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过王响的微信,黄鑫时不时会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回家后,曲望远急吼吼地拉黄鑫到客房,问起因果。黄鑫为了隐去王响,把事情交待得头重脚轻,他详细讲述了跟踪的艰辛和感冒的反复,像在卖惨,把曲望远说得不胜其烦。曲望远耐着性子,等他绕了半天回来谈孙尚珠和王崇林的关系。而黄鑫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干干净净,革命友谊。
这结论反而让曲望远犯了愁。难道之前的方向错了,根本没有出轨,王崇林只是俩老问题里的一枚小小烟雾弹?他默然无语了好一阵,耳畔一直回响着黄鑫“吸溜吸溜”的鼻涕声,“既然你的病反反复复,明天去趟医院吧,顺便带上幸达春。”
黄鑫迷惑地望着曲望远,“让他陪我一起去?”
“他陪你,你也陪他,你们病友互助。”曲望远拍拍黄鑫的肩头。
幸达春早有莫名的预感,来的人不是秦昭,但真正见到黄鑫那张脸出现在面前,露出一嘴烟牙,他的白眼还是翻上了天,“怎么又是你?秦昭又有事?”
“我也病了,少爷让我们俩互帮互助。”黄鑫凑近他,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我看看……眼睛好像没什么事了。”
“我和你有啥可互帮互助的。”他痛苦地哀叹,指着膝盖,“眼睛是没什么事了,但膝盖莫名其妙地肿,之前说的背痛腰痛也没缓解,尤其是腰,现在我上个厕所都费劲。”
黄鑫弯下身,用手在幸达春的膝盖外围比比划划,“就这里肿?”
幸达春:“嗯。”
黄鑫:“这看着也不肿啊?”
“还不肿。”幸达春捞起裤脚。他的裤子是极致松软的大码阔腿裤,但裤子捞到膝盖上下的时候还是明显感觉到迟钝,“我只要一蹲下去,想再站起来,比登天还难。”
黄鑫轻轻把手放在幸达春的膝盖上,微微烫手。黄鑫手掌冰凉,贴上去有冰镇效果,让幸达春感觉舒服,没有甩开他的手。
黄鑫:“我以为你这个体格的人,关节就该长这么大。”
幸达春狠狠皱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缝里透出凶狠又无力的光,他收回膝盖,甩开黄鑫的手,骂道:“大哥,少说两句话你会死吗?”
黄鑫挠挠头,“最近在少爷家,确实憋话快憋死了。”他问幸达春要了他的身份证,起身,他感觉一阵眩晕,正了正神,走到机器前,回头问:“这次预约了吗?”
幸达春摇头。
黄鑫:“挂哪个科?”
幸达春想了想,“膝盖疼,挂骨科吧。”
“医生让你挂肾脏风湿科!”见过蛮不讲理的王响过后,黄鑫似乎学到点蛮不讲理的技巧。幸达春感到黄鑫散发的气势灼人,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去挂肾脏科,自己在一旁可怜兮兮地低语,“我肾脏真没什么毛病……”
黄鑫在机器前站了几秒,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看看人工挂号窗口没什么人,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社保卡,径直往人工窗口走去。
这回来到医院的幸达春,被病痛折磨得嗅觉大减,他的感官陷入紊乱,完全不能凭借气味分辨身处于哪个科室,像一具行尸被赶尸人黄鑫引领着。
黄鑫凭着对医院的熟悉,把两个病人的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检验虽然繁杂,但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竟然没走过回头路。幸达春排队做超声的时候,黄鑫抽空去抽了自己的血;幸达春排队拍X光的时候,黄鑫甚至已经取完了自己的验血报告。可医院毕竟人多,空气不流通,一轮轮下来,幸达春深感无力,仿佛被扒掉一层皮,多走一步便会烦躁不堪。
最后抽完幸达春的四管血,护士让下午来取化验结果,幸达春以为听错了,探个脑袋追问,“多久拿?”
