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胜男投河,被泥鳅救起。盘勇知道此事后,狠狠地打了春分两耳光。春分大笑不止。盘勇惊讶了,她怎么啦?春分从敦水坑囚室出来后的一些异常举止,又在眼前浮现。他无比心痛地一把抱住了她。春分又哭又笑,捧着盘勇的脸大喊:“我不许你爱别人,只能爱我啊!”从此,只要盘勇与女瑶兵在一起,春分就大骂别人“狐狸精”。
早晨,旺叔吃过梅花做的鸡蛋肉汤,额头冒出了微微汗水,感到浑身轻松多了。他走到大门口,一股冷风吹来,要是过去,胃准会立即痛起来,今天没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旺叔到三仙坦养病是他十分不情愿的。他的病看起来好了,实是那几枝老人参在起作用,根本救不了他的命。他为自己算过几卦,卦卦都是凶相,没有一个吉利的。这些天,每每听到盘和、唐吉和吉爹等几位老人说他身体好了时,他总是连连点头,迎合大家的愿望,让他们高兴。他向盘和前后数次提出“病好了,可以下坦了。”瑶府、特别是迁徙,还有多少事在等待他去做啊!可盘和好好歹歹不松口。
这一段,是旺叔最难熬的时候,没有瑶兵探子前来禀报山下情况,其他人都被盘和的命令拦下了,连云飞也只带着媳妇和儿女来看过父亲和爷爷一次。看见父亲身体好起来,胜男揶揄父亲道:“再好了,峒主把你养起来,你只管长肉吧。”旺叔来了个反唇相讥:“养就养,反正不会养你。”胜男一听,满脸不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回家。”旺叔立即接上话:“你去嘛,我少一个看守,准会自在多了。没有茶喝自己泡。”胜男立即走上前,抱着父亲的脖子说:“父亲自己泡茶喝,女儿心痛啊。”乖巧的女儿给他带来不少欢乐。
旺叔哪是耐得寂寞的人?他心里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千家峒前程的思考。他把吉爹、火爹、晓爹三位老人请来聊天。三位历经千家峒风风雨雨七八十年的老人,总是直言直语,自豪地讲述瑶人的过往,谈当前的乱局应对办法,给旺叔不少启发。在寨里碰到的两件事,对旺叔更是震撼极大。
这天下午,旺叔去看望一位五十多的残疾瑶人。此人年轻时十分骁勇,活捉了一只大花豹,到县城去卖。县兵都头企图巧取豪夺,叫县兵去挑衅吓走他。挨了一棍的他没有屈服,县兵一哄而上。他举起钢钗,把十几个县兵杀得满地乱滚。他扛起花豹逃了。第二年去卖熊,不巧被都头认出,令县兵使暗器打折了他的双腿。当他知晓是都头和县兵在报复,他把熊送给了药铺。他白天躲避在山林里,晚上,忍饥挨痛往龙窖山爬,三天后的夜里,才爬进了东冲洞,被瑶人救起,却再也没有站起来。
旺叔一进门愣住了:他的两间住房,被大大小小的火药包占满了。
他怒气冲冲告诉旺叔,从听说元军要来龙窖山的那天起,他就一天也没停过做火药包。他眉飞色舞地说:“我走不远了,但只要元人敢来三仙坦,这些都是见面礼。”
旺叔眼睛一热,喊来了寨主,指着残疾人说:“瑶人迁徙的那天,你代我来接他走。”
一个夜二更右侧,在寨内踱步的旺叔循着一阵“霍霍”的磨刀声走去,一阵对话隐隐传出。旺叔好奇地停在屋角细听。
“明天不天亮了,要赶夜磨刀?”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父亲说元人要来了,要我磨九把刀,全家老少人手一把,明天早晨他要验刀。”一个中年男人回答。
“瑶人袓上有习惯,可以迁徙嘛,何必硬要拼命?”女人反问。
随着趿嗒的脚步声,一个老者声一连串质问女人:“儿媳呀!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给我说说,三万多瑶人怎么走得了?西南是洞庭湖,一望无涯,你长了翅膀吗?东边与南边是山地,到处住着汉人。你一家老小拖儿带崽、大提小担,走得过胡兵的快马吗?”
