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又是一个春夏
杰佛僧2024-12-16 11:417,547

   仨人分了大半瓶尖庄,秦昭喝得晕晕乎乎,双颊一片紫红,秦一兵的脸色比他稍淡些,也呈现出淡淡的红晕。秦昭没见过陆丹鹿喝酒,也没料到陆丹鹿的海量。几杯白酒下肚,她像喝了几杯白开水,面不改色心不跳。

   陆丹鹿捏着空酒杯,身子哆嗦了一下,“二十年的老酒,越喝越冷。”

   “这儿漏风吧。”秦昭起身,到窗边关窗户。

   窗户卡死了,没动。

   秦一兵:“卡死了。这屋里冷,要不回家吧。”

   陆丹鹿凝视着酒杯沉默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放光,“不着急回家,带你们去个地方吧!”见俩人没反应,她脸上浮现出关切的神情,关切里又带点儿亲切的鄙夷。“还能喝吗?”她问。

   “能!”父子俩异口同声。

   

   在曲灵铃来之前,黄鑫左思右想,发现圆谎的难度不大,毕竟他是陪孙尚珠来的,在沙发上和王响聊了一会儿,彼此熟悉了。只要王响不乱说话,他就能巧妙地掩饰他们相识得更早的事。

   王响带黄鑫绕着场子走了一圈,向他介绍了这间舞厅的酒吧区、台球室、游戏室和厕所。

   看到厕所,黄鑫问,“抽烟吗?”

   王响拍拍肩头的三角肌,发出金属般响动。

   “健身人,不抽烟。”

   “那你还喝酒。”黄鑫低声嘟囔。

   “酒是好东西。”王响说。

   黄鑫伴着烟玩了会儿手机,目光被短视频钩住,一条接一条地刷,等他回过神,烟已经烧没了三根,好像一共也没抽上几口。等他从厕所意犹未尽地出来,曲灵铃刚刚到场。

   “唉?”黄鑫和曲灵铃同时发声。曲灵铃是真的惊讶,黄鑫是装的。曲灵铃背了两只包,一只水桶包和一只挤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王响帮她把包放在沙发上。她坐下,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问黄鑫,“你怎么在这儿?秦昭不是回自己家了吗?谁在家看老人?”

   “我陪奶奶来的!”面对曲灵铃的连环抛问,黄鑫连忙回复早已写好的答案。

   “奶奶也在这儿?”曲灵铃将信将疑,循着黄鑫指的方向,看到了奶奶和王崇林。他们靠得很近,半搂半抱地学跳舞。她脸色骤然一变,质问起王响,“怎么把他们也叫来了?”

   王响轻描淡写地扬了扬下巴,“你看他们快乐吗?”

   曲灵铃的心陡然一软。的确,俩人在旁人的指点下跳舞,一举一动并不协调,王崇林的大骨架跟不上孙尚珠灵动的身姿,孙尚珠也掰不动他,导致整体呈现出笨拙的舞姿。但是,在孙尚珠脸上,呈现的是在望江龙城里难得一见的笑容——青春洋溢的笑容。

   “舞蹈老师也是你找的?”曲灵铃问。

   王响笑而不答,抱着臂,老人看孩子般宠溺地看着俩老。

   曲灵铃看向舞池。舞池里有零星的两对年轻人,其他都是中老年,她憋不住笑,对王响说:“这就是你说的,九零后的回忆?”

   王响看了看舞池,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周围卡座,“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又转头回去看俩老。

   黄鑫见王响看俩老跳舞看得出神,悄悄把曲灵铃招呼到一旁,推了一杯菊花茶给她,“渴了喝水啊。”

   曲灵铃道了声谢。

   黄鑫凑到她耳边,小声地问,“这样好吗?”

   音响里切出一首日本歌曲,比刚才的柔美音乐多了动感,也添了噪声。噪声盖住了黄鑫的话,导致曲灵铃没听清,脸上透出不解的神色。

   黄鑫清了清嗓子,在曲灵铃耳边低声吼道,“你觉得他们这样好吗?”

   低吼声让王响回了头,黄鑫和他对视上,眼里透出虎口拔牙的怯意。王响见他俩聊天,识趣地把头扭了回去。

   曲灵铃低吼回问,“什么好吗?”

