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失空斩
杰佛僧2024-08-13 13:535,078

  战术大获成功,秦钢再没问过黄鑫的事。当天,秦一兵来收走了他的家什,黄鑫全程没有露面。本来曲望远和幸达春怕他耍无赖闹事,还预设了很多应急预案,但都没派上用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黄鑫就这么配合着,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事情发展得过于顺利,导致秦昭一连几天都神经紧张,一旦有敲门声响起,总会怀疑是黄鑫上门惹事。

  大清早,门又响了。秦昭长吐了口气,面带忧色地开门。

  快递小哥爬楼梯爬得脸上汗津津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快递盒,递向秦昭。

  秦昭把盒子推回去,摆手说:“直接退。”

  快递小哥一怔:“不收钱的。”

  秦昭也一怔:“不收钱?”

  快递小哥点点头:“对,也不是到付,应该是你们自己的东西。”他把盒子塞进秦昭怀里,噔噔几步,径自往楼上去了。

  秦昭半信半疑地收下盒子,低头确认快递信息。地址人名是对的,是寄给爷爷的,但没要现金支付,也不是快递到付。秦昭怀疑起来,如果不是骗子,是谁的?是哪里的亲戚寄来的?还是黄鑫在使什么坏?

  秦昭看了一眼秦钢的房间,还是决定先拆开快递。他把盒子放在一个盆里,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划开。他想起网上看到的关于“活体蟑螂”快递的新闻。撕开胶布,他仿佛已经看到蟑螂如潮水般涌出。

  盆里静悄悄的,盒子里是破报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体。秦昭撕开报纸,取出一台做工粗糙的收音机,深蓝色塑料壳子。盒子还在当当作响,秦昭抖了抖,四节地摊上随处可见的劣质电池掉了出来。

  晃了晃又闻了闻机器,没什么奇怪的,好奇心驱使秦昭把电池插进去。电池刚接上,还没按开关,收音机像上好了发条,急吼吼地放出声响:“你了解过远红外吗?有光临过骨科、康复科的朋友应该都用过远红外。它能迅速被人体吸收,使身体保持一定的温度,促进血液循环,是健康的一大帮手。如果现在不去医院,在家就能拥有它,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在家就能用的远红外理疗——智鑫美纯石墨烯光波房。”

  秦昭使劲摁暂停键,发现摁不下去,机身上的所有按键都是摆设。它的内部应该是一台简易的组装播音机器,外包了一层壳子,假扮成收音机的模样。

  “石墨烯产生的红外光波与人体辐射的远红外光波相近,在医学上被称之为“生命光波”,在使用这款光波房时,可以释放6—14μm的远红外,360度环绕照射,3秒快速升温,让我们在使用时享受到全方位的温热养生体验,提升体温,排出汗液,健康你我他……”

  忍无可忍,秦昭狠狠把机器扔在地上。机器表面的劣质塑料被摔成碎片,炸了一地。但电池槽的卡扣竟然出奇牢固。经此大劫,四节电池还牢牢嵌在机器里,持续供电,人声也经久不歇。秦昭感觉它的声音反而更嘹亮了,像是电影里绝地归来的男主角,在嘲弄着无能又无力的大反派秦昭。

  “石墨烯光波房的作用可多了,祛湿驱寒、活血化瘀、护元温肾、激活微循环、调节自律神经、提高免疫功能、改善血液循环、消炎消肿、缓解疼痛、护肤美容,最终达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在报菜名般流利的贯口下,秦昭把机器拿回手里,使劲抠着电池槽,但电池槽因刚才的重击变了形,整个外壳歪扭起来,彻底卡死。秦昭越是使劲,人声越是嚣张,仿佛有恃无恐。

  一下,两下,三下……

  秦昭像是握着一块顽石,发泄般往地上砸。几经敲打,终于有一块黑色卡片从机器里弹射出来,人声也随之彻底安静。秦昭叹了口气,捡起卡片。一张廉价储存卡,早就录入了商品的广告词,只要通上电,它就能像复读机一样不停夸赞自己的商品,直到电量耗尽才会停歇。

  秦昭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爷爷可以如数家珍地讲出盒子里假首饰的来历和用途,为什么能说出釉里红和苏麻离青这类专用名词。像这样让机器一遍遍播放,天天洗脑,久而久之形成肌肉记忆,任谁也能倒背如流。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防不胜防。秦昭无奈地叹息着。

  秦昭的过激行为把秦钢弄得有了精神,在屋里问:“那是什么?”

