有道义的孤儿啊!”
老黑愁眉苦脸未吱声,身边一个悍匪,恶狠狠地拔出了刀,岔上前问:“你来干什么,狗日的想死吗?”
“老子死也高兴,瑶人里,百十个爸妈养大了我,给我成了亲,生了两个子女。老子病在床上三年,众人照顾我一家。师爷为我处方弄药,把我从死里救回,我为千家峒死十次都赚了。今天,我来说杀三当家的真凶,水匪却要杀我,帮老子成全天理良心,老子死了值得。”梦生从容不迫地追忆往事,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悍匪怒问:“狗日的,你们瑶蛮也讲天理良心?放屁!”
“老子瑶人把天理良心看得比命还大。老子为天理良心来见水匪,却无人领会。你们一伙蠢猪,不问缘由,只知道杀人,苍天有眼无珠啊!”梦生不怕死了,还怕什么?又是喊,又是骂,声音越喊越大。
老黑突然觉得自己有失常理,是该问问这个瑶人登门的缘由呀!为了顾全面子,仍然厉声呵斥道:“你有没杀三当家的证据,就赶紧拿给老子看,老子要出征,没工夫同你扯淡。”
“狗日的水匪,你们扯大耳朵听着,瑶人和你们没有仇恨,三当家不值得瑶人去杀,是别人嫁祸给瑶人,想让你我双方残杀。老子的证据天知道,地知道,畜生都知道。千家峒的敌人不是水匪,水匪的敌人也不是千家峒。大家都在担心官府剿灭我们。瑶人有必要杀三当家,同你们结死怨吗?苍天啦,你有眼无珠,为什么要把瑶人同这群没心没肝、没头脑的蠢猪,扯到一起哟?”梦生仰头大喊,铿锵的声音向四方掷去。
顿时,水匪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哎哟!恩人啦,原来你是个拉架的人,可天地不开眼啊!孤儿杀孤儿,你就含冤死吧!”躺靠在地上的病人,突然怜悯地大喊。
老黑狠狠瞥了肮脏病人一眼,显然,病人的话刺痛了他。他虽然觉得梦生的话不无道理,但想起前年,瑶人为年货来讹他们,心里气又腾起,愤愤不平地问:“前年,你们为什么平白无故说我们抢了你们的年货?”
“我们的年货确实被人抢了,打劫的强盗口口声声,叫瑶人找水匪算账。老子病在床上,堂客带着两个几岁的儿子,在山中挖了半月竹笋,晒了百多斤干货,也在被抢年物中。老天只要没瞎眼,就一定看到了。”梦生大声答。
老黑心里犯起了狐疑,莫非是有人以水匪的名义,抢劫了瑶人的年货?随即接过话斥责道:“正因为瑶蛮赖我们抢了年货,所以你们就杀我们三当家报仇。”
梦生立即接话反问:“你们一伙蠢猪不想想,如果别人以你们的名义,抢劫我们的年货,不可以用我们的名义,杀你们的三当家么?”
要是以往,面对又叫又骂的掌中物,老黑早将他捏成了齑粉。今天,面对梦生这个强悍瑶人孤儿的叫喊和怒骂,他心里有的是震惊。自己出征瑶人,确实是草率了。他突然想起秀花带来的口信,三当家临死前说,杀人者带岳州口音,自己报仇心切,怎么就没往细里想呢?如今,箭在弦上,怎么办?他拍着脑壳,满脸愁苦地犹豫不决了。
“祭旗!祭旗!”“出征!出征!”白衣队伍里,又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叫喊声。
“怎么办?”老黑望着水匪队伍,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事情没搞清楚,他不能杀一个宁可丢掉性命,也要来劝和的人啦?何况,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孤儿出身的劳苦人。现在,水匪群情激愤,若是不为三当家报仇,就冷了大家心啊!
老黑头一昂,朝着水匪队伍喊起来:“弟兄们!我们暂且寄下这个瑶蛮的狗头,砧板上的肉,想什么时候剁,就什么时候剁。出发!”他想去会一会瑶人,如果他们没杀三当家,不与水匪作对,正好消除误会,再来对付明里暗里的敌人。
“唉!没人血吃了,走喔!”病人从地上爬起,失望地癲走了。
“出发!”“出发!”“出发!”
