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冲洞战斗大获全胜,像温暖的春风,让正在插早稻的瑶人们欢天喜地。尽管杜鹃和二十多个瑶兵的死伤,给千家峒人添了一分沉重的痛,但他们的悲壮故事,带给瑶人的不是萎靡不振,而是冲天豪气。虽然大家都在猜想,官军对失败的奇耻大辱决不会善罢甘休,甚至要报复,但有峒主旺叔顶着,瑶人哪有害怕的?
“割麦栽禾!”“割麦栽禾!”暮春以来,布谷鸟穿过迷蒙烟雨,日夜不停地在山山岭岭间欢叫,催促瑶人赶抓季节。
日头挂上白石岭,
千家峒里百样青,
人逢喜事长精神。
我持稻秧栽下田,
伸手铺开满地春。
内冲寨大片如镜的石田里,插秧的瑶人歌声飞扬。入夏后温度不断上升,晴雨却没个定数。瑶人们避雨天,抢晴天,从开秧门那天起,男女老少一身泥水,干了六天,唱了六天。
本来,“开秧门”就有一场热闹的“泥水仗”,但由于等天晴耽误了几天,下田后,人们只是简单闹了一下就抓紧干活。今天,要插关门秧了,年轻人各怀心思,在摩拳擦掌选对象,酝酿一场泥水仗。多年没有在寨上插过秧的禾仔,在等待看热闹。
插完最后这兜秧,
寨主不要心里慌。
没有犒劳不计较,
穿件花衣理应当。
满田泥水情意长。
鼓眼泡二郞一边栽秧,一边向祖送下战书。祖送是个躁脾气,平时很强势,今天当了缩头乌龟,对二郞的挑衅引而不发,埋头插秧不做声。他早有准备,知道怎样躲过这一关。
阿妹长得一朵花,
看见我就噘嘴巴。
今天你不说清楚,
满身花儿身上挂。
要你做个花乌鸦。
樟树一开口,人们早就笑开了。樟树是内冲寨的“活宝”,走到哪里,就把欢笑带到哪里。特别是东冲洞战斗,禾仔、樟树等杀死了两个以上官军的瑶兵,被大家奉为英雄,东家设宴,西家接酒,好不风光。大家知道樟树唱的是小花。樟树时常拿小花开心,却极少得过胜面子,今天,他想利用打泥水仗的机会,狠狠报复小花一顿。
玫瑰一边插秧,一边劝身边的小花说:“你要少想歪心思,注意别人打你的坏主意哟!”
小花和玫瑰等人,都是刚从烂船坡训练归来的女瑶兵,一派豪气在胸,哪里是怕吓的角色,小花头一抬应答了:
只有豺狼怕猎人,
没有乌鸦怕蚯蚓。
不见鲜花追虫鸟,
确有蜜蜂献殷勤。
满山风儿笑纷纷。
“哈哈……”小花应战歌声一落,众人大笑,一些人伸起腰来,眼望樟树,看他如何接招。
莫把樟树不当钱,
樟树面子半边天。
都爱樟树好美貌,
方巾收了一庭院。
片片都是双飞燕。
樟树话题一岔,找回了面子。樟树性格开朗,伶牙俐齿会说话,歌唱得好,又练得一身好武功,倾慕他的瑶女还真有几个,说不定给他送过方巾呢!
