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27楼和29楼的两间屋子之间交织出一条线,两股本无关联的脑电波叠在了一起。黄鑫思考到后半夜,曲望远也思考到后半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曲望远早早去了孙尚珠的屋门口等她。去得太早,窗外还是一片藏蓝色,静悄悄的,让他想起失眠的小时候。偶尔成绩没考好,回家路上被爷爷骂了一路,说他有辱门楣,说他不用心学习以后只能去扫大街。他感觉天塌地陷,晚饭也吃不下,当天的作业也做得草率。入了夜,沉重的压力涌上心头,他想睡睡不着,眼睛睁得溜圆,干脆坐起来发呆。感觉冷,他拉来被子包裹住自己,团成个粽子,往窗外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看天空从一片尽黑变成藏蓝。变化是一瞬间的,眨眨眼,颜色就变了。那片藏蓝会持续很长时间,直到窗外响起第一股声音,要么是远方的一声鸡鸣,要么是扫帚触地的“沙沙”声,天色才会慢慢出现别的变化。后来没考好又挨骂的失眠之夜,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再这样持续下去,有一天真的会去扫大街,成为涂抹那片藏蓝色天空的其中一股声音。但从某一天起,忧虑消失了,家人再没对他的学业提出要求,再没人说他会去扫大街,他也再没有因为什么事失眠。现在的家早已远离鸡鸣,也远离了马路边扫大街的声音。没有声音,眼前这片藏蓝色仿佛会永远沉寂,这双眼睛永远迎不来天亮的曙光。
又过了很久,耳畔终于有了响动。曲望远离开窗边,回身,撞上黄鑫的视线。两股视线都散发着强烈的困意,四只眼睛也是同样的暗淡无光。
黄鑫没想到这么早碰到曲望远,他脑子里的浆糊又开始搅动,黏糊糊的,黏住他的语言系统,令他一时失语。
曲望远打了声招呼,“早,黄师傅。”
黄鑫机械地回复,“少……怎么这么早起来?”
曲望远:“今天没事,想陪奶奶去买菜。”
“哦?”黄鑫愣了愣,指着厨房,“那我先去做早饭?”
听黄鑫提到早饭,曲望远的肚子骤然叫唤起来。黄鑫笑了笑,已然会意,去了厨房,随后传出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响动。
俩老也相继起了身,互相沉默着,像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人。
饭后,曲望远陪孙尚珠出门,一路又掏钱又拎包,磨磨唧唧了很长时间,才劝服她暂缓把王响引到妹妹身边的计划。
他以为掌控住孙尚珠,便能掌控住大局。
但局势的变化大大出乎他意料。
内部的动乱暂时平复,王响的坚船利炮却从另一边轰开了望江龙城的城门。自那顿聚餐之后,王响的车常常在小区门口出没,他会殷勤地开车接送曲灵铃上下班,也会在周末请曲灵铃去威士忌吧喝酒,他甚至真心实意听了孙尚珠的话,等曲灵铃空闲的时候,求她带他去宾城的新区老区走走逛逛,一路上像个不谙世事蠢老外,无时无刻不在发问,等曲灵铃解答完,又无时无刻不在赞美。看到新建的会展中心,他会惊呼“壮观”,看到老旧的白塔寺,也会惊呼“优雅”。
王响用东亚式的语言和行动展示西方人热情奔放、大开大合的招数,诡异又别扭,竟然收获了良好的效果。最让曲望远绝望的是,他是从曲灵铃口中得到了这些信息,曲灵铃在表述,也在分享。他观察妹妹的表情神色,发现她明显不反感王响的行为。
既然曲灵铃本人不拒绝,他自然不能多讲什么。
曲望远抓心挠肝,前脚刚给秦昭打了包票,后脚便被王响长驱直入。王响如同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的英法联军,在京畿重地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曲望远身后的圆明园正瑟瑟发抖。
曲望远怒目切齿又毫无办法,找上孙尚珠抱怨。孙尚珠听他抱怨完,只淡淡回了句,“年轻人,自由恋爱,家里人最好少干涉。”
回旋镖在空中转了一圈,打到自己的后脑勺上。曲望远灰溜溜地逃离,无话可说。
黄鑫用郭嵩焘自比,曲望远就是那个心力交瘁的李鸿章。
曲望远甚至有意无意躲着秦昭。他心里有气,实在没处撒,给幸达春打电话,幸达春不接。实在憋不住,左右想想,竟去找黄鑫解闷。
吃过午饭,孙尚珠让秦昭陪着去银行,曲尚鸣回屋睡午觉,黄鑫倚靠在沙发上刷着无声的手机。
“黄师傅。”曲望远一屁股砸在沙发里,“你看我妹最近像不像谈恋爱了?”又是他标志性的单刀直入。
“和谁?王响吗?”黄鑫的注意力还在手机里。
“是啊。”曲望远眉头一挑,“你知道王响?”