三通号炮响过,白色的队伍向渡口的十几艘大船奔去。
老黑命令喽啰,将梦生从旗杆上解下,绑在帅船上。白色船队浩浩荡荡,向龙源洞疯狂驶去……
六朗听到黄盖湖里正禀报,水匪往龙源洞去了,心里乐开了花,立即派人向岳州府禀报。知府按先前约定,派出六百官军,一百去黄盖湖烧水匪的湖寨,五百向羊楼司赶来,歼灭离巢的水匪。
水匪船队行进的路上,老黑一直眼皮乱跳,心不落窝。为了转移心绪,他命人把梦生带来,再次审问。
梦生介绍了自己三十多年的经历,讲起了自己得到众瑶人的帮助和温暖,老黑牙齿咬着嘴皮,努力抑制情绪。梦生看到老黑的神情变化,又特别讲了瑶兵武功高强,师爷神机妙算,但大家都不愿与水匪交战,中官府的圈套,老黑更加纠结了。
禾仔回了龙源洞,将梦生和水匪的情况禀报了,旺叔大喜。
一天工夫,水匪船队经由一条便捷水道,来到了龙源洞外的三江口。一大群黑乌鸦像等候在那里,围着老黑的船队飞来扑去,“呱呱呱”叫个不停,打都打不走。“兆头”不好,老黑心里乱成一团麻,踌躇不决。“报仇!”水匪船上叫个不停。老黑被众人的愤怒又搅得热血沸腾了。他向头领们发令:“明天进攻千家峒!”
第二天清晨,老黑刚刚披挂临当,突然,一个水匪慌慌张张来报:“湖寨来了两个兄弟。”
老黑慌忙跑出船舱,两个水匪满身是血,跪在老黑面前大放悲声:“四当家啊!昨晚,湖寨被官军一把火烧光了。我们两人拼死杀出。二当家和留守湖寨的弟兄,不是被杀,就是被火烧死了,好惨喽!”
老黑如雷轰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当头领以来,他还从未有过这大的失误,心如刀绞,突然跪在船上,双手在船板上乱打,大哭道:“是我中了官府调虎离山计,害得兄弟们无家可归,我真该死啊!”
梦生走出船舱,和水匪一起扶起老黑。
眼望梦生,老黑泪流满面:“是我瞎了眼,对不住兄弟你,误会了千家峒,你回去代我向峒主旺叔请罪吧!”
老黑把梦生送下船,转身向水匪们大喊:“和官军拼命去!”
听说湖寨老巢被官军烧毁,二当家和留守的兄弟们都死了,水匪们怒火冲天,声嘶力竭地大叫,螺号声震天动地响起来。
“拼命!”
“拼命!”
“拼命!”
白色船队掉转头,众人声嘶力竭呼叫着,向黄盖湖疯狂驶去。
老黑哪里知道,等候在他们前面的,是官军精心设置恶狠狠地张开的一面大网!
梦生出山的第二天早晨,在龙源洞过夜的旺叔就得到了关隘的禀报。他与五哥一道来到梦生家。小宝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把梦生去黄盖湖水匪巢寨的想法告诉了二人,又以自豪的口吻说:“梦生常念叨,千家峒给了他两次命,还养活了一家。他要做好事报答众瑶人的恩情。”小宝脸色突然一变,口带沮丧说:“可他猴子打拳,就那个手脚,如果没做好,旺叔和五哥千万不要怪罪他哟!”
“他会办得好的,他在为千家峒办大事,化危难,千家峒的人都感谢他!”旺叔拉着小宝的手,眼里含着热泪说。
“办大事?”小宝突然想起,梦生大病初愈那晚,从梦中醒来的话,这可是小金龙和锦毛龙犬要他去做的呀!两位大神定会保佑他,一股欢喜盈上心头。
一天来,旺叔在三江口内高山上,眼望水匪的船队确实担心了好一阵。当看见他们犹犹豫豫、进退不决时,他知道梦生还活着,在发挥作用,立即叫人去告诉小宝。第二天早晨,旺叔眼望水匪的船队突然掉头离去,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久,梦生安然无恙地走上龙厥口关隘,大家一齐迎上去,旺叔一把抱住梦生:“感谢你,老弟!”
