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独醒之累
杰佛僧2024-12-10 12:045,305

   进房间前,曲望远谨慎地看了看,确定没人。他带上门,深吸了口气。孙尚珠正从脖子上取下她的围巾,围巾又大又长,搞成了一团乱麻。曲望远走到她面前,帮她收拾起围巾,一脸埋怨相。收拾完,他压低了嗓子问:“奶奶,你到底什么意思?”

   孙尚珠把围巾摊在衣物架上,大大咧咧地回应,“什么什么意思?”

   曲望远用眼神示意她小声一点,“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一起朝一个方向使劲儿。怎么半路突然杀出个王响来?”

   孙尚珠往后退了几步,退到窗边。曲望远以为自己直切主题的问法让奶奶无话可说,气势渐涨,也随她到了窗边。谁知孙尚珠自顾自坐下,翘起二郎腿,不以为然地说:“他条件是不错,长得也一表人才,说话做事算得上得体。但他天天在我们家和灵铃相处,那么近的距离,一点儿火花也没有。”她边说边摇头,一双手甩来甩去,仿佛恨铁不成钢,“处得跟兄弟似的。”

   曲望远也坐下,轻声细语地规劝道:“你别着急啊,感情的事儿急不来。”

   孙尚珠:“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我看王响挺好的。”

   “那‘鬼佬’有什么好的,一身腱子肉,脑子里也是腱子肉,要我看,还不如方卿卓!”曲望远强调,“方卿卓就是家里人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门当户对’,最后看什么结果?年轻人!自由恋爱,家里人最好不要干涉!”

   “我看你是嫉妒人家身材好。”孙尚珠低头看他,一脸嫌弃,“瞅瞅你那肚子。”

   曲望远拍了拍吃得溜圆的肚子,“我这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

   孙尚珠愈发嫌弃,“别学你爷爷说话!讨厌!”

    

   秦昭一回来,黄鑫就像狗皮膏药一般缠上了他,找他打听饭局的始末。秦昭上楼前在快递柜取了个包裹,回家后发现甩不掉黄鑫,说让黄鑫去客房等他,一会儿回去再跟他说。随后,他去了曲灵铃的房间。

   秦昭把快递拆开,取出一片手机膜。他不好意地对曲灵铃说:“那天不小心把你手机摔了,给你换张膜。”

   曲灵铃笑着摆摆手,“有啥好换的,这么点儿小裂口。”

   “买都买了。给我吧,我替你换。”秦昭接过手机,打开灯。他像个熟手,动作顺畅,一气呵成。

   曲灵铃拿回手机,大略看看,贴得严丝合缝。她开玩笑,“不错啊,天桥上的手艺。”

   “以前总给应潇潇换……”这句话秦昭是在心里说的。

   黄鑫没回客房,反而装作在照看曲尚鸣,在屋里屋外游来荡去,目睹了全程。眼看曲灵铃回了房间,他假模假式地从曲尚鸣屋里出来,一脸刚忙完的样子,追在秦昭身后问,“快讲讲吃饭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秦昭不想理他,但架不住他絮叨,还一直跟在屁股后头。他三言两语,把饭局的事说得细碎又无趣,但黄鑫从字里行间听出了孙尚珠的心思。

   目前的局势变得愈发纷乱。局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单说王响和孙尚珠的两个小九九,就能凑出九九八十一难,一不留神就能把两个家庭搞得鸡飞狗跳。乱!真乱!而且细想下来,唯一能看清事件全貌的人,好像只有自己。其他人或多或少还蒙在鼓里。他再三犹豫,要不要把王响的事告诉他们?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如果只告诉秦昭,让他帮忙出出主意呢?好像也不行。按照秦昭和他们的关系,必然不会像自己这般沉得住气。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悟了,到底没把王响的心思讲出来。

   秦昭洗脸,从镜子里有意无意地瞥见身后的黄鑫,“你在意这些事干嘛?人不在,还发信息问,没回你,还追到厕所问。你不是病了吗?精力还那么旺盛。”