“我听秦昭说过!”露了马脚,黄鑫赶紧从抖音里收拢思绪回过神来。他现在心里藏着太多不该知道的事,生怕被曲望远抓到漏洞,“他对我讲过那顿家宴的详细情形,王崇林的儿子王响,是个‘鬼佬’。”他又急吼吼地补充,“我还见过真人!跟踪奶奶爬山那次,是王响开车来接的。”
“秦昭还说了啥?”曲望远脸上显露出嗅到秘密的神情。黄鑫正确解读出了他的神情——猎人盯上了猎物,但他不知道曲望远眼中的猎物是秦昭,而不是他本人。
在曲望远的施压下,黄鑫的内心慌慌张张,讲话声随之发颤,“他说……王响看起来不靠谱,做事想当然。”
“不像他的口气。”曲望远逼近了些,“你觉得冷?”
黄鑫点头如捣蒜,“冷。”
“这室内温度,你冷什么?”曲望远瞥向暖气片,身体更往黄鑫身侧靠了靠,指着他的脑门,“你脑门儿上甚至还有汗。”
黄鑫讪讪一笑,“我病还没好。”
“这么多天,断了腿的都能自由行动了。”狩猎的矛头终于彻底转向黄鑫,“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里没告诉我?”
曲望远越逼越近。眼看避无可避,黄鑫制定的防线一散,身子也软了下去,“还真有一个事儿……”他料到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说话交流必不会少,秘密总有守不住的那天,到了不得不讲的时候,好歹提前理出了一个先后顺序。他先前盘算得很清楚,但真到事到临头的时候,还是难免陷入紧张。他做出神神秘秘的样子,强装着镇定,“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曲望远恼怒起来,“你赶紧说,别咬文嚼字。我现在快烦死了!”
黄鑫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思考了一阵,徐徐地说:“前两天,曲伯接了个电话,他可能忘了我在厨房里,不小心让我听见了内容。”他张冠李戴修饰一番,把那一夜的事改换到普通的一天里。
是爷爷的事。曲望远面色一沉,现在内外交困,只有他那边还在正常的节奏里,看样子他这里也要出幺蛾子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曲望远顿感无奈。
黄鑫把那晚听来的只言片语一股脑儿抛向曲望远,既不解读,也不表态。他看曲望远的眉头从自如变得紧锁,眼睛转得像甩干时的洗衣机筒,内心总算松了口气,压力转嫁到他肩上了。
嘴里“啧啧”不停,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曲望远终于开口,“在秦昭爷爷的灵堂里,你还记不记我说的,我碰到过他接电话的事?”
“不记得了。”黄鑫想了想。不是假装的,毕竟过了挺长一段时间,确实没有印象。
“在他赶走我找来的第八个保姆之后,一时没人看他们,灵铃要上班,我在家的时间明显变多。在那段日子里,他接到过一个电话。通话的时候,我正经过他身边。他见到我,身体有了明显的藏匿意味,很明显,眼神躲闪,闭口不言。等我走远了,他甚至观察了我一会儿,确认我不在才继续说。接完那个电话,他眯着眼睛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个小时,一动不动,电视也没开,吓我一跳,还以为他过去了……后来我问他是谁的电话,他说他不记得。那之后,我感觉他越来越封闭,不讲话,精力越来越差,对一切失去兴趣,脾气也越来越乖戾,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爷爷了。”说完,曲望远又陷入了沉思。
少说少错,黄鑫依旧不表态。
曲望远:“那天他讲完电话,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吗?”
黄鑫故意把每次思考的时间延长,做出好像真的在细细回忆的样子,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发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在窗前站着发了会儿呆。”
曲望远:“你能确定私生子的事吗?”
黄鑫把手摇成了电风扇的扇叶,“不能不能!曲伯说话本来就含混,又隔着墙,我听得断断续续的。私生子可是你自己的想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眼看祸水临头,他赶紧撇清责任。
曲望远一直不表态,黄鑫为了让自己有更准确的判断,尝试追问了一句,“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曲望远眼露阴狠,“你今天来劲了是吧?”
黄鑫赶紧解释,“我怕问了我不该知道的事。”
曲望远:“太阳底下无新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黄鑫:“是不是私生子的事我真不清楚,影响我判断的一件事是……”
“你快点说!”
“你的父亲,为什么没在这个家里出现过?”
“他和我妈受不了冻,一到冬天就去暖和的地方了。”
“就这?”
“就这!”
见黄鑫一脸失落,曲望远嘲弄地笑了笑,“什么意思,这个答案你不满意?”
黄鑫小声嘟囔,“我看过好多关于豪门的电视剧,出轨离婚、私生子争家产,人物……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人物背景?”
“人设?”