  秦昭扫着地:“骗子寄来的破玩意儿,被我砸碎了。”

  秦钢:“是什么?”

  秦昭:“一个假收音机。”

  秦钢:“收音机?为什么砸了?”

  秦昭觉得很难解释:“它其实也算不上收音机,没什么用,就只会骗你买东西。”

  秦钢:“以前我把它放在床头,可以陪我讲讲话。”

  秦昭握扫把的手突然僵住,他觉得心里有愧。他把砸碎的垃圾倒进厨房的垃圾桶,久久没有回屋。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会偶尔给自己打个电话,倒也没什么内容可聊,无非是问问最近身体怎么样、吃没吃饱饭、工作顺不顺利。对于这件事,他和很多朋友聊过。大部分人接到家人的电话,都会在几句话之内开始烦躁,甚至很容易因观点不一致开始吵架,很少人能耐住性子,至于和家人像朋友一样聊天的,更是凤毛麟角。虽然秦昭并不能做到和爷爷像朋友一样,聊到有实质性的话题,但是他能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一个很踏实的回答者,一个优秀的陪伴者,能耐着性子回答爷爷日复一日的问题,无论在做什么,哪怕手里还有事,他都能抽身。应潇潇也说过,在旁边听过很多次,秦昭每次回复的话都基本一致,但秦昭从不会觉得烦,总是耐心回复着,事事有回应,对此,她很佩服,她做不到。秦昭也一直引以为傲。

  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开始不给自己打电话了呢?秦昭想不起来,也没有什么原因,好像从某一天某一刻起,再也没接到爷爷的电话。是因为某一天他打过电视购物的电话,之后就从早到晚被电话轰炸了吗?

  想得太多,耳朵里产了幻觉,秦昭听到爷爷电话的铃声在耳畔响起,响了一会儿又断掉。秦昭反应过来,是爷爷的手机真的响了。

  秦钢已经接起了电话,他用枯骨般的手把手机抵在耳边,偶尔“嗯啊”着应和两声,手机贴在他脸庞上,摇摇欲坠。

  秦昭走到秦钢身边,像父母发现小孩在和异性同学打电话,他挑着眉毛问:“谁啊?”

  秦钢呆滞地看着前方,没反应。

  秦昭试探地伸手,试图从秦钢手里拿过手机。秦钢看了秦昭一眼,没拒绝,眼神又回到原位,呆滞地看着前方,任秦昭把手机拿走。

  秦昭听到听筒里像机关枪一样:“秦老伯您刚刚也听到了,我们今天给您推荐的一款驼奶粉,是来自蒙古大草原的奶源,经过高科技生产技术制作,添加了健康因子、长寿因子,这一杯驼奶粉,能让你感悟到生命的宝贵。”

  秦昭有点犯恶心。

  对方没听见回应,又继续输出:“秦老伯您在听吗?您喝的每一口驼奶粉,都来自天山脚下,纯净无添加……”

  秦昭打断:“所以到底是蒙古还是天山?”

  那边沉默了。

  秦昭:“我想问问你,你卖的这些东西,你会给你的家人吃吗?”

  那人:“秦老伯您问得太对了!我为什么不给家人吃?我们家人都吃,吃了都说好!”

  秦昭:“你也不怕他们吃死?”