“旺叔,我有重要情报要禀告你!”梦生迫不及待,将在船上听到的,官军烧毁了水匪湖寨,迅速讲了一遍。
“好,你快回家去见小宝和孩子们吧,这边的事你放心,我们来处理。”旺叔催促梦生道。
梦生一走,旺叔一番沉思后大怔:“不好,水匪又要遭殃了!”他立即带领禾仔等人,火速赶到三江口,登上了江口内侧的山顶。果然,数里外一处狭窄河面上,水匪船只拥挤不堪,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前路后路都被官军死死堵住了。
狭窄的河道两岸,各有两座只有稀疏树木的小山丘,战斗已经打响。
水匪们操起刀枪,高舞着丧旗,螺号吹得震天价响,一窝蜂向左岸小丘上冲去。埋伏在丘上的官军,一阵乱箭射向活靶,又一阵火炮乱炸乱轰。硝烟散去,只见水匪丢下一片尸体,幸存者被无情地压进了狭窄河道里的船上。
稍顷,水匪以更大的规模、更盛的势头、更多的丧旗、更急的螺号,又向河右岸的小山丘上冲锋了!前面的人倒下一片,后面的人又顽强地扑上去,疯狂的水匪,无视官军的箭矢与火炮,几次眼看着突上了小山丘顶。少数冲上丘顶的水匪,与官军拼起了渔叉刀枪,最后寡不敌众,被官军消灭殆尽。
硝烟扬尘消散后,只见小丘坡上,满是水匪密密麻麻的尸体。小丘顶上,数面烧得面目全非的水匪大丧旗,被官军逗戏地用数个长杆挑着,吊上数十个水匪人头,斜插在坡顶,引来阵阵乌啼。
虽然水匪战力威猛,令官军闻风丧胆,但他们失去水中优势,在陆地仰攻精心设伏的官军,战事十分艰难,只有挨打的份,几次冲锋,已是死伤累累。
水匪又几次试图从船上用火箭火炮,压住山丘顶上的官军,组织小股水匪向丘顶突击,哪知,由于射程太远太高,有的火炮还落到了突击的水匪队伍中。少数突上丘顶的水匪,勇敢拼杀,直至全部倒在官军刀枪下,竟无一人退缩投降。
强悍的水匪几次向河下水中突击,都是遍体鳞伤浮出水面,不是被大木排架上的钢刀、或铁网上的倒刺扎伤挂伤,就是被官军的箭矢射中,浮尸水面……旺叔久久凝望着战场,眉头越结越紧。他习惯地拍着大额头,在山顶上走来踱去,心中为水匪的顽强与剽悍所震撼。中饭后,旺叔骑上马,心事重重往大风谤找盘和商量什么为难事去了。
天近黄昏,旺叔汗流浃背返回龙源洞,邀上冯禾仔,又登上三江口内的山顶眺望,只见水匪的船队,仍被阻截在河道里。水匪还在向河岸的小丘上乱冲,作困兽斗。官军又把他们压进了河道里的船上。河岸上、小丘山坡上,水匪的尸体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又一层。
“你说说,这场战斗的结果将会是怎样?”旺叔一脸焦虑,试问冯禾仔。
禾仔朝天鼻直吼,一连说了三个“惨!惨!惨!”又说:“真可惜,如此强悍的水匪,纵横江湖百十年,还是大限来临了。再打一天,他们就彻底完蛋了。”“你认为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吗?”旺叔眼光深邃,语气却格外平静,又问冯禾仔。
禾仔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抬头反问:“旺叔是否认为,我们应该暗中出手,救助水匪进千家峒呢?”
“我们为什么要救水匪?怎样才能救出水匪?”旺叔突然严肃地紧紧逼问禾仔。
禾仔一番沉思,兴奋地说:“旺叔许多决策,我是事后才懂的,这件事我现在就懂了,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相信我可以办好吗?”
