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死,生前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活着的时候省吃俭用不忍心扔掉的,转眼都成了垃圾。家人处理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什么都不会留下,除了房子、银行卡和现金。
爷爷用的床上用品都有年岁了,洗得发白,使用时间至少十几年,尚且坚韧。卧室角落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床单被套,春夏秋冬,应有尽有,堆积成小山,甚至封死了一扇衣柜门,一看就是保健品销售硬塞进爷爷手里的。两套28的被子,换一套2888的保健品,一本万利的生意,祖坟冒黑烟的生意,千刀万剐诛九族的生意。秦昭心里恨恨地骂。
那些床单被套的品质很差,将就能用,至少是新的,但爷爷也没舍得用,新的要留给儿孙,他用旧的,旧的没坏,不算将就。
秦昭好不容易凿掉那座山,拉开衣柜,里头又是床单褥子,码的整整齐齐,大部分还没拆封。一眼望去,全是保健品骗子们的赫赫战功,每床被子都像是战场上论功行赏的首级,沾着秦钢的血汗。再往后翻,终于有了衣服。秦一兵拿出一件白色短袖,短袖上印着一个黑人头像,印花掉落得斑驳,仿佛黑人得了白化病。勉强辨认出是迈克尔·乔丹,秦一兵哑然失笑,“这是乔丹第三次退役的时候买的,03年,盗版,没穿几回就洗掉色了,扔了,没想到他偷偷留下了。”他把白化病乔丹扔在床上,又取下几件厚重外套,外套落在乔丹脸上,“噗”的一声,砸出缕缕灰尘。
秦一兵说:“你来帮忙看看这些衣服,衣兜里说不定有现金,他自己都不记得放哪儿了。黄师傅先前还在厨房水槽下面发现过钱,用防水袋装着。”
分散藏在各个衣兜里的现金总共八千六百零八块。
衣柜被彻底清空,最后,秦一兵手捧那箱传家宝,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他打开,愣了愣,不算吃惊的表情,拎起一块祖母绿翡翠在空中晃了晃,扔回箱子里,把盒子推向秦昭,“你要不要看看,这里头还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每一件他都详细介绍过,不用怀疑,假的,义乌商城里的小玩具。”秦昭拨开那些零碎,翻出显眼的红盒子,“这里头的碗也许可以留下,吃饭用。”他打开盒子掏出碗,碗的证书掉在了地上。秦昭踩在证书上,用指尖感受着碗表面那红里透绿的釉色,咧嘴笑,“明朝的饭碗。”
秦一兵接过去,半眯着眼看了看碗底的款,“大明洪武年制。”那碗在秦一兵的手心里躺着,小孩过家家的尺寸。
“算了算了,太小,小孩儿吃饭都不够用。”秦昭把碗扔回箱子里,拨弄那些零碎把它埋在深处,扣上了箱子,推到一旁。
秦一兵点起根烟,插起手臂抽了起来。他伸手拉窗,窗没动,他忘了这扇窗在很多年前就卡死了,留下一个小小的缝,没有大影响,大家都没当回事。他把烟从窗缝吐了出去,“我去银行看了,你爷爷卧床后,工资卡没动过,剩三万,我先还你吧。”
“先顾着你那边,我现在还好。”幸达春不靠谱的胖脸浮现在眼前,秦昭内心略有松动。
秦一兵:“存折里还有一些,以前存的,死期。”
秦昭内心又松动了些,应潇潇的脸也出现了,再是曲望远的脸,他带着7121块的工资卡出现,笑眯眯的,挤走了幸达春和应潇潇的脸。秦昭忍住了,“你才是遗产继承人,爷爷的遗产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秦一兵鼻孔里喷出一道长烟,笑了笑,“但你现在是我的债主。”
秦昭也笑笑,“那我小时候欠你的债什么时候还?”
小时候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秦昭无心的玩笑有了讽刺意味,两个人好像都意识到了,室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尴尬。秦一兵灭掉烟,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卷卷五彩的轧带。
秦昭站在一旁,看秦一兵用轧带一件一件地把旧衣服打包成五彩缤纷的垃圾。他想说点什么,但不行,没什么可以表达的。情绪上,他似乎不想看到这些带有爷爷味道的物件如同垃圾一般被扔掉,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走茶凉,剩下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就理所应当被划定成垃圾。这间屋接下来肯定会出售或出租,不可能留给下一户。父亲现在住在陆阿姨家,自己现在住在曲家,往难听了说,是寄人篱下,衣架不够尚且不好意思多要一支,更不可能把爷爷的遗物带到别人家里。
光是收拾卧室和厨房,俩人已经累得大汗淋漓。秦昭从书房的门缝往里探了一眼。书房的快递山还在坚挺地耸立着,山下有黑影一闪而过,估计早有老鼠安了家。
秦昭问:“书房里应该没有现金了吧?”