樟树歌声一落,女友玫瑰立时变了脸。
樟树的袓父是个牛马驴的阉割匠,龙窖山称他“快一刀”,割回的卵子都给小孙儿吃了,说要“养一个好种发后人!”瑶人们戏说小樟树以后准是个“骚鸡公”。樟树成年后,别人又戏言他长了一条“驴鞭”,也有说是“马鞭”“牛鞭”的。
两年前,樟树爱上了箩筐洞一瑶女,有空就翻山越岭去对歌,勤勤快快帮女家做事,嘴巴甜如蜜。瑶女父母喜欢樟树,不待女儿表态,就许下婚事。此时,瑶女肚子早翘起来了。
哪知,不安分的樟树又偷偷爱上了瑶女的女友玫瑰,死缠烂打数月。一天傍晚,二人相约来到一个山坳,赤身裸体抱到了一起。悄悄跟踪的瑶女怒了,举起棒植,在樟树的屁股上奋力一键。玫瑰兴奋得大喊:“好好好,再来!”这当儿,痛得大叫的樟树扭头一望是瑶女,惊惶失措拉上玫瑰,两个光屁股抱起衣服,慌不择路逃进了山林。瑶女挺着个大肚子,寻死觅活要与玫瑰拼命。玫瑰无颜在箩筐洞待下去了。樟树趁机怂恿玫瑰,逃到内冲寨外婆家住下,二人日夜厮守在一起了。
瑶女的父亲兄弟两次来内冲寨找樟树出气,樟树拉上玫瑰,丧家犬般逃得老远,丢下父母在家顶祸。两位老人赔着笑脸,端余递水,看着瑶女的父亲兄弟在家里砸家具骂人,大打大闹,却一丝儿怒气也没有,还一个劲地劝客人:“歇歇,歇歇,喝茶了再打。”又是杀鸡,又是军羊,盛情款待他们。
“你们这样懂道理,为什么生了个不要脸的崽呢?”瑶女父亲兄弟心软了,羞辱了两个老人一顿走了。
两位老人害怕女家向石牌起诉儿子,第二天,又赶忙上门送礼赔罪,大骂儿子道:“这个孽障,从小吃多了马牛驴卵子,恐怕一生做不出好人来了。老天一定要雷打火烧他,帮你家解气的。”
瑶女家听了,认定樟树迟早是个“骚祸根”,不如早断了好,就认了命,咽下气,又怯不得二位通情达理的老人,未向石牌起诉。樟树侥幸逃过一劫。
如今,樟树还在恬不知耻地说往事,屎不臭挑起来臭。玫瑰想着要讽刺樟树,莫让他贬低了她,栽下了手中秧,一起身唱起来:
箩筐洞里记得你,
内冲寨来了个臭奴隶。
脏活累活抢着干,
爷娘喊得甜如蜜。
吃了碗里又望着锅里的。
“哎呀呀,你个臭婆娘反了?”樟树被揭了短,一脸羞涩质问玫瑰。玫瑰只笑不答腔。她知道,今天樟树要上当,小花和几个婆娘聚到一起,一边插秧,一边商量好了,要狠狠地整治樟树。她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几个婆娘还吓唬了她:千万不要泄密,不要帮樟树,否则,也要你吃点辣椒末。
最后几蔸禾认认真真栽好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块田角是要打泥水仗的,禾将要毁掉,补插的秧都准备好了。一些年纪大的和小孩上了岸,笑嘻嘻地选了一个安全、且溅不到泥水的地方,站着蹲着坐着,等待看热闹。
二郞几步跨到祖送面前,抓起一手泥巴,涂在他白色的对襟衣上。识相的祖送笑着不上钩,没还手,装熊几步上了岸,从树丛里拎出一个装果子的布袋来,笑嘻嘻地缩进了岸上的老人和孩子堆里。
樟树嬉皮笑脸来到小花面前。女人们心里乐不可支。樟树一招手,禾仔和几个男瑶兵乐呵呵上来了,用脚泼起泥水,弄得小花等几个婆浪一身湿。
哈!正中了几个婆娘的圈套。
玫瑰看见,心里说着“坏了坏了!”,小花们就等着樟树们先动手。
几个婆娘撒起泼来,一弯腰,手上抓的都是黑泥巴,一大砣一大砣,密密地
打在樟树、禾仔和几个男瑶兵的脸上身上,打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
瑶人们有个不说的规矩,男人对女人什么都要让着,即使女人们用了泥巴,他们也不用。禾仔和几个瑶兵打怕了,擦着花乌龟般的脸,落汤鸡般逃上了岸。樟树没跑赢,几个婆娘趁他双手擦脸的当儿,一拥而上,把樟树猛力按进了泥水里,提起来,再按。樟树早面目全非,成了个泥水人,双眼睁不开了,更无还手的机会。女人们又把樟树双脚双手一抓,水淋淋地抬上了岸,按在田埂上,摁的摁手,压的压脚,动手解他的布扣了。
岸上的人见了,一齐幸灾乐祸大笑,拍着巴掌大喊:“脱脱脱!”“快脱快脱!脱光脱光!”