“好喔!贤侄懂得着眼大局了。”旺叔轻松一笑,大额头发着光,眼睛眯成一条缝,手一挥,高兴地说:“峒主已同意解救他们。天黑后,你把水宝和梦生带去,我再派板栗和泥鳅分带两小队瑶兵,接应配合你们行动。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好。”
其实,冯禾仔还是失算了。他哪里明白,此时的旺叔,思考的不仅是为官军为元军多留一个对手;他想得更远,在谋划为瑶人留一条前程和命运的后路!这是后话。
暮霭四起,天黑下来,水匪停止了攻击,龟缩在被困河面上的船中,打算天亮后,再与官军拼命。伤亡惨重进退无路的水匪,个个脸上露着悲哀而绝望的神情。
河的左右两边小丘上,官军燃起一堆堆大火,把河道两岸照得如同白昼。
六朗十分高兴,到河两边山丘上慰问坚守的官军来了。他到山丘上一望,山坡上,到处是残存的烟火和水匪的尸体,一些身负重伤、没有断气的水匪还在呻吟。官军的阵地上,码满了死亡官军的尸体,伤兵已经运走。六朗好后怕,若不是花重金贿赂知府,派来官军,若是县兵与水匪交战,县兵早死光了。他拍着随行的羊楼司里正的肩膀,舒了一口气,困绕他多年的匪患,明天一战就不存在了,他的心病可以彻底治好了!六朗向几个官军小头领,悄悄塞了一小包银子,郑重地拜托后,放心地返回了县衙。
夜半三更,老黑和几位水匪小头领正唉声叹气,在商量第二天的战斗,只听得船舷上,传来一阵“嘭”“嘭”“嘭”的轻轻敲击声。
“是谁?”老黑疑惑地小声问。
“是我,瑶人孤儿梦生。”
“啊,梦生兄弟,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呀!”老黑大惊之余,觉得有蹊跷,他怎么进得了这大木排架和铁网的?又兴奋地催促说:“你快上船来!”
船下,钻出三个手拿撬棍和钢剪的水淋淋的人。
“这是四当家黑头领。”三人一上船,梦生向同行人介绍老黑后,又指着同行的两人向老黑说:“这是瑶兵探长冯禾仔,这是龙厥口关目水宝,特来看望你们的。”
“啊!你不是水寨的那个病人吗?”顿时,老黑脸面羞愧而又痛苦地说:“唉,在下无脸见探长和关目。我差点错怪瑶人兄弟,铸成大错,真是羞煞我了!”老黑将三人请进船舱。众人刚坐定,老黑又抱怨说:“落难之时,寒碜得很,茶水也没有,实在对不起各位。”
“时间紧迫,四当家不要客气了。我们的师爷旺叔,特遣我来问四当家,明天如何打算?”禾仔担忧而善意地问。
“感谢旺叔和各位的好意。现在,我们的船堵死在河道里,进退无路,攻打了一天,损失了百来个兄弟,无任何进展。看来,官军是想彻底消灭我们。明天,我们只能弃船突围,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逃出几个算几个了。”老黑话语坚定,末了又说:“在官军面前,我们决不投降,投降是一条死路,束手就缚,在市曹斩首示众,不如拼死开心。”
水宝焦虑地摊着双手问老黑:“刚才,我们潜水进来的时候,发现官军还在增兵。在这狭小之地,你们的优势施展不开,陆上作战对你们不利,官军又不到水里来,你们还能坚持多久,突围有多少胜算?四当家不能光说死死死,怎样不说生呢?”
“唉!”老黑百般无奈,苦着脸说:“在这弹丸之地,官军居高临下,我们四面被围,无法施展手脚,只有挨打的份。明天再撑一天,后天就没人上阵了。鬼都知道,我们除了死,哪有活路?唉,这世上有哪个不想活喽?!”
禾仔插上话:“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当家为什么只想拼命,不想保住弟兄们的命呢?”