他的大头挤在抽血窗口,护士感受到威胁,“下午。”
“为什么要下午?他的这么快就拿到了。”幸达春的火气终于按捺不住,他指着黄鑫十五分钟前新鲜出炉的血象单子,像在控诉。
护士本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一转眼看到幸达春大脸上的病容,心生恻隐,放缓了语气,耐心向他解释:“他查的是血常规,你除了血常规还要查抗O,还要查血沉和C反应蛋白,所以需要更长的时间。”
黄鑫见他气恼,为了不让矛盾加剧,赶紧过来扶走了幸达春。
他照顾过很多老人,知道一轮轮检查对于病体来说无异于一层层折磨,而且身体有问题是已知的,身体具体哪里有问题却是未知的,有一半的检验并不会得出结论,只为了排除可能性,但又不能不做。于是人会烦躁。会恐慌,会失去耐性。其实黄鑫自己也头昏脑胀、憋着火气,但一和幸达春作比较,心里便觉得轻松不少。刚才在肾脏风湿科,医生抬眼看看幸达春,又看看他之前在眼科的查验报告,再看看他。依据多年的经验,医生脸上浮现出初步的判断,幸达春的病情——不容乐观。黄鑫稍微注意了一眼,便能看出他脸上的结论,相反,幸达春一直神情恍惚,估计没心思察言观色。
为了让幸达春的苦难稍微得到平息,黄鑫诚邀幸达春去一家老字号面馆吃面。面馆离医院不远,但对于现在的幸达春来说无异于万水千山。黄鑫抱怨还是老城区方便,不近不远的距离可以坐三轮车,新区啥都没有。幸达春问既然是新区,何来的老字号面馆。黄鑫说原来在老城区,老楼拆了,不得已换了地方。但一阵强风吹来,幸达春没听见,答案在风中飘扬。
吃过饭,黄鑫就着鸡汤吞了药,发了一身汗,身体舒畅了些,下午总算有些精力陪幸达春耗着。检验结果还没出完,闲极无聊,黄鑫左顾右盼地观察了一阵子,他用胳膊肘顶了顶幸达春,指向不远处,“那姑娘好看吧,你给打几分?”
幸达春仰头闭目养神,本来是半醒半睡的状态,被黄鑫搅和,生了起床气,他甩开黄鑫的手,“打什么打。”
虽然做了拒绝的行动,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扫了一眼。确实是美女,病怏怏的清凉感,林黛玉的风骨,让他火气稍减。
他问黄鑫,“大哥,你多大年纪了,还看路边美女,没结婚吗?”
黄鑫:“结过,离了。”
即使没心思观察黄鑫的表情,他也能在那瞬间感受到身边黯然的气场。幸达春不好追问,浅浅说了句不好意思,又仰起头闭目养神。
药劲儿慢慢流逝,阵阵疲惫再次袭来。等黄鑫回到望江龙城,时间尚且不晚,天色已然大暗。他迷迷糊糊地从公交站下车,迷迷糊糊地走进小区,迷迷糊糊地输入密码开了门,转眼,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怔。
兄妹俩和秦昭在客厅里围桌落座,屋里弥漫着一股大敌当前战前会议的氛围。黄鑫强打起精神,轻手轻脚地换了鞋,悄声融入氛围里,小心翼翼地踱到众人身边,倚着沙发背站着,像个听候号令的斥候。
曲灵铃:“黄师傅,他怎么样?”
黄鑫:“大夫现在说是反应性关节炎。”
秦昭无奈地笑了笑,“他那个体重,被压迫出关节炎也不意外。”
黄鑫:“说不好,抽了好几管血,验了血象,数据不好看。尤其是他的抗O指数,正常范围是0到200。”
秦昭止住了笑。
“他1066。”
见仨人面面相觑,一脸担忧的神色,黄鑫连忙补充,“不过大夫开了药方,开了一堆西药和止痛药,让他边吃边观察,下周复查血象。”
有了诊断结果,仨人稍微放心。曲灵铃又问:“那你呢?”
黄鑫嘿嘿一笑,“着凉,感冒,发低烧,多休息就好了。”
曲望远看他不争气的样子,长叹一声,“让你查,什么也没查出来,给自己查出一身毛病。现在好了,人家主动攻过来了,怎么办?”
