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和秦一兵像愚公和他的儿子,在书房移山的道路上前赴后继。早先秦昭刚回爷爷家时,从书房里搬出来许多快递,拆开看过,劣质红酒、量子能水、红外治疗仪……和皮箱里的金银珠宝一样,没一件能用上,还无处安放,最后被黄鑫一件件挪了回去。
再搬它们,秦昭心里只剩一股无名的火气。这火气不是针对那些素不相识搞电话诈骗的人,骂他们,秦昭倾尽所学,用了所有能用的脏字,任他骂得筋疲力竭,千里之外的他们依旧活得好好的;也不是针对让爷爷深陷网购深渊的电视台,他们也是由人组成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的人组成的,也许他们面临的局面更加严酷;更不是针对脚下的老鼠,它们多年奔波,找到书房安家落户,下窝筑巢,饮量子能水,吃猪蹄扒鸡,还有驼奶粉当饭后甜点。眼看开枝散叶、儿孙满堂,今天却不得不面临愚公和他孩子毁灭式的侵扰,它们的家园被搅得天翻地覆。起先,它们还在山头间不断穿梭,一边辱骂,一边打游击,随着快递山逐渐崩塌,有一批先知先觉的,趁俩人忙碌,收拾好细软行囊,从俩人腿间穿过,远走他乡,俱往矣,不回头,那些后知后觉的,还在为数不多的山头里负隅顽抗。
虽然刚开始搬山的时候,秦昭或多或少被它们的反抗威慑住,但随着战局深入,秦昭发现了它们的弱小。除了抱怨与叫唤,它们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他并不憎恨它们。
该憎恨谁呢?他不知道,那股火气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处。
搬到后头,秦昭竟然笑了,他不知道这些垃圾应该如何处理,陆阿姨家也不是垃圾场,他问秦一兵。
秦一兵擦擦额头的汗,“我先联系了一家,他们说收费帮忙扔。”
秦昭动作一滞,“收费?”
“对。”秦一兵也笑,“扔垃圾的人力费。又问了一家收废品的,他们只想要这些快递箱子,不想要里头的东西。”
秦昭连连嗤笑,“连收废品的都看不上这些东西。”
秦一兵:“最后找了一家,全要,称重,一会儿上门。”
快递山终于在愚公们“子子孙孙无穷匮”的攻势下被夷平。被埋葬的书桌和书柜得以重见天日,呈现出饱受鼠蚁摧残后的狼藉样。六年的小学时光,秦昭每天端坐在这个书桌前写作业,爷爷奶奶一个在身后辅导,一个进进出出、端茶送水。场景如幻灯片在秦昭眼前浮现,爷爷奶奶望着童年秦昭的背影,三十岁的秦昭望着爷爷奶奶的背影,画面被岁月灼烧着,最终也化为一片狼藉。
书桌正下方是个方正的绿色箱子,挂着一条灰色宽檐肩带,盒身斑驳。秦昭记起来,这是爷爷想不起来放在哪里的《三国演义》连环画。他向秦一兵确认,“是吗?”
秦一兵点头。
打开,里头堆放得齐整,打头两本是《桃园结义》和《三国归晋》,正好,一头一尾,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了英雄。
秦昭拿出《桃园结义》,简单翻看了看,书页抖动,纸缝间释出一股骨陈年墨香,驱赶了秦昭鼻尖的腐臭味。他感慨那个年纪的注意力和记忆力远超现在,只是小学时候看过几遍,现在翻到某些页码,关羽张飞的画像竟然还留存在记忆里,草草翻完,看到书的封底,有钢笔写就的“马骏”二字,蓝黑墨水浸染在纸张里,歪歪扭扭的学生字体,吸引了秦昭的注意力。他再看《三国归晋》,封底写着“冯宇东”,黑墨水,字体明显飘逸许多。好奇多翻几本,发现每本书都有归属,来来去去三个名字,有的写秦一兵,有的写冯宇东,有的写马骏。
秦昭:“小时候我看这《三国》,都没注意过这些名字,还以为全是你买的,结果,是你们仨凑钱买了一套?”
“一本小人书卖一角五分钱,能买五个窝头。大伙儿轮着饿,一人饿一顿,凑出来的。”扔完了快递,秦一兵离开书房,换了个阵地,他想起冰箱冷冻室里还有些余孽。
秦昭:“这一整套现在值不少钱吧?”
秦一兵:“可惜这不是一整套。”
秦昭伸手往下捞了捞,很厚实,好几十本,“缺几本吗?”
