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秦昭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停灵厅里,秦钢的遗像立在桌上,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像他,又不太像。桌前的身影略显憔悴,正手扶着遗像,看起来也像刚到场不久,正在四下张望。
秦昭对那身影喊了声:“陆阿姨。”
陆丹鹿回头,微微颔首,轻拍着秦昭的胳膊:“秦昭,最近辛苦你了。”
秦昭看了眼秦一兵:“大家都辛苦了。”
走近后,秦昭看到陆丹鹿扶着的相框里,印着爷爷年轻时的脸,照片经历扫描后放大,他面部边缘有尖利的锯齿痕迹,在他本就瘦削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棱角。秦昭摸着照片,像是在感受他脸颊上的突兀:“好年轻,这是啥时候?”
陆丹鹿:“大学毕业时拍的吧。这张真好看,我直接让他们扫描出来了。”
“确实,挂遗像就得挂帅一点的,不辜负钢伯的风流。”
听到黄鑫的声音,秦昭眉头一皱。秦一兵本来只是让黄鑫上楼与秦钢告个别,阴差阳错的,他说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可能需要他帮忙,秦一兵不好意思推脱他的好意。于是黄鑫说回家拿个东西,随后拎着一只大塑料袋,尾随到了停灵厅。
遗像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挂在朝东的墙上,香花灯涂果,茶食宝珠衣齐备,正当中的“永垂不朽”和“奠”字让秦昭感到莫名的熟悉,也许当年奶奶的灵堂上也是这两幅字,也许绝大部分灵堂上也是这两幅字,它们是灵堂里最醒目的风景。
大小件摆放得七七八八,秦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他感觉小腿不适,下楼绕着建筑慢走了一圈。殡仪馆的风格确实与黄鑫相称。一座极老式的二层建筑,一楼横置七个小隔间,停满了灵。最远端是一间大屋,还空着,这一端是挂装在建筑物外的铁制楼梯,踩一脚便是“嘎吱吱”的回响。先前卫师傅问停在楼下还是楼上,秦昭问哪里空间大,卫师傅指了指铁楼梯。走上二楼,便是爷爷现在躺着的最大的停灵厅,独享整个空间,宽阔又不显空旷,房间各处零散放着粗制滥造的木制折叠桌椅,五花八门的香烛纸钱散放在一张破木桌上。大抽风机“呼啦呼啦”转着,白墙被经久不息的烟雾蒙上一层油乎乎的黑色厚壳,其余地方的墙面也被熏燎成灰黄色,像黄鑫的头发和牙齿。
挺好,接地气,爷爷会喜欢的。
回来,正好听到黄鑫沙哑的嗓音:“这几天里,这两支长明灯燃得时间长,会一直燃到出殡那天,不用管它。那两支长香不要灭掉,快烧完了就赶紧换上新的,这两支蜡烛也是,快灭了就换,都别断,断香就是断了缅怀。等奔丧的人来了,给他们用这个细的香,正好,每人三支,往香炉里插。纸钱,有人来可以多烧一点,最后的灰留下,找个塑料袋装起来,那是财……”黄鑫像个口称为人民服务的领导,背着手,挺直腰杆,身子晃晃悠悠地,向下属布置任务。秦一兵听得连连点头。
一通命令完,黄鑫似乎察觉出不妥,说:“不对,一兵,你妈妈前几年就走了,你应该有处理这些事的经验。我是不是话多了?”
“我妈走的时候,他精神还很好。”秦一兵指指冰棺,“很多事都是他亲手操办的,没经我手。他送走过好几个他的长辈,是真有经验,忙上忙下的……他好像没经历衰朽的过程,一夜之间就老了,就病了,睡了个觉,眼睛一闭一睁,他也走了……”
黄鑫没搭话,抄起桌沿的黑纱,麻利地往右臂戴上一只,想了想,又摘下,戴到左臂上,另外两只给了秦一兵和秦昭。余下来那只,在他手上翻过来调过去,像块烫手山芋。
他缄口结舌,心里嘀嘀咕咕,把秦一兵拉到一旁,掂量手上的黑纱,悄声问:“这个,给不给小陆戴?”