秦一兵:“书房里的现金都化成那座山了,养活了那些老鼠。”
仔细听,屋里确实有“细细簌簌”的步伐声。
“用他的养老金养活了千里之外的年轻人。”秦昭望着那座巍峨的快递山,叹了口气,真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带走垃圾时,秦昭顿了顿,想问那些被绳子捆好的被子是不是能找出一两张能用的,又想到陆阿姨家并不需要,他还是作了罢。
来回三趟,才把垃圾全部扔掉。最后一趟扔完,心脏没来由猛地一酸,秦昭回头看了一眼,被不舍驱动着。
他看到有人拎起彩绳,把床单褥子抱到了一旁。旁边是个废品收购站,另一个人麻利地用剪刀剪断彩绳,把被子分装开……
化作春泥更护花,到最后的最后,仍在护别人家的花。
回到望江龙城,已经很晚了,秦昭拖着疲惫的身子开门。屋里黑漆漆的,仅有黄鑫房间的门缝里漏出一缕光。秦昭开灯,换完鞋往前走,走到客厅被吓了一跳,一个大个子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仔细一看,是曲望远的大羽绒服。衣服的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衬衣扣散乱着,好像扣错了顺序,肚子露在外头,圆滚滚又红彤彤。
秦昭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闻到一阵混杂着肉类腥气的酒味,“喝了?”
曲望远气若游丝,张着嘴大口吸氧,仿佛每次呼吸都要耗尽所有力气,“太累了,中年人的饭局,让人身心俱疲。”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球散发着年迈的浑浊感。
酒劲儿依旧明显地镌刻在他身上的每一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均匀地分布着。秦昭试图扶正他的身子,被酒气扑了一身。
曲望远脸上挂着酒后的微笑,他慢吞吞地讲话,“我还是喜欢窝在乌托邦里和朋友打打游戏,当个废物。”
秦昭无奈地摆头,“你出生在这个家庭,就注定当不了废物。”
“别人不是说不创业是富二代最好的归宿吗?但我是按照一个普通人的路子,传统的教育方式教育出来的,能吃苦、有礼貌、性格坚韧,堂堂正正……”
“这都是优点啊……”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底色。传统教育会让我奋发上进,我不可能真正摆烂。但商场如战场,和饭桌上那些茹毛饮血的资本家相处,礼貌和端正又成了短板。那些张口就来的假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像吃饭拉屎一样简单,要我说,总得先和自己进行一番思想斗争……还没和别人斗呢,先和自己斗上了——内斗,所以时时刻刻都在斗,一刻不得安宁……太累了。”说完,曲望远向上翻着白眼,喉头“咕嘟咕嘟”作响。
“想吐?”秦昭拉来桌旁的垃圾桶。
曲望远摆摆手,“不吐。”他推开垃圾桶,“别让我看见,看见桶更想吐。”
“想吐就吐呗……”秦昭又把桶拉回来。
曲望远又推开,撅着嘴往外呼气,“吐了胃难受,不吐睡一觉就没事了,不吐更划算。”
秦昭顺从地把桶挪到桌子拐角,用脚蹬到曲望远看不到的位置,问他,“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他长叹一声,“早些年我也不怎么喝酒,偶尔被我爸带出去,叔叔伯伯们要么说,上脸的人最能喝,要么说酒量就得练,一顿瞎劝,我还得各种找理由,今天开车,明天吃头孢,烦死了……近些年应酬喝酒多起来了,没想到,法律更新了,说强迫劝酒出了事儿要负连带责任。现在那些人见我上脸,都劝我少喝别喝了。”他指着自己的脸皮,“万万没想到,咱这脸色现在成了保护色。”
突然想到秦一兵,他现在估计刚到陆阿姨家,秦昭感叹:“咱们这代人,确实比不了上一代。上一代人拿命劝,拿命喝,风风雨雨也过来了。”
“不一定……我爸早期有个合作伙伴,姓周,胆子大,能喝酒,不睡觉,精力无穷无尽。后来和我爸闹掰了,老周自己开公司,干得也不错,今年夏天正准备放下担子,退休享受生活,结果突发脑溢血,走了,有命挣钱没命花,这辈子全用来奋斗了,一天也没享受。”曲望远挣扎地坐直身子,至少坐到了他认为“直”的状态,“再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要是吸雾霾吃外卖长大,身体肯定不会那么硬朗。”
秦昭往前努努下巴,指着黄鑫房间漏出的那一缕光,“你觉得他累吗?”