“探长呀,我们前无生路,后无退路了。即使突了围,湖寨毁了,无落脚之地。黄鼠狼过街,个个喊打。我们不如杀个痛快去死,该死的卵朝天。”老黑一副拼死的神情,说得激动不已。
禾仔轻声而恳切地说:“正是考虑到你们的绝境,旺叔要我来问你,如果你们愿意到千家峒去避一避,瑶人愿意帮忙脱出,接进山中。旺叔说,苦难人救苦难人,有风险也要担起来。何况这点官军,再借个胆子,也不敢轻易进攻千家峒。”
“真的?”老黑眼睛一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将信将疑地问:“峒主和旺叔真愿接受我们?”
“四当家,如果不是诚心诚意,我们的探长和关目,到这满是死亡晦气的战船上来玩吗?”梦生插上话,诚挚地反问老黑。
老黑好不激动,转眼望着站在身边的几个小头领,兴奋地问:“你们说怎么办?”
“当然愿意跟四当家去千家峒保命喽!”小头领们听说有生路,个个高兴,异口同声地答。
老黑一喜,和冯禾仔、水宝一阵嘀咕后,努力地压低兴奋的声音,果断而坚定地向小头领发令:“大家分头准备,悄悄救下伤兵,听我野鸭叫的号令,一齐弃船潜水突围,随关目和梦生兄弟进入千家峒!”
“那我先行一步,告知瑶兵配合你们突围,再去禀告旺叔,准备酒饭迎接客人喽!”禾仔双手一拱,告辞下水了。
冯禾仔走后不久,官军驻扎的左右两岸小山丘背后,同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随即“轰隆!”“轰隆!”的飞炮,也一声接一声炸响。
官军被突如其来的攻势搞懵了。他们狂叫着:“水匪的援兵从背后攻上来了!”官军头领摸不着头脑,连忙命令两岸小山丘上的官军,全力还击水匪援兵。
原来,板栗和泥鳅各带二十个瑶兵出山,隐蔽在官军附近,接到禾仔的消息,配合水匪的撤退行动,立即虚张声势,在河道左右两岸的小山丘后,骚扰官军来了。
两岸山丘后的飞炮越来越响,喊杀声越来越高,箭矢越来越密集,似有千军万马掩杀来了。
官军对河道里的警戒放松了。生怕受到夹击的官军,不要命地向小丘两边疯狂退去。河岸上的一溜大火堆迅速暗淡下来,黑暗回到了河道里。
水宝见时机已到,忙向老黑点点头。老黑装了三声野鸭叫,各船上的水匪,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水中……
刚刚两碗茶的工夫,河两岸的喊杀声骤然停息,寂静得像死一般。
官军头领连忙命令官军,迅速返回了小山丘,见河道里的水匪船只,没有任何异样,放下心来。他没见到一个水匪逃出,一定是打怕了,缩在船里。官军们重新占领了阵地,燃起火堆,继续困守水匪。
第二天,日上三竿,四面围困船队的官军,不见水匪的进攻,就朝船上放了一通乱箭,又扔了一通火炮,仍不见水匪动静。六朗慌了神。兵勇们战战兢兢摸到船上一看,哪里还有水匪的影子?
“难道水匪长翅膀飞了不成?”六朗气得大叫,亲自到船上看了一遍,丧心病狂地命令兵勇们,把这些“见了眼睛就要流血水的贼船”,全部放火烧毁在河道里。
“水匪怎么就不声不响逃跑了?是哪个神仙帮了忙?”六朗回到县衙,苦不堪言地思索着。他突然想起,这种事只有瑶人能办到,但他立即摇头否定了,水匪和瑶蛮是敌人啦?思来想去,他摸不清马胯下吊的是马鞭还是驴鞭了。
二百多水匪进入龙源洞,第二天上午,旺叔陪着盘和来看望他们。
水匪们十分感动。老黑领着大家,黑压压跪在地上,感谢瑶人兄弟豁达大度的救命之恩。
盘和伸手扶起老黑,叫弟兄们都起来,亲切地对他们说:“今后,我们这些苦难兄弟们在一起,就不要讲客气了。你们愿留就留下,住十年百年瑶人也不嫌。千家峒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是你们的兄长,你们就是瑶人的汉人兄弟。以后,你们时来运转,有高寨歇马,我们一定摆酒送出山门,决不强留各位兄弟!”