“对!人设不会那么简单。”
“生活里哪儿来那么多设计,哪儿来那么多戏剧冲突。我那么爱看电影,也不至于把电影带到生活里。”
黄鑫掂量了一下内心藏着的那些秘密,觉得曲望远说得太绝对,眼前错综复杂各有心思的人物关系,处处存在冲突,但他没敢反驳,口中连哼,“是是是。”
房门打开,俩人默契闭上了嘴。
曲尚鸣从屋里慢慢踱了出来,“大中午不睡觉,叽叽喳喳个不停。”他脸上没挂什么好脸色,想来是被吵得没睡着觉。
黄鑫凑上去搀他,搀到沙发上坐下,见他嘴上“吧唧吧唧”,又赶紧给他端上茶水。看到他欲盖弥彰的样子,曲望远心里暗暗发笑,你人到中年也只能听个大概,他这么大年纪还能听到我俩的窃窃私语?
“远儿。”曲尚鸣放下茶杯,喊了一声。
“唉。”曲望远应和。
“铃儿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这问法让曲望远蓦地浑身一紧。黄鑫更是噤若寒蝉,下意识退到沙发背后。
“你看出来了?”曲望远试探地问。
曲尚鸣:“最近老不在家。”
“她带的学生快参加艺考了,冲刺阶段,工作忙嘛。”曲望远还在试探,试探曲尚鸣到底是猜测还是真正听见了什么。
曲尚鸣斜眼看了孙子一眼,又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又不傻,她是下班回家之后才出去的。”
是观察出来的结果,并不是听到俩人私语。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曲望远笑着说,“也不算谈恋爱,初步接触,顶多算接触得频繁了些。”
“那人怎么样?”黄鑫听得眉头一皱,他发现曲望远单刀直入的提问方式是跟爷爷学的。
曲望远:“你见过,王崇林的孙子,叫王响。”
曲尚鸣:“我什么时候见过?”
曲望远犹豫了。在爷爷见王响的饭局上,王崇林劝酒惹恼了他,导致之后与奶奶发生不愉快。这次的不愉快与以往不同,明明是小事,却一直持续至今,打破了‘床头吵架床尾和,第二天回床头接着吵’的循环,既不和,也不再吵,反而陷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战。他刻意不提及当天的事,“可能你忘了,是个外国混血儿,从加拿大回来的。”
“外国人?”曲尚鸣的五官纠成一团。
曲望远:“说中文,外观行为像外国人。”
“讨厌。”曲尚鸣简评了一句,感觉没说完,咂摸咂摸嘴,又补充,“霍元甲专打外国人。”
这番没来由的话让黄鑫突然来了精神。他坐到曲尚鸣身边,“您也不喜欢外国人?”
曲尚鸣一脸嫌弃,“咱们铃儿不能找外国人。”谈到这里,他又少见的话多起来,“之前的小方多好,门当户对,人也聪明,婚礼办得盛大,满城皆知,结果说离就离,现在好了,中国人找不到,只能找外国人了……”
见他起了情绪,感觉再说下去要说难听的话了。曲望远赶紧摸着他的肩头,劝慰着,“别!爷爷,还没到找外国人那步呢,初步接触,八字还没一撇。”
“得管!”曲尚鸣拍了拍沙发扶手,愤然起身,暮年霍元甲的身段。“上个厕所去!”他说。
曲尚鸣的背影仿佛比以往看起来高大。
曲望远转问黄鑫,“你也讨厌外国人?”
“早些年喝了酒,遇到个外国人在路边调戏女人,我见义勇为,冲上去阻止他,没他妈打过。”诉说往事,黄鑫恨得咬牙切齿。
曲望远无奈地摇摇头,“反向霍元甲。”
“打不过还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他俩居然是两口子,最后成了我酗酒闹事……”黄鑫的五官凝成一团,仿佛那对男女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事到如今他也无法相信那场景不是‘调戏’,男方的强迫肉眼可见。但谁能想到那是两口子呢?
曲望远叹了口气,“按外国人的习性,喜欢你的时候能低到谷底,一点儿面子观念没有。女孩儿不就吃这套吗?可是不喜欢你了,转身就走,不带回头的,毫无责任心可言。我是真怕灵铃吃亏。”
“是,我是真的烦外国人!”黄鑫的手机响起震动声。他懒洋洋地从裤兜里掏出来,看了一眼,下意识往回微微收手。在曲望远眼里,这个细微的动作非常明显,他诡笑着,“怎么,你是不是还有秘密没讲?”
“不是,我前妻。”黄鑫晃晃脑袋。
既然是私事,曲望远也没再询问。
曲尚鸣从厕所出来,关门关出“嘭”的一声,惊得俩人同时从沙发里探看。宽厚的沙发背遮住他们的身体,只留出半个脑袋。在曲尚鸣的视角里,他俩有如身处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黄鑫紧紧捏着手机,他的大拇指紧紧摁住王响发来的信息,“晚上我请灵铃吃饭,你要不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