寒露等几个未出嫁的姑娘脸一红,抿着嘴唇笑着跑开,远远望着。
脱了上衣又要脱裤子,樟树急了,挣扎着想脱身离去,哪知田埂上早已是一片泥水,光滑如镜,一动一滑,哪里起得来?虽然他有武功,但担心用力过度伤了人,不敢发力,只得口里连连喊着“不不不,不要看喽,我还未成亲,是个童子呢!”
“童子?好童子。”“臭桶子(身子)。”岸上田里的人,哪个不知晓樟树玩了两个女人的底细?一齐讥讽着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就是要看童子。”几个婆娘更加用力,死死地按着樟树,几双手一齐动作起来。
“快,玫瑰快来帮我。”樟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向玫瑰求救了。
玫瑰站在一边苦着脸,女人们的警告她哪里不怕,哪敢帮忙?只得无可奈何地回话:“我实在帮不上忙。”
小花们开始脱樟树的裤子了,樟树的脸憋得紫红,弯曲着身体缩得铁紧,艰难地伸出几个手指,紧紧抓住裤腰,一个劲地求情:“姑姑们放赦,我怕了,我怕了还不行吗?”转而又求玫瑰,大喊:“裤里的东西是玫瑰的,她看都没看过,你们不能抢去啊!”
“好,看你鸭婆死了嘴硬?今天,非要看看童子的驴鞭上面有糖么,玫瑰个婊子为什么那样喜欢。”“好,给你松松劲,我们都要抢驴鞭用一用。”婆娘们看见樟树还在说风凉话,更来了劲,把手伸进樟树的腋下,使劲地搔捣。
樟树咬着牙,使劲忍着再忍着,还是忍不住,“扑咏”一声笑出来,浑身劲一松,声嘶力竭大喊:“坏了坏了,坏大事了啊!”
千家峒成年男子的裤子大都是黑蓝两种颜色,都有巨大的腰口,穿时在前面卷两叠,压在布裤带下。有些老年人还在裤腰上缝一段二三寸宽的白布边。趁着樟树一松劲,小花一把将樟树的大裤子拉到了脚背上。
众人一阵欢呼:“脱得好。”“脱得好喔!”
几个婆娘把早已揉得像一团熟糯米饭的樟树翻过身,压住四肢,仰面朝天了。
樟树的雀雀不声不响,垂头丧气地缩在一堆茅草丛里。
几个婆娘又朝着樟树大叫大喊个不休:“你是童子吗?”“你为什么缩着脑壳,噢!你还怕丑喔?”“你这样软着,没吃饭?”“你吃了那多卵子,为什么只有这个块头?”叫声问声欢呼声,叽喳喳响成一片。
“好,让你喝点甜(田)汤,多长点劲。”小花带头,从田里抓起大把烂泥巴,就往雀雀上埋。
樟树累得气力全无,浑身动弹不得,只是心有不甘地骂个不停:“婊子婆婊子婆,你们是瑶兵了,却不要军纪,不尊英雄,侮辱官长……”樟树黔驴技穷,又想利用自己是瑶兵伍长、有战功把婆娘们吓退。婆娘们哪里怕骂怕吓?轮换着一人抓几把泥,哈哈翻天地加在樟树的雀雀上,口里喊着:“让你多吃点,长大点,让玫瑰个婊子婆好过点。”泥巴越堆越高。
看着乐得差不多了,婆娘们使一个眼色,大喊一声“放!”同时撒开手,大笑着四散跑开了,拍起巴掌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樟树手忙脚乱,一把提起裤子站起,烂泥巴从大裤脚里掉落个不停。刚系好裤带,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口里有气无力地恐吓着:“臭婆娘……你们记着……等着……”
泥水仗打完了,余兴正高的人们一拥下了田,把踩坏的禾重新栽好补齐上了岸。
祖送从布袋里拿出桔子柿子板栗,犒劳打泥水仗的人。玫瑰每样捡了一个最好的,笑嘻嘻送到坐在田埂上没劲动弹的樟树面前。反被樟树骂了一句:“你个臭婆娘叛贼。”
樟树稍稍恢复了体力,一站起来大喊:“走,到祖送哥家烧茅屋(喝酒)去。”几个小瑶仔立即跑向樟树和禾仔,有拉他们手的,有帮剥他们衣服上泥巴的,亲热地簇拥在英雄身边。
“走!”众人笑着乐着,向袓送家涌去。樟树放开嗓子唱起来:
画眉阳雀叫开天,
和风春阳柳生烟。
大地花美无百日,
妹妹花红一千年。
哥是绿叶伴在边。
一个瑶女向玫瑰做了个怪相,放开朗润的歌喉唱起来:
太阳出来红艳艳,
一下照亮半个天。
那边天装心里话,
伴我哥哥一万年。
夜夜甜蜜在梦边……
刚回内冲寨,众人眼睛一亮:峒主和旺叔在寨场上。大家赶上前,不由分说,拉住他们就向袓送家去,那里早摆好了酒席。
旺叔向禾仔嘀咕了几句,禾仔满脸肃穆,回家换衣服出洞去心里满是纠结:“木养洞主怎么啦?”