   以黄鑫过往的反应能力,应对秦昭的问话肯定不在话下。但最近的他,武备松弛,心中又暗藏秘密,头绪尚且一团乱麻,反应速度明显变慢,他说,“我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佘老太君对杨家将们说的。”

   秦昭无语回应,身后传来“啪啪”的敲门声。

   曲望远推门进来,见黄鑫靠在门边,身前是秦昭撅着的屁股。他略有吃惊,“你怎么在这儿?”没等黄鑫回应,又招呼秦昭,“洗完了吗?你来呗。”

   黄鑫心里藏着秘密,可能会对别人不利,自然也担心别人的秘密对自己不利。见秦昭洗完脸跟曲望远出去,他呆立了几秒,决定跟在他们身后,凝神听他们要说什么。

   曲望远:“你知道刚才为什么会问我爷爷喝酒了么?”

   秦昭摇头。

   曲望远:“他以前可不这样。”

   秦昭:“以前很能喝?”

   曲望远:“不喝,谁逼他喝,他能掀桌子。我记得小时候,部队还允许经商的那个时代,来了个什么大领导,组了个家庭聚会。既然是家庭聚会,拖家带口的,没那么正式,自然也不会排着队去和大领导敬酒。但大领导身边有个狗腿子,特别殷勤,自己不喝酒,见领导身边不如以往那么热闹,于是煽动全桌每个人去领导身边敬他一杯。轮到我爷爷,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耐着性子去了。那狗腿子察言观色半天,知道我爷爷之前一直没喝酒,觉得我爷爷倒了杯白水来敬领导……”

   秦昭:“然后呢?”

   曲望远:“那狗腿子把我爷爷的酒杯夺过去尝了一口,确定是酒,才还给我爷爷。”

   秦昭嗤了一声,“真是条好狗,别人的杯子张口就喝,喝完还还人家……所以爷爷没喝?”

   曲望远:“酒倒是敬了,毕竟是大领导。但爷爷回座后,双拳紧攥,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我听我爸说,那狗腿子上厕所,爷爷悄悄跟在后头,一脚把他踹进了坑里。”

   秦昭脑子里浮现出好笑的场景。猴一样佝偻的曲尚鸣在厕所偷袭熊一样威武的王崇林,一记飞踹,王崇林不为所动,回身挠了挠背,一巴掌拍碎了曲尚鸣。他憋着笑问:“领导没说什么?”

   曲望远脸上浮现出对曲尚鸣的钦佩,“狗腿子背对着门,一头撞在墙上,人栽进厕所坑里,回头连个影儿也没看见。他好面子,梳洗了半天才回来,那个年代又没有什么监控摄像头,只能自认倒霉。”

   曲望远和秦昭一边说一边上了楼,黄鑫没法再跟,他看了眼室内电梯,想不出能悄无声息上楼的法子。想着想着,烟瘾陡然一犯。他一迟疑,想到最近烟瘾已经被暖气片治了个七七八八,怎么会突然犯病,想必是担惊受怕的事太多。他回屋拿着烟和火机往楼道走。走到门口,顿住,想起曲尚鸣骂过在楼道抽烟的事,又灰溜溜回来了。但这波烟瘾来得又急又狠,他憋不住,实在没办法,他走到阳台,找了个角落,背着风点起烟来。

   楼上传出曲望远的说话声。

   “你是不是也觉得王爷爷和我奶奶之间没什么?”

   秦昭没说话。

   黄鑫往上瞟了一眼,他们正好站在窗边说话,还开着窗,居然听得挺清楚!他赶忙灭掉会暴露自己的烟,扔进一旁的花园里,又觉得不妥,把烟头找了回来,暂时握在手心里。他能听见他们讲话声背后还有电视机的背景音,大概是曲尚鸣还在看电视。他缓缓地移动,找了个更僻静也更方便偷听的角落蹲下,竖起耳朵听。

   风很冷,病也不轻,但他的心很火热。

   曲望远:“也许方向错了。我没看出他们有除了‘革命友谊’之外的东西。”

   秦昭:“你也不能尽信黄鑫说的。”

   黄鑫在心里骂骂咧咧。我是全局里最清醒的那个人,不信我说的,还能信谁说的?