  那人愣了愣:“怎么可能吃死?我们的驼奶粉中添加了健康因子、长寿因子,这一杯驼奶粉,能让你感悟到生命的宝贵……”

  秦昭:“那祝你们家人早点吃死。”

  那人:“你家人才吃死!怎么说话呢!”

  “我操你妈!”秦昭拿着手机走出了卧室,来到空旷的客厅。到达战场之后,他用了一瞬间,把脑子里储存过的所有脏话过滤了一遍,挑出其中最低劣、最恶毒、最通用的,随机排列组合成词句,一股脑输出给了对方,每个字都蕴含着从身体内部激发出的能量,一阵喷薄,直至说得他口干舌燥,说得他浑身发颤,说得他大汗淋漓。

  对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仅仅愣神了几秒,就跟上节奏,把秦昭说的脏话完美复刻了一遍,一字不落。秦昭毕竟不是经常吵架的人,一阵输出完毕,免不了词穷停顿,那人却能锲而不舍地排列出新的组合,把秦昭家从老人到小孩、从直系到旁系、从表辈到堂辈,用相似的动作问候了一遍,不停翻出新花样。

  秦昭火气上头,于是从头开始,把刚才骂过的内容调换了一下先后顺序,又复述了一遍。这轮交锋过后,秦昭也能感受到那人是同样的口干舌燥,同样的浑身发颤,同样的大汗淋漓。

  相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就这样七嘴八舌地隔空骂着,完全不听对方在说什么。秦昭在重复和词穷轮回里竭尽了全力,等最后一个字说完,他才发现对方早已筋疲力竭,电话也早已被挂掉。

  秦昭犹如一台精密的机械,把浑身上下所有能量都注入了嘴,其他器官默契地把功率调到最低,让嘴达到最高效率,万众一心,打赢了这场攻坚战。等耳朵恢复正常之后,秦昭才反应过来,刚才与自己对骂的人是个女人。作为一个男人,居然在嘴皮子上战胜了女人,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个壮烈的战士。

  秦钢歪着脑袋,目睹了客厅里的战事,他感到一丝熟悉,战场上的身影像是他自己。他问了声:“怎么了?”

  秦昭把手机放回床头,眼神里是枯萎般的木然:“没怎么,又是骗子,都是骗子。”

  “都该死。我也是骗子,都该死。”秦昭心里说。

  没了黄鑫,秦一兵也不在,秦昭只能亲自下厨。他在厨房里寻摸半天,才搞清楚炊具、碗碟和酱料的具体位置。等一切都放置妥当,带上脑子思考,他才开始犯愁。他并不知道爷爷想吃什么,通常问他,只能得到一问三不知的答案。眼看时间离中午越来越近,他决定不再思考。

  番茄玉米煮鸡胸,柔软又健康。大火烧开,小火慢焖,煮到番茄成渣、鸡肉发黏,最后把熟的大米饭倒进锅里,搅和搅和,是北漂青年简简单单的一餐。

  简简单单的一餐,秦钢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秦昭撇嘴:“不合口味?”

  秦钢摇摇头。

  秦昭又问:“不好吃吗?”

  秦钢回应:“不是。”

  秦昭:“再吃几口吧,对身体好。”

  秦钢的眼珠子慢慢转了一圈:“没味道。”

  秦昭悄悄叹了口气:“生病,就得吃少油少盐的。小时候我生病,你们不也让我吃稀饭面条么。”

  秦钢:“身上冷,想吃回锅肉。”

  秦昭再次犯了难。川菜确实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更何况是考验火候的回锅肉。他低头想了想,急中生智说:“我给你点外卖吧。”

  “你下楼去端?”秦钢蹙眉,摇着头:“不吃了,不用麻烦。”

  “不用下楼。”秦昭打开外卖软件,在屏幕上划拉几下,发现最快的回锅肉也要半小时才能送达。确实,还不如去楼下快餐店端一份上来。

  秦昭起身:“你先看会儿电视。”