曲望远不住点头,“肯定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各人有各人的累。”
秦昭笑了,“我发现你喝多之后,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黄鑫打了个喷嚏,响声震天。
“去我屋,给你看样东西。”曲望远这次真正坐直了身子,看了眼电梯,站起身,犹疑片刻,还是往室外花园走去。他突然又站住,转身回来,拎起羽绒服穿上,“你看,我一点儿都没喝多,去室外还记得回来穿衣服。”
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屋里,曲望远从书柜一角摸索出一只金色小奖杯,递给秦昭。
秦昭接过来端详着,“奥斯卡小金人?”
曲望远:“小时候喜欢看电影,这是我刚才说的——老周——送我的,好像从洛杉矶买回来的。我觉得有点儿意思,一直留下了。现在它成了一个离世之人留在我的世界里的唯一记忆,我一定会慢慢遗忘老周的,他的胆子大、能喝酒、不睡觉、精力无穷无尽,包括他叫老周,会变得模糊,也会忘记……所以这个小金人好像有了特别的意义,它就是老周。”
秦昭想,改天回家清理书房的时候,一定拿一件爷爷的遗物,留一件就好,睹物思人。等有一天老了,也许也会慢慢忘记爷爷的模样,忘记父亲的模样,忘记应潇潇的模样……
虽然和俩老的关系比之前近了些,但近几天的交谈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眼见没有进展,黄鑫决定兵行险着。他在厨房门口无意间听到孙尚珠发微信,说看了天气预报,第二天会出大太阳,要去爬静屏山。他揪起耳朵仔细听,判断同行者正是隔壁老王王崇林,心中有了计划。
黄鑫异常兴奋,忘了身处豪门的谨慎,一把推开了曲望远的房门。
曲望远关着灯,聚精会神地看电影,正看到饰演反派的梁家辉被警察追逐的高潮戏,被黄鑫的破门而入吓出一身冷汗,他惊呼,“我操!你干吗?”
简短汇报情况后,曲望远表示支持,让他放手去跟,明天把老爷子交给他,黄鑫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曲望远看到电影里的梁家辉在逃跑过程中被铁钩抹了脖子,他突然叫住黄鑫。
黄鑫回过身,曲望远提醒他,要穿好运动装备,跟她爬山并不轻松,更何况还要跟踪,要谨慎,别被发现了。
黄鑫嘴里答应,却完全没放心上,觉得曲望远多虑,跟一个七老八十老太太爬静屏山,手拿把攥,怎么可能有差错。
第二天,太阳出得很早,照在暖气片上形成了双重加热。黄鑫觉得顶着阳光爬山可能比在家待着还热。他从箱子里拎出一件薄厚适中的银色外套,把厚棉衣放了回去,一边干活儿,一边观察,等候孙尚珠出门。
相比黄鑫的随意,孙尚珠穿戴齐整,绿色硬壳冲锋衣,外国登山队般专业。她向曲望远打了招呼,走到客厅前,正犹豫,电话响起,她低头看看屏幕,头也没回地走了。
黄鑫看到沙发里死尸一般的曲尚鸣,摇摇头感叹,也曾是一匹野马,现在头顶一片草原。他踏上皮鞋,算了算时间,跟了出去。一直保持着适中的跟踪距离,黄鑫感觉良好。
大门口停着一辆银色奔驰越野车,从驾驶座下来一个穿白色短款羽绒服的年轻人,个子很高,红棕色卷发,阳光下很是扎眼。他扶孙尚珠上了后座。
黄鑫内心暗叫不妙,老王和小王来接人了。他慌里慌张掏出手机,手指一抖,一键全选。还好,有车瞬间接单,距离三百米。越野车尚未启动,还来得及。
车到了,黄鑫傻了眼,又是辆奔驰。他低头看手机,看到豪华车的选项,明晃晃的,比年轻人的头发还扎眼。越野车启动了,黄鑫不敢犹豫,拉开门上了副驾。
“您好,滴滴专车为您服务,请您……”司机的川普被黄鑫急急打断,情急之下黄鑫也莫名其妙地换了川普腔调,“跟上前面的车。”
司机斜眼观察了他一眼,终究被职业素养所裹挟,“好的。”
黄鑫打开抖音刷起视频。熬了半宿的司机听到小姐姐甜甜的嗓音,顿时活力满满,他猛踩一脚油门,把黄鑫推得一晃。
司机又用川普说,“请您系好安全带……”
完全没料到俩老七老八十还健步如飞,虽然走一会歇一会儿,整体节奏并不快,但黄鑫必须时刻注意保持距离,一旦沉迷手机忘了看路,就会有贴得太近被发现的风险。