   黄鑫煞有介事地说:“让奶奶和王崇林跳……跳交谊舞。还请了专业师傅来教。这样下去,他们三天两头就得见面亲热。”

   “跳个舞而已嘛……”曲灵铃又喝了一口茶。

   “你就不怕王崇林挖墙角。”曲灵铃并不知晓王家人的心思,黄鑫故意把话题往那个危险的方向引,试图引起曲灵铃的注意。

   曲灵铃想了想,“本来我也觉得不妥,但看到奶奶的笑容,怎么说呢……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我认为我的婚姻不快乐,也可以很快切割。”她略显自豪地说。

   黄鑫着急起来,“但你们是两代人啊,不一样!网上说他们那代人的东西坏了,都是想着怎么修,而你们这代人,只想换。思想不一样!”

   “你们那一代人呢?”曲灵铃反问。

   黄鑫怔住了。

   “你们那一代人,会先试着修,修不好就换。”

   修了吗?黄鑫疑惑,好像没有修,直接被换了。

   曲灵铃:“换也没问题啊,现在的东西那么多,能不能换到更好的不一定,但至少能换一个更适合的吧?”

   黄鑫还是没说话,曲灵铃接着说:“我不是想我爷爷奶奶分开。只是这么多年下来,我看他们在一起,怎么样也不快乐,两个人都不快乐。现在这样,至少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咱们解决不了两个人的问题,能解决一半,也不亏!”

   “你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孩儿。”黄鑫回过神,朝她竖起大拇指。在他眼中,聊到“亏不亏”的曲灵铃的脸,五官微微起了变化,渐渐浮现出曲望远的面貌,最后,兄妹俩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恭维完,黄鑫陷入两难的境地。曲灵铃对爷爷头上的绿帽没那么在意,这片孤零零的阵地上,好像只剩下曲望远和自己,日渐无力的郭嵩焘和李鸿章,同样日渐无力的清政府。

   

   随着旋律的几次变化,孙尚珠和王崇林跳得疲了,到座位上稍作休息。孙尚珠见到孙女在场,既意外又欣喜。她注意到王响和曲灵铃坐在一起,两人看起来愈发般配,画面和谐而美好。然而,曲灵铃身边又是黄鑫扫兴的脸,破坏了画面的整体美感。

   孙尚珠喝了几口茶,解了渴,说意犹未尽,还想回去跳一会儿,问王崇林还有没有体力。王崇林刚喘匀了气,没完全歇好,但听她提要求,欣然起身作陪。孙尚珠离座之前,使劲儿冲黄鑫使眼色,见黄鑫一脸迷惑样儿,屁股像钉在沙发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心头暗骂了几句。

   黄鑫不是真的愚钝。孙尚珠希望他找些事情离开,为孙女创造一个二人世界,这意图昭然若揭。然而,在这迷乱情感的歌舞厅中,如果真给他们留下私人空间,他该如何向一个战壕的战友曲望远交代?他一时陷入了犹豫,不知如何回应孙尚珠的目光。

   自从踏入曲家的门槛以来,纠结与迟疑便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主旋律。他越是试图摆脱这种状态,却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更多的秘密,使自己越陷越深。

   “喝酒去吗?”王响的问话打断了黄鑫的沉思。仅一刹那,他又回到了纠结的状态里。

   陪孙尚珠出门,能喝酒吗?

   曲灵铃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拉了他一把,“走吧黄师傅,小酌一杯,没事儿。”

   既是曲灵铃发话,黄鑫好歹有了点底气。仨人并排往吧台走,经过大门,正好有人推开门帘进来。曲灵铃看到来人,顿了一顿,惊呼一声,“唉?”

   曲灵铃看到的人是秦昭。秦昭也看到了曲灵铃,他快步走了过来,面露笑容,“你怎么也在这儿?”看到黄鑫,他又面露不解,“你也在?”

   黄鑫身旁还有一副巨大的身躯,大到像是黄鑫的背景板。他认出是王响,面上的兴奋和不解里又平添了一丝尴尬。

   曲灵铃狐疑地看向王响,“他也是你叫来的?”

   王响罕见地显露出困惑的神情。三个人走进了舞厅,其中两个中年人看起来陌生,而那个年轻人的脸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但在光影交错之中,一时间没能辨认出到底是谁。

   “不是。”秦昭对曲灵铃说,“我和我爸是被陆阿姨带来的,她说这里有他们七零后的回忆。”

   “不是九零后吗?”曲灵铃冲着王响笑。

   “都有,都有。”陆丹鹿看到曲灵铃,凑过来和她打招呼,笑容满面。

   “阿姨好,叔叔好,”曲灵铃向他们打招呼,也顺带相互介绍了一番。

   莫名其妙地,老中青三代人齐聚舞厅。这间歌舞厅似乎有特殊的能力,通过光影和音乐的交织,打通时空隧道,将三代人的个体记忆融合为集体记忆。

    