   秦昭:“之前你不是说,他们会在手机上分享日常?你觉得这行为过于亲密?”

   曲望远来回踱了两步,叹了口气说:“这得说回那个问题了。老年人,他们能干什么?干不了!是他们拉拉手亲亲嘴了?还是他们抱在一起睡觉了?这些事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不重要!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往原点走,思维方式和行事方法越来越趋近于小孩儿。我们该以什么标准来界定是否出轨呢?换句话说,幼儿园小朋友拉拉手亲亲嘴,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在谈恋爱?”

   曲望远的话引发了黄鑫的思考。他想起前妻来,在自己一意孤行散尽家产的情况下跟着别人跑了,算不算出轨呢?

   罢了,他不想回忆……

   他回神,继续听曲望远说话,“她现在在生活里冷落爷爷,亲近老王。这算是出轨吗?”

   “我说不上来,我奶奶走得早,虽然他们也吵吵闹闹,但生活还是过得将就……”秦昭说到后头,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其实他并不清楚在他离家之后的日子里,爷爷奶奶的每天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奶奶过世后,爷爷孤身一人,每天又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自从去了寄宿学校,他好像再也没关心家里人的生活日常,而之后在北京,顾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往往需要竭尽全力,更没心思去管那个遥远的“家”。

   他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看出秦昭的情绪变化,曲望远陷入了沉默。黄鑫往上瞟了好几眼,认为他们已经结束了话题,但他们的影子还在窗边晃悠,不知道在干什么。他觉得有点冷,起身准备往屋里走,蹲了太久,腿有些发麻,迈不开。突然,他听到客房里发出细微的响动,电梯门上的按钮发出绿光,电梯动了!他本想横跨两步回到沙发上装作无事发生,但腿部发麻影响了他的行动,他只好再次蹲下躲回原位。腿一张一合,麻劲儿被彻底激发,他被刺激地想嗷嗷大叫,赶紧捂住了嘴。

   更让他惊愕的是,电梯门开了,传出颤颤巍巍的脚步声,伴着拐棍触及地面发出“笃笃”的摩擦声。

   是曲尚鸣!

   黄鑫终于克服了腿麻,得以聚精会神地听曲尚鸣在干什么。沙发的弹簧声传来,曲尚鸣坐了上去,他一个人在讲话,像是在和谁通电话,声音在传递过程中被茶几、另一个沙发和一堵墙阻隔,削减掉大部分,只剩下微弱的共振。黄鑫只能再逼着自己把精力聚拢一些,靠近墙根儿处,贴在窗边,听到了些许关键词。

   “亲生儿子”、“生病”……

   曲望远的父亲生病了?居然没先通知儿女,而是率先通知了老父亲。他正要追寻下文,左耳却被楼上曲望远的声音猛然揪住。

   “我还想问你一个事……之前想问,被黄师傅突然开门干扰了,后来忘了。”

   秦昭:“你说。”

   又有我什么事?黄鑫无奈地皱着眉头。

   “你对我妹,到底有没有感情。”

   如雷贯耳,黄鑫彻底陷入纠结,两头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情节。老天爷开了个玩笑,明明给了两只耳朵,它们却无法分别摄取一头的讯息。不过楼上的声音明显更清晰,他选择了左耳,离开墙根儿,往院里挪了挪。

   曲望远正紧紧盯着秦昭的脸。他的脸庞掠过一丝慌乱,赶忙回答,“那哪能有?不是……那肯定有!”

   曲望远面露兴奋,“嗯?”

   秦昭啧啧嘴,“兄妹之情!跟你一样!”

   曲望远盯着秦昭的眼睛,半晌没说话。他的嘴角突然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眼底溢出邪气,“你心里,是不是有介意的地方?”

   秦昭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介意什么?”

   曲望远:“离过婚。”

   秦昭:“这点不重要,我又不是对妹子不了解!”