寨主五哥望了望午后一大片锄好的高粱地,看了看约摸到了申时中的太阳,向大家喊了一声“歇个伙吧。”
不要金银万万千,
只要龙源洞里彩霞飞,
山山岭岭吐云霓。
洞里装满千年歌,
歌声滋养幸福地。
一曲亢奋的山歌,唱在龙源寨后的石地里。在地里干得满头大汗的人们,放下手中的锄头,快步向地头一片浓浓的树荫走去,树下大大小小平坦的石块边,放着几十个装了茶水的竹筒。
“噼噼啪!”“噼噼啪!”年轻的瑶女和瑶仔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就拍拍打打唱开了。
做了事,歇歇伙,
拍拍打打真好过,咿呀呀子哟
你拍我,我拍你,
拍得众人火性起。
走远亲,歇歇伙,
一路辛苦一路歌,咿呀呀子哟……
我拍你,你拍我,
拍得两个劲来火。
探情姐,歇歇伙,
一路走来一路摸,咿呀呀子哟
我拍姐,姐拍我,
拍得姐姐心上火。
走茶船,贩柴火,
一路顺风下武昌,咿呀呀子哟
我拍你,你拍我,
拍得生意红红火
几个中老年瑶人刚喝过茶,几个小瑶仔跑上来,口里“师傅”“师傅”的甜甜叫着,帮他们在背、肩、腿上拍打起来,享受着徒儿们送上的舒服。上了年纪的瑶老都带了一个或几个种山的小徒弟。老人们愉悦地闭起眼睛,口里拖开嗓门唱着:
罐者滚,拖退些,
打开后门摘桂花。
摘一朵,留一权留给明年接亲家……
烟子烟子莫烟我,
去烟天上的菊花朵。
猪劈柴,狗烧火,
猫儿淘米笑死我……
瑶人们十分喜欢拍打歌舞,更珍惜先人传下的悲壮历史往事。
很多年前,六千瑶人在迁徙途中,碰上了四千强悍敌军阻截。惨烈地战斗了一天,头领战死,不少老少被杀。瑶兵统军头目也战死了,一千二百瑶兵仅剩五百。
夜,乌云翻滚,狂风呼号。死伤惨重的瑶人们退到了一座山上。众人望着山下敌军四面围住的火堆,绝望地唉声叹气。大家都明白,如果投降,众瑶人都将沦为奴隶;不投降,明天被敌人俘虏后,男人将被斩首,老少去做奴隶,女人犒赏兵勇。
仅存的五百瑶兵聚集在一个山坳里。大家怎么也商量不出一个击破强敌的良策,个个垂头丧气。
夜莺在寂静的山头上悲啼,像催命鬼一样震撼人心。绝望的人们骚动了。不少老人和不愿受辱的妇女撞石而死,到处传来悲泣声……
一个年轻瑶女来到了瑶兵里,坐在恋人身边,无比心痛地拍打着他奋战了一天、腰酸背痛的躯体。
又一个瑶女走来了。一群瑶女走来了,拍打着恋人……
突然,一个瑶女一边拍打恋人,一边悲怆地唱起来:
原想伴哥走四方,
甜美日子乐无疆,
哪料今晚痛断肠。
哥死妹妹心不甘,
宁死不上他人床。
在这生离死别的夜晚,歌声字字泣血,悲悲戚戚,哀哀怨怨,显得格外凄凄凉凉,惨惨烈烈!