“寨主不是说,峒主和旺叔有办法吗?”女人的声音骤然小了,明显地带着几分颤抖和泄气。
“峒主和旺叔是人不是神啦!他们能把大家装在荷包里带走?认命吧,快磨刀,明天,一家老少跟我练武。这次,我们瑶人有大难了,杀出几个逃几个。”老年声音是那样严厉坚定。
霍霍磨刀声沉重响起,又传来女人隐隐的啜泣声……
一阵剧烈的心绞痛,让旺叔几乎跌倒。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住墙角,吐出长长几口气,大步流星向屋内走去,一膝跪在老者堂屋的家神前。
老者一惊,一看是旺叔,慌忙去扶。旺叔手一摆。
“是我这个师爷失职,让你一家老小担惊受怕了啊!”旺叔好激动,末了,又拱手作揖坚定地说:“请列祖列宗看着,我活着或者死了,都要协助峒主精心谋划,把龙窖山瑶人一个不落,全部带到平安地方去。”
一家人扶起旺叔。旺叔眼里闪着泪花说:“请你把我的话,告诉龙窖山你所见到的每个瑶人。”他又坚定地补了一句:“我一生,从未骗过父老兄弟姊妹们啊!”
从此,旺叔的心更沉重了。在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日子,他心知肚明:龙窖山四周已是元军的天下了,瑶人住在一座孤岛上。若是临安的宋朝廷被打垮了,元军定会抽出更多兵力,向对抗元帝的瑶人大开杀戒,用武力逼迫瑶人俯首帖耳,降服听命;他还知道,江西来的汉人移民已住到了瑶人身边,以后抢饭夺碗,定会常常打斗,马贤借此向瑶人发难;他更明白,瑶人还会负担比汉人更多的赋税。胜男从元营回来后,将元军情况细细告诉了他。一切事实表明,瑶人该迁徙、离开龙窖山了……虽然这是件多么令人痛心的决策,但哪有办法摆脱得了这个现实?他一定要告诉盘和,当家人再不能迟疑不决,坐失良机了。
今天,又是盘和来看旺叔的日子。昨晚,“元军”突然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在旺叔心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好,甚至喘不过气来。天刚亮,他就起了床,吩咐梅花和胜男捡好了行囊,早饭碗一丢,就提了把木椅坐在屋前场上,等候盘和。
盘和比往日迟来了半个时辰。他面色苍白,眼睛布满了血丝。虽然仍装出一副与往日无异的样子,但旺叔却感觉到千家峒一定出了大事,顿时心哽在了喉咙。二人寒暄过后,旺叔满脸急迫地对盘和说:“元军最近在洞里发生的事,峒主不该瞒着我吧?”