秦一兵陷入思考。冷不防陆丹鹿苍鹰搏兔般,一把将黑纱抄走,转眼,也戴到了左臂上。把黄鑫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个,没过门……”黄鑫结结巴巴,终究住了嘴。
陆丹鹿:“戴上是心意,不讲究。”她把塑料袋扯开,露出成捆的香烛,“来,清点一下。”
清点完毕,香烛分门别类地被铺开在木桌上,秦昭看到桌边的椅子上还有一只塑料袋,他摸了摸,袋子里硬邦邦的,打开,是一台DVD机器,里头还有另一只塑料袋,装着一叠纸壳,印着花花绿绿的图像,劣质又模糊,是盗版电视剧,包着DVD碟片。
秦昭疑惑:“这是哪儿来的?”
黄鑫:“给你爷爷带的DVD和电视剧,后来不是没机会了嘛,我专门带过来,一会儿烧给他。”
秦一兵狐疑地看了一眼装纸钱的盆子:“这个怎么烧?”
黄鑫:“开玩笑的,既然当初答应给他买,没用上,那也得带来给他看看,不然显得我言而无信。你看,都是他爱看的。”他一张一张拿出来,擦拭表面的灰,展示起来,如数家珍,“《穆桂英挂帅》、《薛仁贵》、《薛丁山征西》、《女子炸弹部队》、《杨门女将》、《西游记》……一口气看完,没广告,多过瘾。”
秦昭忽然回忆起,奶奶走那年,他回到家,等后事处理完后,爷爷拿出一张碟,封面上写着“世界电影合集”,说以后的日子只有自己过了,怕无聊,想看电影,但不知道该怎么选,让秦昭教教他。秦昭拿来碟片,放进DVD,发现盗版电影碟不像电视剧,电视剧碟片会自动播放,还会断点续播,方便快捷。反观电影,需要用遥控板选择想看的,不支持续播,如果不经选择任它播放,只会不断从头播第一部电影《霸王别姬》。“世界电影”毕竟品类繁杂,如恒河沙数,屏幕里的电影标题都摩肩接踵着,字很小,选项框也很小,不好认也不好选。那时的秦昭忙着出门和同学聚会,草草教了两遍,爷爷慢吞吞地学,仿佛学会了。来年过年,爷爷又问过一次,电影要怎么看,说之前没学会,翻来覆去看了五遍《霸王别姬》,秦昭又教了一遍。
那之后,爷爷再没问过怎么看电影的事。
星星点点的火光燃起,长明灯、长香、蜡烛都被点上,几人分别磕头上完香,烧过纸钱,秦昭得空在群里说了声:“我爷爷走了。”
幸达春立马回了句:“啊?”
曲灵铃回复三个拥抱的表情,并问在哪里,说下了班就过来。
幸达春接上:“发个定位,收拾一下就过来,节哀顺便。”
曲望远:“节哀顺变,晚点到。”
幸达春撤回了自己发的错别字,改为:“sorry,节哀顺变。”
秦昭发了定位。鼻头一酸,眼底一麻,太多情绪袭上心头,但厅里人少,都肃静着,看不到他们有什么情绪。
他没让眼泪掉下来。
天色变暗,四人围坐一桌吃过饭后,零零散散来了些人,龙凤面馆的李总、香肠厂的钱总、宾城商厦的老林、地税局的赵科长……那场梦里出现过的一张张熟脸,无一例外,都没来。来的仍是馆里的工作人员,谈的无非是钱多钱少的事。
世态炎凉。秦昭感慨,爷爷不爱社交,多年来离群索居,除了亲人和学校,好像没什么需要专门通知的对象。这两天来的,估计都是秦一兵的朋友和自己的朋友。又想到秦一兵最近深陷泥潭,可能自己的朋友会占大多数。
香烛的火焰一蹦一跳,仿佛散发青春的朝气。秦昭问:“为什么人走了,要设灵堂呢?”