   王响招呼大家来到酒吧的吧台区,六个人挤了一排。他向大家介绍调酒师赵克,声称没想过在宾城能遇到这么专业的调酒师,强烈建议在座的各位尝试一下他的手艺。

   “赵克,酒单。”王响向调酒师说。

   “想喝点什么?”赵克递上酒单。黄鑫离他最近,酒单递到他的手里。他就着昏暗的灯光,凑近了看。花里胡哨的酒单让他感到困惑。王响见他犹犹豫豫,从他手里一把扯过酒单,递给了曲灵铃,“你们看看。”又转向赵克,指着黄鑫,“给这位老哥来一杯‘水东门打群架’”

   酒单上展示了多款鸡尾酒,配料由调酒师精心调配,图片也色彩斑斓,十分吸引眼球。然而,当曲灵铃看到这些鸡尾酒的名字时,不禁哭笑不得。

   “三江汇”,威士忌、味美思酒、安格斯特拉苦酒。三种酒指代三条江水,恰如其名。

   “电力时代”,威士忌、福建宁德白茶、百香果、蜂蜜。外来根结出本土果,因地制宜,还顺带吹捧了新兴的支柱产业。

   “宾城米店”,米酒、西柚果浆、青柠汁、荔枝糖浆。本土乐队翻唱的金曲,传递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和烟火气息。

   “我胡了”,威士忌、热咖啡、鲜奶油、方糖。谐音梗,深度烘焙咖啡携带的“糊”味象征着麻将文化里的“胡”了。

   “走远了”,朗姆酒、白兰地、菠萝汁、橙汁、青柠汁、石榴糖浆、茴香酒。宾城土话“走远了”有不受掌控的意味,也许喝完之后会变得放荡不羁,不受掌控。

   最后是王响给黄鑫点的“水东门打群架”,五粮液、朗姆酒、金酒、龙舌兰、柠檬汁、可乐。看到这里,曲灵铃嫣然一笑,已然明白王响的心思。她低头又看了一阵,在自己的选择上陷入了纠结。

   见她也纠结,王响发话,“要不要试试让调酒师给你们推荐?你们对他说自己想喝的风味、方向。”

   曲灵铃:“好!我看着来!”

   “没问题!”赵克熟练又迅速,三下五除二调好了黄鑫的酒,递到他面前,“来,老哥的‘水东门打群架’。”

   黄鑫端详着眼前的酒杯,杯里装着浓郁的棕褐色液体,表面微微泛着泡沫。他闻了闻,辛辣又甘甜,浅尝了一口,咂咂嘴,“挺好喝的,甜滋滋!”又喝了一大口,他摇晃着杯子,“这酒精度数不高吧?”

   和赵克对视了一眼,王响微笑着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众人分别根据自己的喜好向赵克描述了方向。最后问到秦一兵,他没什么想法,陆丹鹿帮他点了杯“走远了”,半开玩笑地说,“希望你喝完不会真的‘走远了’。”

   秦一兵笑笑。

   陆丹鹿问他,“你来过这里吗?”

   秦一兵抬头审视着屋内的装潢,沉思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叙府酒店的楼上有歌舞厅。这店开了得有几十年了吧?”

   “老字号了,我很久之前来过。听说前几年一点儿生意也没有,快要关门大吉了。但不久前,老板去世,换了女儿来搞。女儿懂互联网,重新装修了一番,整成了个网红店,吸引了好多年轻人来打卡。说来也好笑,本意是为了吸引年轻人,结果爆火出圈,把老头老太太也吸引来了。”

   “是吗?”陆丹鹿说的时候,秦一兵持续观察着。他发现就在他们坐下、点酒的前后,相继进来了好几桌的年轻人。舞池里的年轻面孔也逐渐增多,似乎超过了中老年的数量。

   这时,音乐的风格陡然一变,富有冲击力的重低音鼓点袭来,渐渐调动起人们的情绪。

   “冰……冰河时代。”陆丹鹿和曲灵铃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陆丹鹿看向曲灵铃,近乎狂喜,“你也知道?”

   曲灵铃瞪着眼睛连连点头。

   陆丹鹿:“你那会儿才多大?”

   曲灵铃:“十几岁吧!家里人不怎么管我,天天疯玩儿!”

   一排人,只有她俩显得异常兴奋,其他几位男士则显得茫然失措,尤其在这突如其来的激昂音乐的映衬下,冷冰冰的他们像几个傻子。曲灵铃转过头询问他们:“你们都没听过这首歌?”