盘和端着茶碗已递到嘴边,听了旺叔的话手一颤,茶水沿着茶碗四周向下滴。盘和正急着猜不出元军下步要做什么,瑶兵该怎么对付?他连忙放下茶碗,把麻老虎进龙源洞说了一遍。
“唉!是我没及时为你分忧解难啊!”旺叔恨起自己来,停了停,又不容争辩地说:“走,我们到议事厅去商量吧。”
盘和无奈而又痛心地说:“我知道你听到此事后,在这里住不下去了,特地和盘勇来接你。他马上就到。”
旺叔进屋,拿起放在门槛内的褡裢,刚跨在肩头,盘勇骑一匹马牵一匹马来到了场上。盘和吩咐三仙坦寨主把梅花和胜男送到家里去,转身与旺叔、盘勇下了三仙坦。
在盘王铜像前,三人上过香,来到议事厅坐定。旺叔早已准备了一肚话,要对盘和说,可面对盘和,却突然没了声音。旺叔的嘴角在急速抽搐……他低下头,只感觉眼里一片模糊。他颤抖着站起来,向门外蹒跚走去。
盘和知道旺叔要去做什么,低头坐着未吱声。盘勇跟了上去。
旺叔来到盘王像前,老泪横流,“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头,紧叩在地上,浑身剧烈抖动。许久,他挺起腰杆,抬起大额头,擦了擦眼里的热泪。拿起盘王铜像台上的“告头”,捧在头顶,微闭双眼,口里念念有词,将“告头”打在地上。
盘勇跪下捡起告头,双手递给旺叔。旺叔打了三次“告头”,向盘王又磕了三个响头,泪水早从眼里哗地涌出来了。他抬起头,用衣袖使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向议事厅坚定地走去。
盘和看见旺叔脸色不对,知道告头结果不好,心情沉重地站起,四肢生硬地走出了议事厅。
“盘勇贤侄!”旺叔紧盯着盘勇那双熬得通红的眼,万般痛苦地说:“瑶人迁徙出龙窖山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事对众瑶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你父亲定会更伤心。我拜托你一家,都来劝慰他,宽他的心。这个不可逆转的现实,不是他造成的。他是千家峒的主心骨,脊梁要挺起来,瑶人们少不得他啊!”旺叔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盘勇含着泪水答:“知道了,我一定按旺叔的吩咐全力办好。”
此时,盘和高一脚低一脚进来坐下,眼光近乎僵直地盯着旺叔,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你……你说吧。”
旺叔干“咳”了两声,像是清嗓子,实际是说不出话来。
盘和知道旺叔是痛苦得难以言表,顿时满眼泪水。他抬起抖得老高的手,指着旺叔,口里哆哆嗦嗦地结巴着:“你……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是时候了,不要犹豫啊!你们……立即着手安排吧……”盘和说完,浑身筛糠般站起身,仰起头,向上大伸开双手,无比哀痛地大嚎:
“天啦!千家峒近千年的宏伟基业,坏在了我这个无能之辈手里,我怎么向盘王交差啊?我百死……难赎……”
盘和两眼翻白,“通”地一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旺叔迅速扑过去,伸手掐住了盘和的人中穴。好久,盘和才缓过一丝气来。
待盘和醒来,已经躺在了自家床上,旺叔、黄桃和盘勇守在床边。
盘和有气无力地说:“旺叔病情刚刚好转,又要劳累你哟!”停了停又吩咐说:“是不是年前就组织一批人南迁,让老黑的水军第一批走,元人一旦向龙窖山动手,首先会逼迫瑶府交出他们,其后会拿他们开杀戒,以收买和震慑瑶人,请旺叔考虑吧。盘勇要多为旺叔分忧解难,多做事。”
旺叔与盘勇点点头。
“你们去吧。”盘和催促说。
“我想,洞里一边暗暗准备第一批瑶人迁徙,一边派人和县衙的人丈量田地办赋税,以麻痹马贤,为我们争取时间。看来,对鬼只能耍阴招了。”旺叔努力压抑情绪,平静地说。
“完全可以,对不讲信用的小人,不需要用信用对他。我们这多的退让,也没感动那些不讲良心的人。”盘和打起精神说。
旺叔来到门外,眼望高高的苍天,无限忧愤陡然涌上心头。瑶人只是要不忘国家,不忘袓宗,不忘根,做一个真正的自己,可为什么就非得要拋弃家园,到偌大的天下去流浪呢?苍天啦!你能给瑶人一条没有凶险的前路吗?你何年何月何处,才给我们瑶人一个平安的、不再迁徙的家啊?
入夜,小花吃过晚饭,抱着孩子在火塘里喂奶。要是以往,她会低着头,盯着儿子粉嘟嘟的小嘴含着奶头,一口一口地吮吸奶水。她还会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奶头的后部分,让充足的奶水细细密密地往下流,不要噎着儿子。她更会浮想联翩,轻松地哼着:“推谷扯谷,推斗米,送姑娘(姑妈),姑娘有什么吃,黄豆煮蛤蟆,蛤蟆一叫,姑娘吓得往门角里一跳。”她想大声唱,又怕吓了儿子,只得在口里哼着哼着。寨上人都说地生,看着看着一天天长大了。今天,她怎么就看不出他在长?她心如刀割,地生的前程在哪里?