不知道具体在问谁,肯定没问黄鑫,但黄鑫顺滑地抢过话头:“人死后,灵魂没散,希望过往的熟人能来他身边,送他最后一程。他一一告过别,才能走得安心。”他环视左右,小心翼翼地压低嗓子,悄悄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前几年,火葬场烟火连天。因为疫情,不让摆,从医院直接拖到火葬场,尸体就放在面包车后箱里,让家人朝着拜,门口草地上插得全是香,实在没地方,最后只能撮土为香。阿弥陀佛。”双手合十,他像是在祭奠那些并不认识的亡灵。
铁楼梯上一阵响亮的脚步声,转眼,有一只脚跨进了门,他的另一只脚迟疑地拖在身后,先探了个头进来张望,确认是不是走对了灵堂。
出乎秦昭意料,第一个来的,居然是门卫蒋师傅。
蒋师傅走到秦一兵身边,“来给秦老师上柱香。”没等秦昭过来,他轻车熟路地从桌上拿起三支细香,撕掉包装纸,抬头,“这是秦老师的照片?没看出来。”
秦一兵解释:“年轻时的照片。”
蒋师傅眼珠转了转,想说话,迟疑过后又算了。
陆丹鹿拍拍秦昭,轻声说:“你也应该去站着。”
秦昭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蹿到秦一兵身边,站在蒋师傅身侧,双手搭于身前。
拜了三拜,香入炉中,蒋师傅朝二人颔首:“节哀。”
没什么多的话可聊,蒋师傅没喝茶,说声回去了。他低着头往门外走,眼神恰好扫到坐在角落的黄鑫。眼神对上,黄鑫说送送蒋师傅,蒋师傅慌忙拒绝,嘴里连呼“不用不用”,步子加快了几分。
刚坐回座,肩膀被拍了拍,秦昭一愣。
曲灵铃:“嗨……”
又是一愣,秦昭:“你上楼梯怎么没声音?”
“步子叠一块儿了吧,我上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个门卫师傅。我哥不在,她都没和我打招呼。”
“哦哦……”
见秦昭没回应,曲灵铃尴尬地笑笑,语带关切:“还好吗?”
“其实现在没什么情绪……”秦昭反应过来,“你不是说下班才过来吗?”
曲灵铃:“天都黑了,这都几点了。”
秦昭看了眼门外,依稀记得天色刚才还朦胧着,现在陡然黑尽了,像砸下来的,屋里时间的流逝好像不同于屋外,很慢,慢到能做很多事。也许是上天垂怜,想让逝者和亲友多相处一点时间。他为曲灵铃挪来一张凳子:“坐,我给你倒杯茶。”
曲灵铃叫住秦昭,“不用。”从身后提起来几袋咖啡,放在桌上,“你们还要守夜,辛苦啦。”
“大家都辛苦啦……”脑子钝钝的,秦昭迟滞地想到,这话不应该对曲灵铃说。
见秦一兵招呼,秦昭抱歉地对曲灵铃说:“我过去一趟。”
“嗯,你先忙。”掏出手机,曲灵铃在群里问到哪儿了。
灵堂里,穿堂风阵阵,除了秦昭之外没有认识的人,曲灵铃显出几分局促。
眼前有人坐下,曲灵铃抬头,是陆丹鹿。
陆丹鹿露出和善的笑容,“秦昭的同学?”
曲灵铃也露出笑容:“高中同学。”犹豫了一下,“呃,其实……小时候便认识。”
陆丹鹿:“你好你好,我是他……阿姨。”
曲灵铃心如明镜,知道不是普通的“阿姨”,她热情地从袋子里取出一杯,“阿姨,喝咖啡。”
陆丹鹿直摇头:“喝了睡不着觉。”转念,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意,陆丹鹿笑呵呵地:“确实不用睡,晚点再喝。”
秦一兵倚在栏杆上,不住叹气,脸色灰白,像被野火烧过的原野。他问秦昭:“那是同学?”