静屏山的山路是缓缓上升的柏油路坡道,他一路低声骂骂咧咧,骂脚上的皮鞋太劣质,也骂树荫时有时无,导致日光也时有时无。他在阳光下被晒出了汗,遇到俩老休息,自己也只好停下休息,那个距离进退两难,回不到阳光下,只能在树荫下待着。林间山风一吹,汗液黏在背上,贴上保暖内衣,让黄鑫不由得打个冷战。他的后背不断重复打湿和烘干的过程,感冒刚好的他面对冷热交替,又打了个喷嚏,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一路上,俩老同时行动,有说有笑,显得亲密无间,但的的确确没出现什么越轨行为,一切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甚至只是同龄好友的情和礼,在他们那个年代,叫做革命友谊。
淘神费力,跟了半天没跟出个所以然,黄鑫心里渐渐不悦,他倒也说不出为什么不悦。调查出孙尚珠没出轨兴许也是好事,相较于这个,其他矛盾也许更容易解决。
过于干渴,过于劳累,终于跟到了半山腰哪吒庙前的大广场。黄鑫看俩老找了个座位歇脚,连忙套上帽衫的帽子,快步挪到小卖部,背着他们,要了瓶饮料解渴。
本想买瓶热的,但小卖部距孙尚珠的座位实在太近,他用现金,拿了就跑,才发现伙计给了瓶常温的,在冬天基本算是冰的。回到孙尚珠的视线死角,他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灌了一口,甜腻的冰水顺着喉头往下蹿,一时让他分不清好受还是难受。
他正准备灌第二口,发现牙齿怼在了瓶口,眼前更是陡然一黑,脖子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摁了下去,冰红茶倒在地上,洒了一地。他凭借本能掐住大手的手腕,用力挣扎,却掐在绵软的羽绒服上,松松垮垮,无处聚力。
“你是哪位?”大手的主人问。声音低沉。
黄鑫高喊求饶,“兄弟,疼。”可惜声音被压在喉头,放不出去,只有他自己听见。
那人又说:“我看你跟了一路,他们走,你走,他们停,你停。不是我非要觉得你不正常,是你穿个银色衣服,一路都在反光,过于招摇了……”
“别使劲了!”黄鑫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顶,终于顶出一点空间,能够发出声音。他脑子也飞速转动,猜到这大手的主人多半是王崇林的孙子,大门口扶孙尚珠上车那个红棕色卷毛,他赶紧表明身份,“我是孙……奶奶的保姆,怕她爬山不安全,才跟上来的。”
王响松了手,“好,那我去问问孙奶奶。”
黄鑫把王响的手抓了回来,“别!兄弟!我偷偷跟来的。”把他的手放回自己的脖子上,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为了不影响她爬山的兴致,你别告诉她。”
王响没用力,让手指轻轻浮在黄鑫的脖子上,“怎么证明?”
“望江龙城A区8栋2801,爷爷曲尚鸣,奶奶孙尚珠,孙女曲灵铃,孙子曲望远,2701是客房,客厅有张意大利进口沙发,室内有电梯,可以直接上楼,楼上还有三层……”精神松弛了那么长时间,黄鑫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与各路老人战天斗地的状态。
“孙奶奶的儿子叫啥?”
“孙……曲……去你妈的……”黄鑫战斗的劲儿被一股无形劲力卸掉,像如来佛掌心的孙大圣一样无助。孙尚珠的儿子叫什么,他真不知道。他软趴趴地倒在桌上,手也不再使劲,认罪伏法的姿态,“我真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一直没回过家。”
“那就对了,这些年我也没怎么见过曲叔。”
手劲终于完全松开,黄鑫浑身一软,一路穿皮鞋走山路的疲惫骤然袭来,从两条大腿蔓延至全身。他一边捶腿一边揉脖子,还心疼地看了眼地上的冰红茶,抬头,王响的身子正好在他身前,阳光照耀下活像个巨灵神,举起了巨杵,“啪”地一声砸在他眼前。
“还你一瓶。”王响说。
黄鑫看到的巨杵,是一瓶一升装的冰红茶。
王响去了俩老身边。黄鑫谨慎地盯着,发现王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一切如常。倒是没有出卖自己,算是个说到做到的好汉,黄鑫肯定地点点头。
他摸了摸冰红茶,果然,还是冰的。
俩老的上山旅程貌似已经结束,王响去茶馆要了三杯盖碗茶,回来后一直没再起身,陪他们聊天。黄鑫远远观察,无论老王还是小王开口,都能把孙尚珠逗得前仰后合。孙尚珠在这里,的确比在家愁云惨雾的气氛里快乐太多。
一升冰红茶喝了七七八八,黄鑫实在憋不住,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俩老还在原位,唯独小王不见了踪影。他应激地抬头张望,生怕又被一巴掌拍在桌上。没人,他拧开瓶盖,喝最后一口。
“跟了一路,你觉得我爷爷和孙奶奶看起来搭不搭?”