每到年关,田地里的庄稼下了过冬肥,盖了防冻草,当年的田地工夫就算做完了。老天刮着朔风,飘着雨雪的日子,内冲寨就组织木匠、篾匠们修犁整耙、补晒莲、编箩筐、添置农具。其余的人在一起打犁藤。小孩们把糯草的叶子删去,一把把齐好扎紧。身强力壮的男人,用木锤将草把锤得像箱打的野草一样金黄柔软,细心的妇女帮老人们用木钩或铁钩,将草编成数丈长的草辫子,然后扭成耕田耙地、起仓上梁用的犁藤。
以往,几十人在一起干活,唱的唱,说的说,笑的笑,热闹极了。今年打犁藤,有个妇女说了一句:“山下的元军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大家的情绪就像屋檐上尺长的冰凌般冻住了,只有木锤的声音,比原来更沉更响,像要把什么东西砸烂一样。寨主三古会篾工活,在另一处做事,发爹几次无奈地安慰大家:“洞里的事,峒主与旺叔在想,你何必吃红萝卜操白心?”但还是没人说话,整整一天下来,人们在沉寂里度过,场上气氛就像一块巨大的冰,一捅就会碎成一地。
小花十分理解人们的担心。就在山外元军增加的日子,寨上一些女友常到她家来串门,希望从关目堂客、巡检义弟媳妇口里,解开一些心里的纠结,当失望地往外走时,总是自言自语念着:“这是秘密,不能说给人听的。”其实,小花什么也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姜良兴几次说空话后,来了极少开言。她多次问回家的丈夫,神佑总是反问她“你操什么心?峒主和旺叔办法多,足可应对一切。”
看着神佑那样自信,她当然放心,但怎样让寨人都放心呢?寨人心上都刻着一道深深的伤口,只要说到“军军军”,就翻肠搅肚地痛。那晚官军来袭,她若不是抱着儿子躲进了床下的地窖里,娘儿俩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分家住开的父母不就是她又流泪了。
小花知道,疼痛和提心吊胆,天天在寨上人心里打滚。一些人为了发泄仇恨,又练起了刀枪棍棒。寨上瑶兵在挖开冰冻的蛇洞,捉蛇取毒染箭。很多人操起了祖上留下或新添置的刀箭器械,习练起武功来。
小花又想起了神佑。他的武功和聪明在千家峒有名,人们都夸他。往日,她听到这种夸奖,心里就浮起一种甜蜜,即使数天才见一次面也无怨言。做寨上工夫,家里锄园泼菜,她即使挺着个极不方便的大肚子,心里也在乐,从未对丈夫失去过信心。可如今,山外毕竟是如狼似虎的元军啊!宋朝廷百万大军都挡不住,盘勇、神佑、禾仔和几千瑶兵能挡得住吗?她泪眼模糊,发抖的手,把生不逢时孩子抱得更紧了。
寨人初见红鲤鱼,没有人不摇头的,鼻子哼了哼就说:“除了美貌外,这样斯斯文文的美人,哪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分明是在骗人嘛!”话语传到红鲤鱼耳里,她得意地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在人们的传说里,仙女一样美丽的红鲤鱼,骑着高头大马,双刀舞得滚雪球一般。敌手一望见她的容貌,手就软了,武器不由自主地滑落地上。红鲤鱼满脸微笑,在砧板上切瓜一样,从容不迫轻取敌手的头颅。若遇抵抗的,红鲤鱼会柳眉倒竖,把敌手剁成肉酱……