秦昭不知道秦一兵为什么脸色不好,略有迟疑:“少爷……曲望远的妹妹,应该见过?”
“没什么印象。”他顿了顿,“我真是烦透了这些亲戚。”
秦昭:“怎么了?”
“记得这个人吗?”秦一兵点亮手机屏幕,递给秦昭。秦昭看到秦占军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相似的脸孔,对不上号。
秦一兵:“这是你爷爷的侄子,我发消息给他说了一声。”
秦昭看他发送的内容,短短一排字,像一份通知,下方是秦占军的回复,一千块钱的转账,冷冰冰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秦昭冷笑:“收了吧。”
秦一兵:“收他妈的,我理都懒得理他。”他盯着手机屏幕,像是在控诉对方:“我告诉你,你的亲戚走了,不是图你这一千块钱。”
秦昭:“他离得远吗?”
秦一兵:“在西安。我知道他离得远,本意也不是让他回来奔丧,回两个字‘节哀’,谁也不会说他做事有问题……”
秦昭回头看了看曲灵铃,又看了看门口,仿佛能远远看到蒋师傅的矮小背影,正慢悠悠地走,消失在小区里的榕树阴影下。
他口中念叨:“远亲不如紧邻,确实如此。”
眼神拉回来,刚才看得不仔细,他发现陆丹鹿和曲灵铃正在聊天,有声有色的场景,怪怪的,秦昭的心莫名颤了几颤。
门外又一阵脚步。
陆丹鹿正好看见来人,起身迎了上去,“三哥来了。”
秦一兵也快步迎到门口:“三哥!”
不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待着,曲灵铃也对刚来的脸上有道疤的高壮男人心生好奇,拉着秦昭问是谁。
秦昭:“许泽贵许三叔,我爸朋友。”又补了一句,“过命的交情。”
曲灵铃点点头:“该来,该来。”
许泽贵:“一兵,实在不好意思,来晚了。我孙儿今天放学有足球训练,我得等他踢完回家,把饭做好。”
见真兄弟到场,秦一兵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你是来的最早的。”他向外张望,“嫂子呢?”
“门口停车。”许泽贵把声音放低,“你嫂子坐一会儿就回去,孩子还小,离不得人,留我陪你们守夜。”
秦一兵退了半步:“你年龄都那么大了,还守什么夜。”
许泽贵笑起来:“你比我小几岁?”往前靠了半步,“兄弟之间,别说那么多。”
秦一兵:“你先坐,到时候看情况。我去给你倒茶。”
许泽贵叫住秦一兵:“上山的车,我来开。”
秦一兵惊讶:“又守夜又开车,不合适。”
许泽贵:“别和我客气。”
曲灵铃提醒秦昭:“去倒茶。”
秦昭愣愣地倒茶,和许泽贵打了招呼,随他去祭拜。刚走过门口,见又有人来,秦昭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瘦高的个子,挺长日子没见,是幸达春乌托邦里的朋友,马沣。他突然反应过来,微信群里除了曲灵铃他们三个,还有马沣,他一直没讲话,应该是碍于半生不熟的关系,没想到他还专程来吊唁。
马沣伸手,紧握住秦昭的手:“节哀,兄弟。”
和幸达春相处久了的人,好像都会兄弟长兄弟短地叫。但马沣伸手握手的行为又略显官方,气氛随之一滞。
马沣也微有不适,他尽量不让气氛继续滑落,远远看到遗像,他谈起轻松的话题:“你爷爷,长得挺帅。”
秦昭干笑着:“哈哈,都这么说。”
马沣:“我单位离得近,看到你发的信息,先过来了。”
秦昭:“感谢,这边请。”见许泽贵祭拜完毕起身,他直接把马沣往灵堂带,回头,他用眼神问曲灵铃,“要不要一起?”