   曲望远:“那问题在哪儿?”

   秦昭:“没问题啊……等会儿,我被你绕进去了。”秦昭连连摆手,“我没那个心思。”他想起应潇潇,想起银行卡,想起银行卡的里钱,想起冰天雪地的加拿大,甚至想起王响,心里乱哄哄的,他近乎央求,“你让我捋捋,该怎么跟你讲这个事儿。”

   曲望远点头应允。

   感恩的心!秦昭竟然给了个中场休息的时间。黄鑫马不停蹄地贴回墙根儿处,继续获取另一端的讯息。

   “那是亲生儿子”、“我知道”、“多年不见”、“会去看他”……

   两轮词汇拼凑下来,眼前的故事又有了一个全新版本,甚至被引向了某种颠覆的可能。在这个望江龙城龙头处的曲家,出轨的人是曲尚鸣,甚至他在外头有个私生子。

   秦昭走到窗边,把头伸出窗外,向楼下花园看去。

   黄鑫看到秦昭的脸。他正低着头,他又抬着头,正好对视上。黄鑫脑子里的一团浆糊飞速搅动,越搅越糊。他的右耳开始失聪,身体明显颤抖,再也听不见曲尚鸣的声音。

   从秦昭的角度看,自己像是蹲在花园里拉屎。

   不到一分钟,秦昭回过身去。黄鑫看看周遭,如释重负。他以为俩人对视上了,其实哪怕秦昭正好看向这个方向,也看不见隐在暗处的他。他听到秦昭的声音,“我和之前那个,在饭局上说去了加拿大那个,其实没断干净……很多事儿还有勾连,我暂时不考虑……不敢考虑儿女情长的事……”

   有了近期的经历,秦昭认为自己在说谎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只要给他点时间,他就能组织出一套没什么漏洞也不容易被反驳的说辞,幸达春那“高级的谎话都是真假参半”的说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提高着他。

   但他面对的是曲望远。既了解他,又经历丰富的曲望远。

   “我有答案了。”

   秦昭心里一紧,机械地重复了曲望远的话,“有答案了?”

   曲望远:“有前女友没问题,没断干净也没问题,想办法断干净就行了,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按你的节奏走,剩下的交给我。我绝不会让王响搞砸事情的。行了,我要尿尿,你回去睡觉吧。”

   秦昭被他说得懵懵懂懂,冒出一脑袋问号,“我什么态度?”

   曲望远回头,“也许你没注意,但你的回答在避重就轻。”

   “砰”的一声,曲望远关了门。

   黄鑫瘫坐在地上,两边信息轮番轰炸,他出了一身热汗,风一吹,化作一身冷汗。他着实没想到,局中局里暗藏计中计,曲望远身处局中,也有他自己的心思。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突然想起曲尚鸣,往上仰了仰头。

   他竟然看到曲尚鸣的下巴!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曲尚鸣悄无声息挂断了电话。他轻轻移到窗边,仿佛肩扛镰刀的死神,一脸肃杀。而黄鑫,正在他镰刀的正下方,他能看见镰刀放射出危险的光。

   曲尚鸣摸了摸鼻子,回身走了。电梯声响起,他离开了客房。

   黄鑫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他身上背着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梳理思路。

   他突然想起之前陪一个老人看的叫《沧浪之水》的电视剧,讲晚清洋务名臣郭嵩焘的一生。作为晚清首任驻英、法公使的他,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早早接触了西方文明,却在传统体制下举步维艰,甚至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黄鑫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便是郭嵩焘,在内外矛盾交织的局面下,作为独醒的先驱,他承受了太多太多……

   发烧在冷风的作用下又一次加重了。他赶紧用开水服了药,把冰凉的双脚贴在暖气片上取暖。暖意从脚下升起,他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回头,他看到一地狼藉。原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轰炸,他的手不断一松一紧,把手心里的烟头捏成了碎屑,洒了一地。

   他像条野狗,触电般腾起,惊叫了一声,赶紧起身收拾……

  

继续阅读:29 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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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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