唱歌的瑶女,在恋人身上一阵亲切的拍打后,猛地抽出恋人的腰刀,一把站起,举刀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你不能死呵!”瑶兵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恋人,呼天抢地大喊。
“我不连累你。你去吧,好男儿要顶天立地,为瑶人的命运去杀敌拼命。我在天上看你啊!”瑶女鼓起最后的气力喊完,咽了气,脸上露出了期盼而坚毅的笑容。
瑶女们纷纷效仿烈女,被惊醒了的瑶兵捏住了她们的手,双方争夺着手中刀。“轰隆!轰隆!”高空里,一连串炸雷惊天动地爆响,闪电像一根根金鞭,狠狠地抽打大地,抽在瑶女们手上,夺刀的手随之脱落;抽在瑶兵的脊梁上,弯曲的腰骤然挺直。
恋人的血,九霄的雷,众瑶兵惊醒了,人在吼,血在烧。一个浑身血痕的年轻瑶兵,猛力窜到一颗大石上,挺起胸膛大吼起来:
立身不负先人血,
大脚抬起走四方。
粉身碎骨该哥蹢„
保住妹妹安无恙,
保种保家好男当。
负伤瑶兵举刀一呼:“不怕死的,挺起脊梁站起身,为了瑶人的生存,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们的恋人,杀敌拼命去!”
“杀敌拼命!”
“保种保家!”
“粉身碎骨该哥躺!”“保种保家好男当!”满腔怒火的瑶兵们,肩负大任,身裹风雷,手挺刀枪,大嚎大吼,虎狼一般向山下扑去。瑶兵们身后,紧跟着怒吼的老少瑶人,似惊天波涛,更似排空巨浪,向前滚滚不息。
“轰隆!”又是数声炸雷高天轰响,瞬间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敌人惊呆了,刹时,被遍地翻滚的人流和洪流吞没……
后来,得胜的瑶人们,为了纪念这次生死攸关的拍打,编了无数歌,配了舞。瑶人来龙窖山后,拍打舞又延伸到劳动里。歇伙时,男女老少就坐在一起,自己拍,或相互拍打酸痛的腰腿、后背、手臂解乏。一年年过去了,拍打舞成了瑶人们交流感情、团结同胞的重要手段。不少优秀瑶歌手,也是拍打歌舞高手。
“四毛,喂!四毛。”五哥站在一对正在相互拍打唱歌的瑶女背后,向专心致志的四毛一连叫了两声。
四毛一扭头,发现是寨主,急忙站起,瓜子脸上的两个酒窝笑得深深的,问:“五哥叔有什么吩咐?”
“参加端午节洞里比赛的拍打歌舞,你们准备得怎样了?”五哥明明知道,四毛不会告诉他实情,但眼看端午临近,峒主和师爷要来看比赛,寨上还不见动静,免不了忧心忡忡。五哥虽然急得不行,却仍然挺着个老长的下巴,心平气和地问。
四毛一听,脸上的笑容像风吹走了一样,漂亮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彩,灰头土脸地哼了一声,说:“大家到一起练了两晚,霜打了一样,都不来劲。我双手提篮,左也难,右也难,恐怕搞不成了。”
五哥猜想,四毛又要给他出难题了。每年冬闲时节,各洞都要举行拍打舞比赛。东冲洞战斗后,瑶府在端午节增加了一场比赛。四毛负责组织寨上参赛的三年里,年年都在洞里拿了第一名。去年回来怪话翻天:“真是稀奇事,别人的寨主都参加比赛,我们的寨主比皇帝老子还珍贵。别人笑我说,‘寨主不来你们也不来嘛。’”难道,她要在这节骨眼上,想什么歪主意?
“你不管是吧?好,大家就可以随便喽!”四毛见五哥没及时回话,将了一军,转身就走。
“莫走莫走,你说嘛,我不是在认真听吗?”五哥连忙解释,一手拉住四毛,一脸诚心地恭维说:“我的好侄女喂,我知道你,既长得漂亮,又会做事,歌舞天下有名,所以我放心嘛!”