曲灵铃摇摇头,“一会儿,等他们都来了再去。”
曲灵铃和马沣也不熟,等他们落座,只礼貌寒暄了几句,又低头刷起手机,私信大骂幸达春和曲望远。
总算来了些人,先先后后的,秦一兵、陆丹鹿和许泽贵忙着迎来送往。大多是来自四中学校的人,场面逐渐变得热闹又冠冕堂皇。秦昭一个都不认识,也懒得去打招呼,乐得清闲。人头攒动的局面却彻底激活了黄鑫,他如鱼得水,在人群里穿梭,和每个人都熟人似的交流。
幸达春也来了,爬上楼梯让他气喘吁吁。看到马沣,他略显惊讶,喘得更急促了,“哟,沣子也来了。”
马沣起身:“待不了多久,你知道的,我就等你来,和你打声招呼,现在准备走了。”
幸达春拍着他的肩头,像在安慰:“明白,兄弟,明白。”
曲望远也来了,见马沣一副要走的样子:“不多坐会儿了?”
由幸达春帮他回应:“他家里还有事……”看到灵堂前正好没人,问秦昭:“我们要不先去拜吧……”
秦昭瞪着他:“你不歇歇?”
幸达春:“一口气整完再歇。”
人潮稍散,一个女人出现在大门口,陌生的气息。
秦昭刚好看到,不认识,但有点印象,那印象虚虚实实的,不可捉摸,想来是哪个小时候见过的亲戚朋友。既然不认识,还是让他们去招呼,秦昭低下头。
女人个子很高,居高临下地扫视在座众人。好像确实没人认识她,看到她的人都按兵不动,期望她及时自己发现错误,自行离开。结果,她看到秦一兵,朝他走去。
女人走到秦一兵身前,问这里是不是秦钢的灵堂。刚送走两拨人的秦一兵机械地起身,回了声你好,点头称是。他眼神发直,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向秦一兵。
秦一兵连忙推辞:“不收钱,都没收钱。”
女人:“真没收?”
秦一兵狠狠摇头,把女人手里的钱又往后推了推。
他又点头又摇头的样子惹得女人发笑,“你是不是不认识我?”
秦一兵:“确实……不是很熟悉。不好意思,来的人多,事情也多,我脑袋都是晕的。”
女人:“我是你爷爷的学生,八五届的。”
秦一兵又机械地点了点头。
女人:“我叫陈桉。”
听她讲到这里,秦昭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份印象正逐渐具象化。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想起那张照片,爷爷领着女子篮球队的照片,陈桉是照片里的一名队员,还是季仁健的母亲!
陈桉:“我是在群里听到消息的。”
秦一兵惊讶:“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有群?”
“有,偶尔还唠家常。”陈桉看着前方,“我先祭拜一下。”
秦一兵伸手,“好,这边请。”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怎么认识我?”
陈桉又笑了:“你现在和秦老师那会儿,一模一样。”
看看遗像,秦一兵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吗……”
秦昭也起身来到棺椁前,从塑料袋里抽出三支香,递给陈桉。
陈桉道了声谢,把香点燃,恭敬地跪在蒲团上,向秦钢磕了三个头。
秦一兵:“要看看吗?”
陈桉略有迟疑,最后说:“看看。”
秦昭心里有很多个计较。按现在的情形,自己肯定不能抽身离开,又苦于手里没有季仁健的电话,他打开手机用地图查询,没找到超市的电话。他回到桌前叫幸达春,吩咐他赶紧去苗圃街口的家和超市,找一个叫季仁健的人,如果他不值班,一定要问值班的女孩子要到他的电话,让他务必赶紧过来。
曲望远听罢,起身:“我开车送你去。”
走出殡仪馆,曲望远呆住了,他看到他的车被一堆五颜六色的车辆堵在最里头,水泄不通。
幸达春把手搭上他的肩头,嘲弄着,“兄弟,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人有毒,不适合开车。少爷该有少爷的样子,高低得有专职司机护驾。”
“你闭嘴。我才来了多久,怎么堵成这样了?”曲望远回头扫过一楼的停灵厅,厅里厅外,打麻将的、嗑瓜子的、吃饭喝酒的,热闹如庙会,如火如荼。困惑爬上他的脸,“这是来了个什么社团组织吗?”