  秦钢嘴里还在嘀咕着不用不用,秦昭已经跨出了门。

  饭点的快餐店里,人潮涌动着,菜肉的油腥气与人的油腥气混在一起。老板坐在店门口,看秦昭面生,指指前方:“十五一份,十个菜,店里的饭盒随便装。”

  排在秦昭前面的人把饭盒里的肉菜堆成高塔形状,溜尖。老板笑着在围裙上擦手,对秦昭:“堆成这样也行。”

  秦昭看着眼前琳琅的饭菜,左思右想,像学校食堂的打饭大叔,握勺子的手颤颤巍。饭盒里只铺了浅浅一层回锅肉,下面垫着浅浅一层炒青菜。

  老板:“就这点儿?”

  想起满满一大锅得全靠自己消化的番茄煮鸡胸,秦昭盖上饭盒盖:“给老人吃的,吃不了太多,太多也浪费。”

  老板咧嘴笑:“就喜欢你这样的客人。”

  秦钢吃得并不香甜,一片肉塞进嘴里,舌头把它从口腔左边推到右边,又从右边推回左边,像一台生锈的机器,牙龈和舌头磨磨蹭蹭,慢条斯理的。

  秦昭也低头吃着没盐味的健康餐,不一会儿抬头,竟然看到秦钢把一份回锅肉全磨蹭完了。他咂咂嘴,像是在品味嘴角的油的尾韵。青菜留在饭盒里,一片没动。

  秦昭咽了口口水:“不吃点蔬菜?” 

  “吃不下了,老了。”他仿佛自说自话:“年轻时候能吃两斤豌豆饭……”

  秦昭有点后悔,难得遇上他有食欲,应该多来点肉的。

  夜里,秦昭斜躺在行军床上,有样学样,学黄鑫和爷爷聊天,有一搭没一搭。他问“身体感觉好些吗”,他答“差不多”;他问“现在工作忙不忙”,他答“不忙”;他问“明天想吃什么”,他答“都行”……不一会儿,爷孙俩的常用聊天内容便消耗殆尽。

  秦昭转头看电视,电视里播着老版本《三国演义》,诸葛亮首次北伐,马谡失街亭一回。参军马谡登高望远,决定将营寨屯于山上,副将王平在旁劝诫,风华正茂的他,在蓝天白云下,引经据典,与王平高谈阔论。然而镜头一转,听过传令兵急报,诸葛亮大怒拍案,念及数年心血毁于一旦,急火攻心狂咳不止。镜头再转,司马懿趁天黑偷袭,截断水源,放火烧山,将马谡孤军困于绝地。短短半集,马谡从意气风发到丢盔弃甲,逃回成都,等待他的是被诸葛亮挥泪斩首。天堂与地狱,不过一瞬。想到再过几回,便是诸葛亮秋风五丈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剧情,秦昭不禁斜眼看了看秦钢。

  剧情过半,秦昭抓耳挠腮,张不开嘴,心里不住思量,想像黄鑫一样,找个自然而然打开的话题,怎么那么难。他东张西望起来,局促得像身上长了虱子,行军床的弹簧被碾得吱呀作响。

  秦钢:“怎么了?是不是床太小,要不你回房间去睡吧。”

  秦昭:“不是,习惯习惯就好了。”

  秦钢:“委屈你了。”

  秦昭看到床头柜上的超市促销单,灵机一动,突然有到了可聊的话题,他翻过身问秦钢:“爷爷,我记得家里有一套《三国》的连环画,小时候我天天看,书还在吗?”

  秦钢脸露茫然。

  秦昭提醒:“小人书,《三国演义》,五十多本。”

  秦钢醒悟:“不是在你爸那边吗?”

  秦昭:“那边书柜清空了,没看到。”

  秦钢:“可能在书房里。”

  在书房,秦昭朝书房望了一眼。如果在书房,说明它们被快递山埋在下头,想找出来,难如登天。

  再转头,秦钢已经睡着了。秦昭调小了电视音量,他看到马谡的头颅。马谡死了,诸葛亮正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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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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