来龙窖山后,红鲤鱼决心改变人们对她的传言。丈夫被官府杀害的日子,她双眼冒火,多想骑上马,手舞双刀杀进县城,把那些是非不分的狗官一个个亲手斩了,为丈夫报仇后,随丈夫而去。当想起一双流荡在外的孩子,想起自己下过的人生最后一次决心,她牙一咬忍了。她到丈夫殉难处祭拜回来,伏在丈夫灵前哭了三天三夜,揩干眼泪,决心再不哭了,要像瑶家妇女一样,过贤惠善良、勤劳俭朴的平静日子。她藏起了压寨夫人的红盔甲和银柄双刀。
在老黑心中,红鲤鱼仍是他的主人。当初失去大当家,他总是大小事找她商量。红鲤鱼总感觉女人的眼光不如男人远,自己当个后台老板,瑶人们怎么看她的贤惠慈善?一天,她约了老黑等几个头目来家吃饭。饭桌上,她声泪俱下恳求说:“千家峒对大家有再造之恩,大家要把瑶人当父母、当兄弟姊妹。你们以后有难事,就找梦生、五哥、洞主,大事找峒主、旺叔,他们才是天。”并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吩咐大家,拜托大家理解并牢牢记住。
老黑和大家连忙下跪:“请师母放心。”以后,不再管水侠任何事的红鲤鱼,和瑶家妇女们欢乐在一起,穿起了自己与瑶妇们打着哈哈,说着笑话缝制的土布衣,拉着家长里短,品小吃,做女红,挑花绣朵,下地干活,采时令野果,听百鸟欢唱,踏青赏月,用浆果汁晒粉脂涂抹容颜,到三仙坦顶眺望洞庭湖。从小在高楼深院长大、以后在湖里生活的红鲤鱼,在如图似画的龙窖山,过得无比开心,深受瑶人喜爱和尊敬。
一曰,红鲤鱼发现寨上人像有了什么心思,笑语少了,就悄悄向女友们打听。大家都回答“没事”。后来,一个小姊妹满脸愁苦告诉她:“龙窖山已被元军围困了。”红鲤鱼长叹一声,关起了房门,想了两天两夜,眼里喷出了凶光。她把收藏的戎装和双刀又拿出来了,细细地擦洗得锃亮,在丈夫灵前拜了三拜,又来到后院,拜了苍天,趁着夜深人静,摆开架式,滴溜溜舞起双刀来,每晚练一个时辰。又要求老黑抓紧水侠们操练陆地作战工夫和技巧。
这晚,四毛和另一个瑶女来串门了。二人听见后院的月光里,阵阵风声“唰唰”直响,团团银光呼呼旋转。“鲤鱼姐怎么啦?”二人吓得大叫。红鲤鱼收起刀,一边向二人走来,一边说:“鲤鱼姐在练武,你们不要怕,屋里坐。”
四毛定下神,眼望灯光下的鲤鱼姐惊呆了:大冬天里,鲜红戎装紧裹在矫健美丽的身材上,白皙的脸庞香汗津津,紧束的青丝冒着微微热气,丹凤眼里含着严峻的笑。四十岁的鲤鱼姐,像二十多岁的少妇一样,面色红润,大气不喘,一派端庄。
“你真是红鲤鱼?”四毛怔愣半晌,惊得嘴巴也合不拢了。
红鲤鱼綳着脸,柳眉倒竖,眼露凶光。过去,她害怕承认身份,如今,她重重地点着头,又狠狠地答了声“是”。
四毛像从梦里醒来,惊奇地说:“今天,我才见识了真正的鲤鱼姐。一个大美人竟然是个女英雄。”
红鲤鱼把二人请到住房,正中墙壁下,摆着一张窄窄的条桌,上面供奉着明刀的灵位,灵前香炉里,三枝烧了大半截的焚香,冒着缕缕青烟。
“二位妹妹。”红鲤鱼虽然脸上笑着,声音却变了,流露一股痛苦的伤感说:“我的丈夫拼命打下临乡,想不到坐了衙门的天兵反把他杀了。”红鲤鱼的声音颤抖起来,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进了千家峒,我得到了女人应有的尊严和待遇,又得到了姐妹们的真情,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我多么高兴啊!我忍下杀夫深仇,下决心做个良家妇女,和你们一起过幸福日子,可是,我的愿望能实现吗?”