幸达春把他一把拽走:“拉倒吧,打车去。”
看过冰棺里的秦钢,陈桉眼圈红了。她走出来,又盯着遗像看了会儿,眼神飘忽着,最后定向对秦一兵,“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秦一兵:“但说无妨。”
陈桉:“最好不要挂秦老师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样别人会觉得他是英年早逝,不吉利。”
秦一兵:“还有这个说法?”
陈桉:“可能各家说法不一样,我听说的是这样。”
秦一兵面露难色,嘴里不住念叨:“老了的照片……他老了之后就没怎么拍过照片。”
陈桉提醒:“身份证,身份证上的。”
不知什么时候,陆丹鹿出现在秦一兵身边:“他的身份证在你那儿吧,给我,我去重做一张。”
秦一兵:“还有那个必要吗……”
“有,蒋师傅来也不认识,是我疏忽了。”陆丹鹿走到秦一兵面前,几乎贴着他,从他挎在腰间的腰包里翻找着,嘴里喃喃,“你包里怎么那么多东西。”
气氛变得尴尬,陈桉歪头看向一边。
陆丹鹿翻出秦钢的身份证,走的时候友好地和陈桉打了个招呼。
秦一兵怔了怔,望着陆丹鹿的背影:“这么晚,上哪儿打印?”
陆丹鹿头也没回:“放心,我有办法。”
秦昭抽来一张凳子,对陈桉说:“阿姨,坐会儿吧。”
陈桉:“不了,看过秦老师,先回去了。”
秦昭:“来都来了,坐下喝杯茶。”他用下巴指了指秦钢的遗像,“我是他的孙子。”
陈桉哦了一声,定睛注视秦昭,眼神恍惚了一下,摇头苦笑:“你……比你爸长得还像。”
秦昭礼貌地笑笑,端来一杯清茶。茶叶在水面上下浮沉,像鱼嘴上下吐纳,不断戳破水面。
秦昭坐下,脑子里在思索该如何将她拖住,没有意外,又是一团乱麻抓不到重点。
没想到陈桉先开口:“其实我对你有点印象。”
秦昭不相信:“真的假的?”
陈桉:“我开过一年小卖部。”
秦昭的眉毛拧成一团:“啊?”
陈桉:“那会儿流行卖《火影忍者》的玩具,有个绑脑袋上的,一块铁片子,进价十块,我们卖二十,你小时候鸡贼,五块就想拿走……”
秦昭瞪着眼睛:“我完全没印象。”
陈桉:“我正想骂你,一看你身后,那是谁?那是我敬爱的秦老师,笑着对我说你是他的孙子,好么,五块就五块,给你了!”
说起火影忍者的护额,秦昭有些模糊的记忆,他是班上第二个戴上那玩意儿的,但不是第一个被老师收缴的,第一个被收缴的是个瘦高个同学,炫耀的时候正好被老师撞见。
那个瘦高个同学,是季仁健吗?突然意识到什么,秦昭问:“阿姨从哪儿过来的?”
陈桉一愣:“就在宾城。”
“就在宾城……”秦昭重复了一遍,“一直在?”
陈桉疑惑地歪头:“为什么这么问?”
秦昭没回应,抓心挠肝的难受,暗骂几位老哥的动作也太慢了,怎么还不回来,人再不来,这聊天该怎么持续下去。
“阿姨,你好漂亮。那么高,身材也好。”
礼貌的女性茶话会开篇,曲灵铃终于出手帮忙了。秦昭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话题总算打开了,但弯弯绕绕,一时回不到正题,秦昭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切入正题。
幸达春和曲望远像人间蒸发似的,迟迟没有现身,甚至连信息也没回。后来的一波波吊唁者打乱了秦昭的计划,男女双打始终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留下陈桉。
直到人潮聚了又散,仨人才姗姗来迟。
幸达春直接趴在桌子上喘气,像跑马拉松跑崩力竭的运动员。
秦昭遗憾地叹口长气:“唉,错过了。”
季仁健:“没错过,我看到了。”
秦昭:“真的假的?”