黄鑫面色一沉,“谁攻过来了?”
曲灵铃:“王崇林爷爷请我们一家人吃饭。”
想起王响,黄鑫背后又冒出一身冷汗。他用力掩饰心虚,表情却越来越难看。他强装轻描淡写的样子,绕过沙发坐下,翘起二郎腿,说:“去就去呗,反正一家人去。”
曲望远又叹了口气,“问题在于,我奶奶的‘一家人’里,不包括我爷爷。”
峰回路转,事情好像又变得不太对劲。黄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你们准备……”
“兵来将挡,不违逆奶奶地意思,我和灵铃带上秦昭陪她出席,本来我们刚才正在商量是留你还是留他在家陪爷爷。现在好了,你发烧了,不用商量了,别传染大伙儿。”曲望远担忧地看了眼楼上,“也别靠爷爷太近。”
既可以在家偷懒,还能不直面王响,逃过一劫,双喜临门。黄鑫内心大喜。
饭店定在宾城老字号的泗合园酒楼。
车在老城区里堵得水泄不通。眼睛早早就能遥望到酒楼的大红色招牌,车却只能按顺序龟速前行,等候三轮红绿灯才能到达那个近在咫尺的位置。
秦昭盯着泗合园酒楼的招牌发愣,他在记忆深处找寻对这个招牌的印象,对不上号,记忆中的招牌好像更喜庆,也更棱角分明,的确,这些年来世间万物都在从立体变为扁平。他不禁感慨,“感觉好多年没来过这儿了。你们小时候来过吗?”
曲望远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聊地轻拍着,“来过。有几年感觉每个月都来,吃酒席,那会儿人办酒席好像都爱定这儿。中午搞完仪式,家长去打麻将,我们就去隔壁网吧上网,玩《英雄无敌》。那时候上网可不便宜,十块钱一个小时……”
秦昭打断,“等会儿,那会儿才几岁,就去网吧了?”
曲望远的手指拍出了节奏,像在弹奏一曲岁月如歌,“黑网吧!不过网管看我们年纪小,一旦有人排队,就赶我们走。我们不敢吱声,乖乖回酒楼去了。有人胆子大不走,他就说警察马上来巡视,把电脑一锁,你还不敢找他退钱。百试百灵的招数。”
秦昭:“还得是你。我只能跟在他们身边,看他们打麻将。”
曲望远:“为了让我们不影响他们打麻将,他们选择花钱买清净。”
秦昭转头看身边的曲灵铃,“你也去上网?”
曲灵铃一脸鄙夷,“我不去,我看完婚礼感动得稀里哗啦,满眼都是粉红泡泡,谁跟他去那黑网吧,乌漆嘛黑还全是烟味儿……”
坐在副驾的孙尚珠冷不丁冒了句,“婚礼的确会让人感动。”
老王小王早已恭候多时,在一阵寒暄和简短介绍后,众人按座次坐下。王崇林和孙尚珠坐在主位,身边分别是王响和曲灵铃,曲望远挨着曲灵铃,秦昭挨着王响,留了个空位上菜。
王响眼珠左右挪动迅速观察,没见到黄鑫。他皱了皱眉,想到孙尚珠带了这么多小辈出门,足够照顾她,没带保姆也正常。他坏笑着,低头给黄鑫发了个信息。
“大哥,你怎么没来?说好帮帮忙的呢?”
黄鑫照顾完曲尚鸣的晚饭,得闲在按摩椅上享受,收到信息,急得差点从按摩椅上跳起来。他心里冒出阵阵疑问,这个蛮不讲理的鬼佬,什么时候答应要帮他忙了?他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迟迟不敢回复,怕王响是在挖坑陷害。
想来想去,他给秦昭发了个信息,问:“一切正常?”
秦昭收到信息,觉得莫名其妙,正盘算黄鑫怎么突然有此有一问。那边王崇林正好说到王响,“我孙子刚从加拿大回来,对现在的宾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希望你们年轻人多带他玩玩,多多照料他。”
“加拿大……”秦昭还沉浸在对黄鑫的莫名其妙里,本能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却被身边的王响听到。王响来了兴致,问,“你也在那边待过?在哪里,温哥华?还是多伦多?”