王响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黄鑫把最后一口冰红茶喷了出去,张着嘴,看着绕到他面前的王响发懵。
大门前惊鸿一瞥只让黄鑫看到他的红发,方才的突袭只让黄鑫感受到他的力量,此时此刻,黄鑫才正儿八经地看到王响的模样。大眼睛,眼窝深陷,高鼻梁,棱角分明,加上红棕色的卷发,黄鑫脑际只浮现出一个词——“鬼佬”。
王响手里握着一瓶冰糖雪梨,递给黄鑫,见黄鑫乖乖接了,他又说,“撮合他俩在一起,合不合适?”
“行个屁!”黄鑫用冰糖雪梨砸着桌子跳了起来,忽觉不妥,往俩老的方向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王响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那边人多,闹哄哄的,听不见。”
黄鑫回过头,皱紧眉头,尽量把嗓子压低,发出野兽般的低鸣,“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王响继续轻描淡写,“我让我爷爷千万别将就,要找就得找孙奶奶这样的,素质高,有经历,还有精力。”
明明说着中文,黄鑫却感觉在鸡同鸭讲,他又问:“这是挖人墙角,你爷爷也能同意?”
“肯定不同意。”王响两手一摊,“他们那代人,脑子里多多少少带着封建残余,所谓的道德枷锁过重,活得累,不值得。”
黄鑫感觉他越来越强词夺理,又郑重地说:“你奶奶是不在了,曲伯可还健在!”
“谁说我奶奶不在了?”王响瞪了黄鑫一眼,瞪得他脖颈发麻,爪痕隐隐作痛起来。他又聚焦到王响的身材上,高耸的肩膀,宽阔的背,难怪那么大力气,脑际还是那个词——“鬼佬”。
王响反应很快,知道黄鑫想到哪儿去了,他忍不住笑了笑,“谁都没死,他俩只是离婚了,我劝的。”
面对眼前这尊外国产的巨灵神,黄鑫深感无力,“多大年纪还……”
王响:“离婚是文明的开始。英国颁布离婚法,早于清朝百年,从此富强,赶超了清朝。在现代社会,想成为文明人,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文明人更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黄鑫急了,感觉自己像晚清时期立志“扶清灭洋”的义和团战士。
王响脸上也有些不乐意了,“谁破坏了?你用上破坏这种词,说明我会带来伤害,所有人明明都很快乐,谁受到伤害了?”
黄鑫眼前浮现出窝在沙发里、头顶一片绿的曲尚鸣,窝窝囊囊,一脸惨兮兮的样子,他决心要为这位老者振臂一呼,“受伤的肯定是曲伯啊!”
王响摇摇头,露出一脸遭遇杠精的无可奈何,“上次聚会,我看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和我爷爷奶奶离婚前的状态一模一样。这辈子的责任尽完了,全奉献了,到头来,生活里没有自我,没有生活,没有快乐,只剩无穷无尽的内耗。”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王响的话,黄鑫陡然想起秦钢来。
王响的语气更加笃定,“所以这根本不是破坏,是拯救,是帮助,是让所有人重新排列组合,能够脱离各自的苦海。”
当不讲理遇到蛮不讲理,黄鑫感觉胸中憋了一口恶气,迫于王响的淫威,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用力拧开冰糖雪梨的瓶盖,狠狠灌了一口,不解气,又灌了一口。冰糖雪梨是温热的,在胃里兑上之前灌下去的一升冰的冰红茶,冷热交融起来,像是在进行一场战争,他的身子又不舒服起来。
王响:“作为孙奶奶的护工,你帮帮我呗。”
黄鑫惊讶。我吃着曲家的饭,你竟然想策反我?
王响:“我不逼你。你肯定也没少照顾老人,知道他们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回去好好想想,再观察观察,如果真如我所说,他们并不快乐,咱俩再联络。来,加个微信。”
打开手机,点开微信,打开二维码,扫码,通过。整个流程里,黄鑫全程被王响掌控着,像个提线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