   男士们毫无反应。

   “走!咱俩跳舞去!”曲灵铃对陆丹鹿说。

   觉得男人无趣,陆丹鹿和曲灵铃在一瞬间结成忘年交。她们把外套随意地扔在沙发上,跃动的灵魂似乎已无处安放。

   曲灵铃边走边说,“阿姨,你知道吗?那会儿好多流行的‘土嗨’流行金曲,统称成‘冰河时代’,其实没有一首歌叫这个名字。”

   陆丹鹿:“不知道!我以为它们在外国都叫‘冰河时代’!”

   曲灵铃:“不管了!那就都叫‘冰河时代’吧!”

   跃动的灵魂不止她俩,和曲灵铃前后脚踏进舞厅的那些年轻人,本来还在各自的位置上坐着和菊花茶,听到这摄人心魄的鼓点,都先后涌入了舞池里,把舞池挤得满满当当。

   年轻人本以为会目送中老年人退场,不料原本在舞池中的中老年舞伴们却更加兴奋地融入了年轻人的行列。尽管他们的舞步在快节奏的音乐中显得有些迟钝,但他们的热情丝毫未减,似乎要将所有力量释放于舞池之中。

   秦昭看着舞池里的热火朝天发笑。他的酒被端上桌,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没听清赵克的介绍,本能回头一瞥,余光从秦一兵身上掠过,随即,他又被舞池的热闹所吸引,转回头去。突然,他感觉到不对劲,再次把头转了回来。

   秦一兵脸上有一道亮晶晶的痕迹,它交叉在他的法令纹上。秦昭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终于,他辨认出那是一道泪痕。

   他再三纠结,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在烈酒的冲击下,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对父亲的一句问候,“怎么了?”

   秦一兵的眼圈红透了,眼眶里溢满了泪水,能看出来他强忍了很久,滑落的那一滴是个美好的意外。

   秦一兵指着调酒师的手,嘴里含混不清,“我想起你奶奶了……”

   秦昭愕然,他猜到和亲人有关,还以为是想到了刚去世的爷爷,没想到是奶奶。

   秦一兵看着前方,仿佛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第一回上英语课,回家吃完饭,她非要考我,让我教他英文。我教她‘苹果’的英文是‘Apple’,她口音不标准,跟着念,说‘ 阿婆’,我说是‘Apple’不是‘阿婆’,她还是说‘阿婆’。纠正了半天,学不会,我烦了,不教了。她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我又教她菠萝的英文是‘ pineapple’,她说‘ 潘阿婆’……我这辈子就记得这两个英文单词,两个‘阿婆’。”

   秦昭在哄闹的音乐声中听了个大概,他看向赵克的手。他手上是拿着一盒果汁,盒面上有一排英文单词,“pineapple”。

   为了听清他在嘟囔什么,秦昭靠他近了些。黄鑫也看到这边有异样,换做以前的他,早就大大咧咧上前问出个所以然了。但这些日子以来的纠结与迟疑甚至影响到他和秦一兵的相处,他没动屁股,又喝了一口酒。

   秦一兵:“他们离世时,你或许不会立刻察觉到什么,只是感到生活中某些习惯没了,你不再需要去照料他们,你感到轻松了;他们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也似乎解脱了。直到某一天,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发生了,你发现了一件遗物,或者回忆起一个瞬间。这件遗物、这个瞬间本身是平平无奇的,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但就在那一刻,你会突然发现,那个在你生命中重复出现了几十年的面孔,那个你以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面孔,脸上的细节开始变得模糊了……那一刻,你真正意识到他们已经离你而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天成为一个转折点,从这个点开始,他们会逐渐从你的记忆中淡出。今天,当我回想起这件事,她说‘阿婆’的时候,她的嘴,她的牙,没有具体形状了……十年,她走了十年……”

   秦一兵的左眼也生出一道亮晶晶的疤痕,一左一右,像是爷爷奶奶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

   秦昭把手搭在父亲的肩头,他摸到了骨头。

   他宽厚的肩膀什么时候生出了这么锋利的骨头?

   不能再多了,秦昭知道,再多一点动作,也许会让父亲崩溃,这应该是他不愿意见到的。

   黄鑫观察着秦昭,见他把手放在秦一兵的肩膀上,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然后把手放下,往旁边挪了两个位置,给了秦一兵一个完全安静的角落。他也决定不去多管闲事。

   调酒师赵克在吧台内安静地调制着秦一兵的“走远了”。他目睹过无数酒后失态的顾客,毕竟酒精既能抚慰心灵,也能放大情绪。但他很少见到有人在酒没调好之前就开始失态。调制完毕,赵克轻手轻脚地将酒杯放在这位中年人的斜前方,一句介绍也没说,悄然退开,为秦一兵留出了完全的私人空间。

   王响也发现了,他有些好奇,走到秦昭身边,问他,“怎么了?”