季仁健:“我妈,我能认错?”
秦昭:“你什么也没说?”
季仁健摇摇头:“跟了一段车,发现她去了望江龙城……”他顿了顿,“她不见有不见的道理,我不能强求。”
不知道接什么,秦昭另开了话题:“女孩儿帮你看店呢?”
季仁健:“没有,她睡觉,我把店关了。”
秦昭:“哎呀,那不是影响你生意。”
季仁健:“什么话!你是让我过来见我妈!”
季仁健:“我一只以为,她在别的城市里……明明都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他抬头望见月亮,月亮是残的,尖利得发亮,“却怎么也见不到,这就是命吧。”
秦昭:“你会恨她吗?”
季仁健想了想,随后点点头:“淡仇者,必然寡恩。”
秦昭也想了想:“不敢苟同,但有道理。”
季仁健:“店都关了,不回去了,祭拜完陪你待会儿。”
秦昭把陈桉坐过的椅子搬给了他。
祭拜完,幸达春的喘息将将平复。秦昭咧嘴邪笑,开始清算,“说吧,不到二里地,怎么来那么慢?”
曲望远努努嘴:“车开出不来。谁知道大晚上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现在更多,今晚车是肯定走不了了。”
曲灵铃:“又走不了了……你干脆别开车了。”
“你闭……”不是冲幸达春,曲望远还是忍住了,没让妹妹闭嘴。
幸达春幽魂般嬉笑:“那不是主要原因。”
季仁健:“他们找错地方了。”
幸达春:“我看门关了,冲卷帘门敲了半天门,出来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我一看,这人应该不是季仁健,但肯定也不是女孩子。我跟他说找季仁健,他骂我们有病,还要报警,争执半天,少爷出门抬头看,‘万’家和超市……黑灯瞎火的,真假美猴王,谁看得清啊。”
季仁健:“我远远观看了全程,还以为是来砸店的。最后冲我来,把我吓了一跳。”
正叹息命运的不仁慈,又来了一行人,是表亲,人群核心围着一个老人。秦昭认出那是爷爷小幺弟的媳妇,小奶奶高婕,小时候经常见,后来也去了别的城市,来往少了,也见的少了。但从秦昭有印象起,她就是奶奶,到现在还是奶奶,变化不大。
高婕嘴里喃喃地:“怎么就走了呢?你们一个个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话音未落,她的双腿像是被双唇牵动着,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如果不是陆丹鹿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险些跌坐在地。她的双腿已经彻底丧失了支撑身体的力量,眼看陆丹鹿也要支撑不住,叔叔阿姨一拥而上,协力把她扶到黄鑫端来的椅子上坐定。
秦昭知道,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她眼睛里看到的可能不是爷爷,是可以看清的不久之后自己的人生终点。
高婕举手指前方:“我想去看看。”人坐下了,她的指尖还在剧烈震颤。
秦一兵轻抚着她的肩膀,像安抚孩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都站不住了,就别去看了。”
高婕不依不饶:“想看看,最后一面了。”
秦一兵用手在自己脸上划来划去:“他脸上盖着东西,去了也看不见。”
高婕真像个没主见的孩子,冲周边每个人都投去求助的眼神,没人支持她,她这才没坚持,坐在凳子上唉声叹气,眼睛还是忍不住往冰棺瞟。秦昭上前抱了抱她,她的眼泪滚在秦昭肩头,热得发烫。
“给哥哥多烧点钱,他们兄弟一块用。”一卷又一卷纸钱被高婕扔进盆里。她因为衰老而变得粗糙的手指很难把纸钱一张张厘清,时常囫囵扔进去一叠纸钱,断绝了氧气供给,把火苗生生压熄。火灭了好几次,表亲和家属们大概觉得不礼貌,也加入烧钱的行列,帮她把纸钱一张张理出来。黑烟弥漫,抽风机吃力地工作着。高婕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了很多关于他们过去的事,只属于那一辈人的记忆,细枝末节,讲得很清楚。他们没有未来了,只剩下过去在脑袋里熠熠生辉。