“不是……”秦昭不想多作解释,但一抬头,迎上了所有人地目光。过于紧张时间于他不足以编织谎言,只好尴尬地说,“我……我前女友去了加拿大。”
王响意味深长地往后仰了仰脑袋。
孙尚珠突然打破尴尬,她拉着曲灵铃的手,“灵铃啊,你没事多带王响去转转,临港新区、会展中心什么的,他肯定都不知道,去老城转转也行,说不定老城里会有很多共同的回忆。他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外国人面孔,容易被欺负。”
没等曲灵铃说话,曲望远先开了口,他嬉皮笑脸地说:“看他那大体格子,谁敢欺负他。”他盯着王响的胳膊,“哥们儿肯定没少练。”王响抱起双臂,笑笑,“国外不像国内那么有趣,生活枯燥,要么泡吧,要么泡健身房,总得选一样。”
泗合园酒楼是老酒楼,四处漏风,空调也不管用,其他人没进食,冷得没脱外套。只有王响把外套挂在一边,只穿了件运动长袖。他抱起来的臂膀,乍一看比秦昭的脑袋还大。
曲望远是把话题引走了,但孙尚珠的话里有话,让气氛沉默了片刻。曲灵铃悄悄对哥哥递了个感激的眼神。她对王响那张中外混血的脸并不反感,觉得像《小时代》里的宫洺,但奶奶直来直去的态度让她感到局促。
等大菜上桌,王崇林给自己倒了杯酒,对上孙尚珠,“这第一杯酒,我先说两句。那天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不该劝酒,搞得老曲不高兴。本来说,定个家庭聚餐,当面向他道歉,没想到他今天又有事来不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孙尚珠和王响也倒了酒,曲家仨小辈喝的饮料,大家站起身礼貌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仨人对上眼神,原来俩老当天饭局的矛盾是发生在这里了。曲灵铃在心里暗笑,不知道奶奶编的什么理由说爷爷有事。
没等孙尚珠说话,曲望远问王崇林,“那天我爷爷喝酒了吗?”
“没喝,我劝他,他也不说喝不喝,就闷着,后来好像一直也没怎么说话。”王崇林摇摇头,“唉……是我不该,千不该万不该。”
孙尚珠赶紧解释,“不关你的事,他自己脾气怪,当众掉脸子,什么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曲望远:“我觉得爷爷这点挺好,不喝就不喝。毕竟年纪大了,该养生还是得养生。”
“那别让老人喝了。哥们儿,咱们喝点儿呗?”王响盯了半天,见曲家来的三个年轻人面前都只摆了饮料,唯独自己陪老人喝酒,怪无趣的。他抓到机会赶紧提出意见。
曲望远顿了顿,前两天那顿大酒至今还有余味。他单单想到酒精的味道,便有点作呕。
“我陪你喝。”
说话的是两个人,曲灵铃和秦昭。秦昭知道曲望远前两天才大醉一场,多半不想喝酒。曲灵铃则是为了向哥哥投桃报李。
剑拔弩张的氛围暗暗升起,气氛再次迎来片刻的沉默。
王响点点头,起身去身后的包里掏出一瓶威士忌,开过封,喝了一半。
曲望远看到酒瓶,仿佛透过瓶子闻到那股厚重的泥煤味。
“喝这个,行吗?”王响推开白酒杯子。
秦昭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曲灵铃也推开了白酒杯,“好啊。”
“北美40%的威士忌饮用者是女性,英国超过三分之一的威士忌饮用者是女性。威士忌可是女性的好东西,好看的女生更要配好喝的威士忌。”
王响话不但打破了沉默,还一口气驱散了剑拔弩张的氛围。这句表扬在外国人的表达里只是日常,换中文表述会显得油腻又轻浮。但在王响明确的态度和真诚的眼神下,竟然表现出意外的可爱。
曲望远皱了皱眉,他看到酒瓶标签上分明写着“CAO”。
“卡尔里拉,中度泥煤。”王响指着酒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