死里逃生的水匪们听了峒主的话,放下心,个个激动不已。
盘和大摆酒宴,招待了水匪们。
龙源洞主从各寨调集了数百劳力,在龙源寨附近,为水匪们盖了几栋大住房,瑶人们称这里为汉人湾。
水匪们安置一妥贴,老黑又想起了大当家明刀,不知道他在哪里,万一重回湖寨,就有生命危险了。他和梦生一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禾仔,打算派一批兄弟出山接应明刀。禾仔当即同意了。老黑精心挑选了十个精干的弟兄,分头出了洞。
二十天后,明刀与红鲤鱼,在龙源洞与水匪们相聚了,军师铁算盘心灰意冷,没有进山。明刀听了近段发生的事,感慨万分,决意前往瑶府,向盘和负荆请罪。还未动身,盘和与旺叔一道来了。
明刀刚要行大礼,被盘和一把拉住。盘和与旺叔向明刀承诺,瑶人调出足够的田地,让他们耕种,他们如果有困难,一定帮助解决,吃喝不够,由千家峒补贴。明刀一膝跪下,头抵地,激动万分地说:“久闻峒主和旺叔大名,大仁大义如雷贯耳,我等蒙难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为了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龙窖山,就让我们在种山的同时,做峒主师爷麾下的水军吧?”
“好!”盘和双手扶起明刀,高兴地说:“千家峒得到你们这伙强悍豪爽的水侠相助,真是万幸啊!”
从此,龙窖山都称他们为“水侠”。
水侠的到来,龙源寨一下增添了二百多号人,甚是热闹,一班小孩更是闹进闹出,比过年还快活。
这晚,蛤蟆的四个孩子,在汉人湾玩到天黑许久了,才回转家门。孩子们一望父亲呆坐在堂屋里,立即鸦雀无声,背靠墙壁,轻手蹑脚往内屋溜。蛤蟆反手一抓,刚好把个只有五岁、和五哥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抓在手里,更是来了气,顺手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你乐什么,跟着好人学好样,跟着和尚混道场。你们再到强盗那里去,我要挖出你个心肝来。”女儿捂着脸上四个红得发黑的手指印,双泪直流,却不敢哭,几个儿女赶紧往内屋溜。蛤蟆在堂屋里破口大骂:“哪个不懂事理的猪,把这些瘟神请来,千家峒要坏在你们手里了。”
蛤蟆的堂客菊菊闻声跑出内屋,一把拉住女儿,厉声斥责蛤蟆:“洞里的事,要你发什么猪婆气?”
蛤蟆突然站起,向堂客挥起拳头。菊菊狠瞪了一眼,蛤蟆知趣地收了手。一见堂客拉着女儿进了屋,蛤蟆又在堂屋里大喊:“老子不是吓大的,我怕哪个?”
菊菊闻着女儿一身汗臭,忙问:“你爸不是帮你洗澡了吗?”
“唯独我没洗。”女儿摸着脸,怯怯地悄悄说。
七岁的儿子轻手轻脚跑上来,小声告诉母亲:“爸爸低着头,帮我们洗澡,抓一个洗一个,弟弟洗了两次,妹妹一次也没洗。”又说:“你回娘家后,爸爸只顾自己睡觉。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一看,爸爸睡了半边床,两个妹妹不见了,原来,她们被挤下床,睡在床底下。”
菊菊大怒,操起一条扁担冲向堂屋。
蛤蟆见势不妙,痩小的身子兔子一般跑出门,无影无踪了。背后留下了菊菊的叫骂声:“这个蠢猪,该管的事不管,不该你管的偏偏要伸长嘴,烂舌头,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你矮子多什么事?你跑得今晚,跑不过明天,我定要把你个猪婆嘴,撕成八瓣不可。”
气愤至极的菊菊把孩子们一安顿,就熄灯出了门。片刻过后,五哥与她一前一后悄悄进了屋。菊菊闪着水蛇腰,一把抱住五哥,委曲而又幸福地流起泪来……
把水匪接进龙窖山,何止是蛤蟆这些普通瑶人有意见?不少洞主、族长都在提心吊胆,这些与官府结有宿冤的水匪,将给龙窖山埋下什么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