“哼!”四毛一声冷笑:“恭维话我不听,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只要你说个实话,今天晚饭后,你要答应到奉嫂子家去看排舞。”四毛说出了排舞地点。
“我怕你。我一定来,不来的是猪。”五哥早就想看看排舞,了解实情,自然高兴地答应了。
在东冲洞与官军打仗时,五哥的儿子泥鳅杀死了两个官军,被千家峒人放在英雄行列里,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瑶兵鲇鱼,却战死了。泥鳅十分伤心,情绪低落。四毛们为了安慰泥鳅,邀他参加寨上拍打舞排演,若是能把你爸也邀来参加多好?但怎样让他爸也参加呢?四毛在苦苦想主意,今天,寨主终于上钩了。
立夏后的曰子,一天天长起来,吃过晚饭,已是戌时中了。五哥立即向奉嫂子家走去,远远望见,吊脚楼窗上亮着一片淡黄灯光。随着越走越近,五哥从头冷到了脚:“怎么楼上没有排舞的动静?”
“嘿、嘿!”来到楼下,五哥故意干嘿了两声,过了好一会,还不见有人来接他,又把脚梯踩得“咚咚”作响,口里纳闷地喊着:“四毛!四毛!”
“五哥叔来了。”奉嫂走出门,脸色无光,一副没吃饭的样子。
五哥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只见四毛坐在楼角里,眼光无神地瞟了他一眼,立即扭过脸去。五哥看着冷清清的场面,顿时懵了,下巴拉得更长,急得大叫:“怎么啦,人呢?我的爷喂!”
四毛若无其事一声不哼,许久,才拉着脸说了一句:“大家都说,除非寨主和我们一起排舞才肯来,不然,这个有这事,那个有那事,想着法子打推辞。”
看着眼前的情景五哥急了,自己年轻时也是拍打舞高手,但现在四十七了,不想与年轻人在一起挞舞。可如今这个冷样子,怎么去洞里比赛,怎么向峒主旺叔和寨人交差?
“怎么办,寨主拿个主意吧!”四毛跷起二郎腿,坐着一动不动,没好气地催问着五哥。
五哥牙一咬,脚一跺,气愤地骂道:“你们这些家伙,没一个好的,都来掐老子的痛脚。好,我参加,快吹角,叫大家都来。”
“真的?”四毛一蹦到五哥面前,漂亮的眼睛睁得老大。
“老子放过空屁吗?”五哥没好脸色了。
“对,寨主从来说话算数,一言九鼎!”四毛达到了目的,两个酒窝笑得又深又圆,忙顺着五哥的话奉承开了。
奉嫂双手做成喇叭,放在嘴上大喊:“兄弟姐妹们来哟,寨主答应和我们一起排舞了!”
“啊……”吊脚楼堂屋两边的门,“哗”地同时打开了,两边涌出二十几个年轻男女来,松明子把堂屋照得通亮。
惊异之余,五哥一伸手,揪住了一个从屋里出来的瑶仔耳朵。
“哎哟哟!我的爸喂,是我喔。”被抓住耳朵的泥鳅歪着头,侧着脑壳向父亲大叫。
“哎哟哟,我的爸喂!”捏着泥鳅耳朵的五哥,学着儿子的口气大叫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满脸怒气,大嘴凑近拉在手里的耳朵大喊:“从今天起,你是我的爸,噢!”
泥鳅挺着被父亲拉得老长的耳朵,偏着头,大声推辞着:“不敢,不敢,你才是真爸啊?”
五哥怒气未平,又问:“你这个假爸怎样忍心和别人一道,给真爸下套呢?请你教给我吧!”
“都是你教我的。在家服父母管,当瑶兵服伍长、关目管,排舞要服四毛管。”泥鳅拿出父亲曾对他说过的话,辩驳搪塞着。
“哈哈……”众人笑得东倒西歪了。
五哥无可奈何丢了手,苦笑着骂了一句:“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一直在暗暗望着笑着乐着的菊菊,几步跨上前来,拉起五哥的手,帮泥鳅解围说:“别争了,寨主,我们赶紧练舞吧!”
四毛拍了三下巴掌,瑶女们拥着五哥,悠扬的拍打歌舞声、愉悦的欢笑声,响彻了龙源寨夜空……
听着歌舞声,寨上瑶人们犯疑了:过往的岁月里,千家峒每在危难时刻,就增加一次拍打舞比赛。可如今,东冲洞刚打了胜仗,瑶府为什么还要增加挞舞比赛,峒主和师爷对山外局势把握,旲非是搞错了?也有瑶人在猜测:旲非又要和敌人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