   秦昭:“我爸……他想起我去世的奶奶了。”

   “啊,不好意思。”王响又惊讶又抱歉,“奶奶刚去世?”

   秦昭:“不,爷爷刚去世。”

   “啊,不好意思。”王响连连致歉,拿了自己的酒,往秦昭面前的酒杯上轻轻磕了磕,“酒是好东西啊,能让人释放情绪。”他注意到秦一兵整个背部都在微微发颤,想来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秦昭也抿了一小口,“不止是酒,也多亏了这个奇怪的环境。”他再环顾了一遍四周,这里的场景让他回想起那场梦,患上阿兹海默症的爷爷秦钢,与一众奇装异服的叔叔伯伯齐聚一堂,共赴一场盛大的派对。那场发生在爷爷去世之前的离奇梦境,好像正是在这个舞厅里上演的。

   那场梦醒来,爷爷就去世了。

   王响:“爷爷是生病吗?”

   秦昭:“嗯,肝癌晚期。”

   王响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僵硬。秦昭恰好坐在他的下方,捕捉到了他呼吸的微妙变化,即便在喧闹的环境中,这种剧烈的变化也清晰可辨。秦昭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王响回答,“肝癌晚期的人很痛苦,我感同身受了一下。”

   秦昭一愣。

   王响解释,“我没有肝癌。我大学时候选修戏剧专业,带入了一下肝癌晚期人的感受。”

   秦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

   “干啥的?”王响问。

   “开小卖部的。”

   王响的神情突然发生了转变。他发现原本在舞池边缘独自欢乐的王崇林和孙尚珠,也随大流融入了舞池中央,参与到这场热闹派对中。他们按照自己的节拍舞动,和陆丹鹿、曲灵铃聚到一起,将舞蹈老师孤零零地留在了一旁。

   “来啊!”拉着奶奶的手跳了一会儿,曲灵铃向吧台的几位招手。

   秦昭笑了笑,挥手拒绝了。他实在不会在这种喧闹的环境里作乐。王响喊了声“等等”,指了指手上没喝完的酒。

   “来啊!”陆丹鹿也冲这边招手。她好像朝向秦一兵的方向。

   转过身来,秦昭看到秦一兵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脸上看不到任何哭泣的痕迹,与常态无异,甚至在他的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他高举那杯“走远了”,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随即一个箭步冲入舞池,只留下秦昭一人在原地,既惊愕又凌乱。

   老人、中年人和年轻人融洽地在一个舞池里摇摆,脸上是各式各样的笑容,享受着同一种松弛和快乐。

   “你看,他们快乐吧?”王响问黄鑫。

   黄鑫:“嗯。”

   王响:“你也应该快乐。”

   黄鑫:“嗯?”

   王响:“你不快乐,我看得出来。”

   黄鑫没搭话。

   “干你这个工作,一个月只休两天,很难有家庭,国人没有家庭,很难快乐。”

   没想到被一个‘鬼佬’戳中心事,黄鑫鼻头一酸,竟有想哭的冲动。

   王响喝完了酒,对着秦昭使了个眼色,朝舞池方向摆摆头。

   秦昭目睹他奔着曲灵铃过去,咬咬牙,又瞥见父亲在舞池中狂舞着,乱七八糟地狂舞,释放着‘走远了’的状态。他回头对赵克说,“给我再来一杯‘走远了’。”

   酒还没调好,他也迈步去了舞池。

   赵克微笑着看他们,心里想又是‘走远了’的一天。

   舞池内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排成圆圈,他们用手轻轻搭着前人的肩膀,形成一列人形小火车。在不断变幻的串烧音乐伴奏下,火车缓缓启动,承载着共通的快乐,在时空隧道里穿行。

   一趟趟穿行过后,从音响中流淌出千禧年前后风靡一时的《流浪歌》,简洁的曲调,无数人的断肠,与当下欢快的气氛融在一起,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然而,舞池中的人们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们深刻理解“音乐无国界”的真谛,他们甚至能把任何风格、任何题材的音乐融入进快乐的节奏中。会唱的人在合唱,不会唱的人在哼唱,活生生把一首离愁别绪唱成了春天的赞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走过了多少年华。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走过了多少年华。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黄鑫在厕所里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手机在窗边平躺着,独自播放着短视频,自己播完,自己往下划,从跳舞划为电视剧解说。他没看手机,他从窗外看着黑压压的远方,脸上挂着泪痕。

  他也“走远了”。

  

继续阅读:32 暴雪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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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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