“为什么,是哪个欺负了你?”二人一齐站起,异口同声怒问。
红鲤鱼解释说:“千家峒没人欺负我,可是,有敌人把刀架在瑶人和我的脖子上,不让我做一个良家妇女。以后,山外的元人,定要你们把我和水侠们交出去。”
“嗳,姐想错了,即使有那种事,瑶人也绝不会交你们呀?你尽管放心。”二人眼瞪圆了,话语坚定地安慰着红鲤鱼。
“我知道瑶人不会交出我和水侠们,可元人会借故进犯千家峒,我能看着瑶人,为我们去打仗去流血丢命吗?为了不牵连恩人,我要带着水侠们离开千家峒,去和元人拼命。我拿起刀来练武了,以后多杀几个元人。我要让元人知道,江南还有与他们拼命的水匪呢!”笑容从红鲤鱼脸上陡然消失,隐隐杀气从眉宇间冒出。
“对!要拼命就拼命,瑶人历来主张行天道,不欺弱者,不畏强势。要是谁敢欺负鲤鱼姐,就是欺负我们,就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四毛坚定地说。
四毛眼睛眨了眨,突然问红鲤鱼:“你能教我们习练刀功吗?如果有拼命的那天,我们女瑶兵一定像你一样,持刀挺枪杀向敌人,为瑶人杀开一条生存的血路。”
红鲤鱼坚定地反问:“如果姊妹们有要求,我能推辞吗?”
从第二天晚上起,四毛和寨里的几个女瑶兵,悄悄来到红鲤鱼家的后院,练起了刀剑……
姜良兴在焦心和无所适从时,禾仔满脸忧郁找到他。
“姜大人,我想问你,马贤可曾要你来龙窖山落实赋税?”
姜良兴点点头说:“有这么回事。我见你们有《评皇券牒》,汉人有守祖制的规矩,就没和你们说税赋。”在小花家服了十来天中药的姜良兴,恢复得往日一样,脸色黑里透红,精力充沛了。
“姜大人啦,我一个县城的汉人朋友找我说,马贤把屎盆扣在瑶人头上,诬蔑瑶人抗赋税,公然对官府不忠,还想谋逆,真是招神惹鬼了。”禾仔按旺叔的吩咐,用一个山外朋友的话提醒他。
姜良兴猛然醒悟,脸色一片惨白。他在武昌府里,不也听到有这种说法吗?不是马贤往上诬报,武昌府怎么知道?不是马贤诬陷瑶人谋逆,元军无端来围困龙窖山吗?他大鼻子抖着说:“是我当帮凶害了瑶人兄弟啊。”
禾仔连忙出主意说:“老兄不要自责。你可以对县衙说,你正在操办赋税嘛,不就稳住了马贤?”
“啊!是是。”姜良兴明白过来,双眼鼓得老大。
一回县城,姜良兴和脚盆就向马贤家去了。脚盆手里提着十斤黄花干。他知道这是姜良兴第一次登马贤家的门,早天,二人又是赌气走的,于是提前几步赶到门口,热情地喊着:“老爷,姜大人拜访你来了。”
听说姜良兴来了,马贤立即想起上次的不快,但转念一想,人家上门就是服了输。他得意地笑了笑,走出门来,热情地说:“啊!我只说是哪阵春风,原来是姜大人光临寒舍,快请进。”说完,把姜良兴让到客坐上。
脚盆走到马贤身边,弓着背,弯着腰,一脸笑容递上黄花干,说:“这是姜大人带给老爷尝尝的。”
“姜大人在外办事还想着我,感谢了啊!”马贤想,姜良兴又是登门,又是送东西,想玩什么戏法?于是,背口不问来意,故意远远扯开说:“今冬的天气真冷。”
脚盆知道姜良兴为龙窖山赋税,几次和马贤闹不快,连忙插进话说:“这一段,姜大人在龙窖山,和瑶人一道登记人口,丈量土地。这次回来看望老爷,不知道老爷还有什么安排?”