秦一兵摇摇头,“这事儿我还有印象。想当年我们饿着肚子凑出来的这套书,少了一集《姜维献书》,至于是本来就没买到,还是后来搬家丢了,我记不清了。当时遗憾了很久,但一参加工作,谁也没功夫在意这个遗憾了。再后来,马骏在成都一个古玩市场的地摊上,偶然间发现了这本缺的,还不贵,十几块买了下来,赶紧找了个电话亭,给我俩打电话,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带回来一对,发现书是对的,但版本不对,是79版的,原来那些版本更早,白高兴了一场……那之后,没人再提起过它,再打开这个箱子的人,就是你了。”
原来还有这段往事,秦昭突然觉得这套残缺连环画的价值或许高于一套完整的,它像是限量版的货币,或者印错款的古董。
秦一兵一边说,一边分拣冷冻室里的塑料袋,谈起往事,他的动作明显快了几分,像是被那个青春洋溢的年代灌注了活力。他面前分出两堆塑料袋,多的一堆要扔掉,少的一堆还能吃。他捧着最后一袋肉,观察着,“这是什么肉?好像不是我买的。”
秦昭扣上书箱,把箱子搬到客厅,走到秦一兵身边。他一眼认出,这是那份该死的保定老汤驴肉,还以为早被黄鑫吃完了,没想到还剩下一块,他说,“能吃,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驴肉,就尝过一回,被黄鑫吃得只剩这么点儿了。”
秦一兵把驴肉掂了掂,“剩一顿饭的量。”
秦昭:“上回那94年的尖庄还在吗?”
“在,放你爷爷的床头了。”这场景让秦一兵感到陌生,他迟疑了一下,问秦昭,“你现在能喝白酒?”
秦昭摇摇头,“不喝,给我茅台五粮液我也品不出好坏。不过我想既然要吃驴肉,多少得就点儿白酒。”
秦一兵拿起酒瓶,晃了晃浑黄的酒液,“陆阿姨晚点儿过来,我让她再带点儿小菜。”他把尖庄摆回餐桌上,拎起驴肉,“我先把这驴肉蒸了。”
借着三十年的陈年酒劲儿,秦昭指着桌上的驴肉破口大骂,他把回程那天在机场的倒霉经历从头到尾向秦一兵讲了一遍,秦一兵听得津津有味,秦昭说到应潇潇,他听到应潇潇,说到房东樊姐,他听到房东樊姐,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
对于秦昭也是一样。一直以来习惯了他坚挺而沉默的活法,秦昭不习惯向父亲发出一句问候。随着酒劲儿上涌,他内心不断犹疑,要不要多问两句,了解了解他的现状。酒劲儿更往上,他终于迫切地想知道在父亲的铁面之下是否还有快乐,但敲门声起,陆丹鹿到了,他突然又有了别的顾虑。
秦一兵让秦昭把保定驴肉的故事再讲一遍给陆丹鹿听,把陆丹鹿逗得哈哈大笑,气氛变得越发轻松,他更没机会没把关心说出口。
秦昭不在,孙尚珠心不甘情不愿地让黄鑫陪他出门跳舞。出门前,黄鑫看到孙尚珠跳舞的扇子放在椅子上忘了拿,忙不迭跑回去带上,到孙尚珠身边晃晃扇子,想讨句夸赞。没想到孙尚珠白了他一眼,“今天不带扇子。”
他悻悻地把扇子放了回去。其实他早发现不对劲,孙尚珠今天的穿着也与以往不同,本来还想多提一句是不是忘带舞蹈服,经此一遭,只得作罢,暗骂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黄鑫跟孙尚珠来到老城区,路上一句话也不敢说。看她叽叽喳喳拿出手机和别人聊天,他几次手痒,也想把手机掏出来,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歪过脸看窗外。有了手机之后,居然很久没有抬头看过这个城市。窗外的两条路曾经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吃过晚饭后的路面上永远人潮涌动。而现在,大商超、耐克阿迪专卖店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无特色的家具城和地方特产店。
在老城区历经一路堵塞,终于到了目的地下车。黄鑫仰头一看,叙府大酒店。
怎么会跑到酒店来跳舞?
跟孙尚珠坐电梯上了二楼,七拐八绕,前方竟然出现了耀眼的霓虹色灯牌,灯牌上写“叙府歌舞厅”。厚厚的门帘掀开,仿佛坐上时光机器,一睁眼回到了90年代的歌舞厅里,空间里流转着毛宁的《涛声依旧》,舞池里有几对穿着时髦的身影,搀着腰跳着舞,顺带谈谈情。
黄鑫心里泛出隐隐的不安。他陪伴过那么多老人,深知交谊舞、乐队、徒步团所在的场所是谈情说爱的重灾区,换年轻人来也容易擦枪走火,老年人本就敏感独单,更容易在这类地方培养出感情。
不出所料,见到了王崇林的脸,他剃干净了胡子,看起来比爬山的时候消瘦了些,干瘦的面皮贴在他凸起的大骨架上,紧绷得有些好笑。王崇林连连致歉,说不好意思正好去了趟厕所,孙尚珠笑逐颜开地答了两句,顺带介绍了黄鑫。
黄鑫喊了声“王老伯”,脸上挂着难看的假笑。王崇林对他很热情,让他一会儿找个伴一起去跳舞。黄鑫一皱眉,心想谁和你们老头儿老太太一起跳舞。他斜眼看向舞池,灯光纷乱,看不真切,但仔细看下来,还真不全是老人,甚至有穿鹅黄色长裙的年轻人。他的眼神如探测器,开始搜索,但同时,他心中的不安感加重了,左顾右盼,试图寻找那个他不愿意直面的‘鬼佬’面容。
还好,是多虑了,王响并不在场。
王崇林招呼来一个白衣黑裤的中年人。他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问孙尚珠有没有跳过交谊舞,孙尚珠笑称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只会和老太太们跳广场舞。中年人对孙尚珠夸耀了一番,说身形保持得很好,又有根底,肯定学得很快。
原来是教练,王崇林真不简单。
王崇林还邀请黄鑫一起学,黄鑫假笑着拒绝了,觉得无趣,抱着孙尚珠的羽绒服,找了个位置坐下。
屁股刚落在皮沙发上,身边来了个同样白衣黑裤的服务员,递上一只杯子,放在他身前的桌上,“您好,您的菊花茶。”
“免费的?”黄鑫问。
“那边付过钱了。”他指指王崇林。
黄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刚下的开水,烫嘴。他放下茶杯,深呼吸了两轮,他嗅到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装修的味道,他张望了一圈,看到不远处有一盏发着绿光的射灯,灯头大概帽子那么大,戴在曲尚鸣头上正好合适。
之前还以为孙尚珠和王崇林接近只是为了撮合小辈,没想到单独来这种地方约会,除了公事,多半还有私情。
歌舞厅的装潢复古,音响里现在播放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一句“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翻来覆去地唱,她纯净空灵的声音像是咒语,黄鑫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带走,带回年轻、勇敢充满梦想的九十年代。他想起和外国人厮杀的那一夜,耳畔响起的也是孟庭苇的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到哪儿去”,母亲离世,家财散尽、妻离子散,他真的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于是在舞厅里喝得大醉。看到路边有不平事,他把心一横,要做英雄,要做霍元甲!
罢了,他不想回忆……
身旁又递来一瓶蜂蜜柚子茶饮料,温度正好,他顺手接了过来,拧开喝了一口。忽觉不妥,转头一看,果然,王响正冲他笑。
妈的,果然是他。
“又是你干的好事吧?”话从口出,黄鑫感到些许惊愕。什么时候学会了曲家人擅长的‘单刀直入’问法?
王响看着爷爷奶奶的方向,教练正指导他们放手的位置,孙尚珠笑呵呵的。
“你是说,给他们报名跳交谊舞?”
“不然呢?”黄鑫瞪着眼。
王响不以为忤,“你看,你也认同是好事吧?”
黄鑫想反驳,没插上话。
王响:“跳这个,他们更能亲近亲近。说实话,孙奶奶跳那广场舞,太板正,排着队,一二三四五,广播体操一样,缺乏美感。”
“搂搂抱抱就有美感?”
“是啊,男欢女爱,多美。”
“你真是听不出个好歹!你爷爷搂的是别人家媳妇儿!”
“也美……”
“美你……那我真想问问你。”黄鑫翘起二郎腿,展露出些许流氓劲儿,“你的媳妇要是被别人搂搂抱抱,你能乐意?”
王响看着王崇林的手搂上孙尚珠的腰,眼里满是温柔,他的眼里也溢满了温柔,“如果她愿意和别人搂搂抱抱,说明我的搂搂抱抱并不让她感到温暖,她完全可以选择别人更温暖的怀抱。”
黄鑫被噎住,“你还真是愿意自我反省。”
“谢谢夸奖。”
黄鑫恼怒起来,“我夸你了吗?”他想把这个听不明白话的外国人揍一顿,但想起曲望远对他‘反向霍元甲’的评论,又瞟了一眼王响钢筋般粗大的胳膊,火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那天为啥不回我信息?”
听王响说到这里,刚散开的火气又被聚拢,他正想开骂,白衣黑裤的服务员又出现了,他把王响的菊花茶端到桌上。王响说声谢谢,又补充,“他们的也现在上吧,跳渴了能直接喝。”
情绪被打岔,黄鑫好不容易聚上的气又散了,“我怎么回你?我老板就在旁边,差点被他看见!”
“曲望远?”
“废话!”
“你还没告诉他我俩认识?”
“废话!”
黄鑫见过爱唱反调的老太婆,每句话都要和你争个高低;也见过事事装懂的老大爷,吹起牛来毫无边际;甚至见过躺在病床上还一嘴官腔的老干部,说话像山路十八弯,一定不让人听明白,问他,他说让你自己悟……牛鬼蛇神的十八般武艺他都见过,经历过,也见招拆招过来了。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中国语言体系里的委婉、含蓄、分寸感在王响面前被融成一团浆糊。虽然他讲着流利的中文,但每句话都让黄鑫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鬼佬’。
王响:“不敢告诉他?你在怕什么?”
黄鑫的内心在撕心裂肺地呐喊,“我是郭嵩焘,他是李鸿章,你是八国联军,你说我怕什么!”嘴里还是稳稳地说,“曲少爷给我发工资,而你……”他指着王响,像指着一名死刑犯,“你要挖他奶奶的墙角。”
“那你也躲不过今天了啊。”王响往后一躺,厚重的身子砸在皮沙发上。
黄鑫:“什么意思?”
王响:“曲灵铃一会儿也过来。”
黄鑫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