马贤乜斜了脚盆一眼,未置一言。姜良兴看出端倪,忍着气接过话:“我虽然是农民出身,可管理山民却是狗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嘴。”
姜良兴降低身价,如此谦恭,马贤像六月吃凉粉凉到了心。他“嘿嘿”两笑,但不见姜良兴说到税赋,也就闭口不谈,暗暗较起劲来,这税赋我不点头,你办了也是白做。
姜良兴见马贤在有意刁难他,只得忍气言归正传,说:“瑶人有《评皇券牒》,历朝历代都免了赋税,这事还得老爷定夺。”
马贤轻松一笑:“过去的朝代都推翻了,还说那些死人的东西干什么?现在上司规定,天下百姓都一样。通城百姓人平三箩筐稻谷,龙窖山上次未捐银,两担总可以吧?”
“龙窖山上水田极少,怎么人平交得出两担谷?”姜良兴压住气愤,细声反问。
“是吧,这确实是个问题。看来只有向上司呈报,由他们来减免了。”马贤顿了一顿,又煞有把握地说:“不过,龙窖山土特产品多,每年卖得不少银子,到山外买谷还税是没问题的。你担什么心?”
姜良兴看见马贤把税赋往上司处推,实际是不同意减少,再讨价还价,莫约与虎谋皮,反而会把事情闹得更坏,上当的又是瑶人。他只得抖着鼻子应承下来,拱手向马贤告辞。
马贤把姜良兴和脚盆送到门外,转身坐进太师椅里“格格”笑着,手指敲着桌边,口念“瑶蛮瑶蛮!”突然,他得意地抬起残废的右手,伸开五指,攥回掌心,又伸开五指攥回掌心。
盘和更是在艰难度日。两天来,数只乌鸦在屋前屋后乱叫,刚能起床的盘和,心一阵阵收紧了。他一会儿到门前望望,一会儿到屋里捧起书来,翻不了两页,又放下书,伫立窗前。吃饭时,一双筷子扒着扒着突然不动了。盘和心里总有一种不祥之兆,在感觉里挥之不去,却又理不出头绪来。
黄桃和秋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家里有个习惯,凡是千家峒的政事,母女是不插嘴的。盘勇在家还不时与父亲聊聊。看着屋外放晴了,黄桃向秋菊嘴一呶。秋菊向父亲屋里去了,眼望一脸忧郁的父亲亲切地说:“爸,外面晴得很好,你去看看呀?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成喽!”
盘和猛抬头,望着笑容可掏的女儿,牛头不对马嘴反问:“什么,旺叔来了?”
“啊,你要见旺叔?我去找他。”秋菊转身准备出门。
“慢点!”盘和轻轻地摇摇头:“算了吧,旺叔的胃遇冷就要发痛,复发就不好了。”
“得……得得……”“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门前场上停下。
盘和脸色一暖,几步跨出了门。
旺叔坐进火塘边,黄桃忙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上去。秋菊也把父亲的茶碗拿出,加了茶叶,续上热水。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正在等你呢!”盘和说着,突然感觉进门的旺叔,怎么没有了往常那种兴奋的神情?禁不住犹豫地问:“你……”
“我有件急事来找你……”一向平静的旺叔,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迟迟疑疑地递给盘和说:“昨天,县衙派人送来一份请柬,说荆湖行省与武昌府有关瑶人的重要《谕示》下达了,邀我俩急速去县衙相商。我思虑再三,无非是马贤扯着虎皮当大旗,来打压我们,抑或是把我俩强留下来,逼迫我们接受条件。我建议由我去一趟,是什么事我回来再与你商量。”
“啊!”盘和大惊。他转而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天,我总感觉心不落窝,原来是马贤在打龙窖山的坏主意。我俩决不能一道去,只能我去。”
旺叔早想到盘和会与他争着去,考虑到此行充满变数,立即把早已想好的话,拿出来说服盘和:“请峒主不要争了,你是一峒之主,有难事就撞了墙,翻了脸,我去有余地。我和马贤毕竟有过交情,他还没到公然对我行凶的地步。”盘和沉吟半晌,郁闷着嘱咐说:“那就辛苦你了,叫禾仔和你一道去,带点野味送给马贤,早去早回啊!”盘和心里一片痛楚,无比忧心地看着旺叔,此去千万不要有什么凶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