夜深了,不用守夜的人相继散去,只剩秦昭、秦一兵、陆丹鹿和许泽贵几人,彼此过于熟络,没太多话可讲。黄鑫闲得浑身痒痒,他决定下楼抽根烟。
他“当当”走下铁楼梯,见楼下依旧门庭若市,与楼上对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下午还空着、一楼角落里最大的一间灵堂也被填装得满满当当,灵堂外搭出来十几个圆桌,桌上摆着各式宵夜,人头攒动,热闹得像农村流水席。
肚子叽咕了一声,黄鑫观察一圈,找个时机,浑然天成地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也不打跟人招呼,抄来啤酒、塑料碗和筷子,把一份凉拌鸡和空心菜捧到面前,大口吃喝起来。
正吃着,灵堂里的一声尖啸划破夜空,所有人不约而同往屋里看。一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跪在蒲团上,双手抚脸,眼泪从他的每个指缝溢出,他的“哇哇”哭声像是从未经人事的小孩嗓子里发出来的,震天撼地,全然不怕把嗓子吼哑。
“真惨……”黄鑫撇撇嘴,回头继续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灵堂里的哭声未歇,黄鑫觉得有些刺耳,把筷子一扔,端着酒罐撤到一边,又开始观察左右。他发现角落树荫下坐着个年轻人,远离人群,靠近垃圾桶,身边像是裹着一片愁云惨雾,透着说不出的寂寥。
黄鑫看出他身上有故事,慢悠悠晃到他身边,把烟盒里的烟抽出一截,递向年轻人:“抽根烟,兄弟。”
“哦,谢谢。”年轻人呆滞地端详着眼前的陌生人,像是在分辨这是谁、该怎么称呼,一时间忘了拒绝,对手里的烟显示出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最后莫名其妙地夹在耳朵上。
黄鑫大大咧咧抽根凳子往他身边一坐,指指堂前,假模假式叹了口气:“唉,哭得真伤心。”
困意十足的年轻人对黄鑫的坐立漠不关心,他脑子钝钝的,到头来也没分辨出眼前人姓甚名谁,所以没搭话。
黄鑫接着问:“从哪过儿来?”
年轻人:“成都。”
吐出一口烟,黄鑫把烟头指向前方,啧啧感慨:“你们家,规模够大,名门望族。”
年轻人连晃脑袋:“不是。这不是我家里人。”
黄鑫疑惑地皱眉:“不是?”
年轻人:“那是我们院长的母亲……”说到这个话题,像话匣子被一巴掌掀了盖,他萎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精气神,“这堂前的人,绝大部分都不是她的亲人,全是被领导拉过来充人数的,说不能让现场太冷清。”
黄鑫恍然大悟,干笑了一声:“你和院长不熟吧?”
年轻人:“何止不熟,除了开大会讲话,远远看到,我都没和他打过交道。”
黄鑫:“必须来?还从成都赶过来,远道而来啊。”
“我还没出门呢,各个系主任都到场了,争奇斗艳着,让我们带菊花来。深更半夜,我上哪儿去给你买菊花?我灵机一动,从儿子卧室里整了束假的装饰品来,最后还挨了顿骂。”年轻人的情绪突然激昂起来,指着旁边的垃圾桶,“你看看,是不是可真了?”
垃圾桶旁边横躺着几朵被遗弃的假菊花,说实话,假得出奇,活该挨骂。但见他情绪激动,黄鑫只好安慰着说:“确实,真假难辨。领导也是,既然是面子工程,得过且过不就行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没办法,自己的系主任只能自己来守护。”
黄鑫抽掉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往垃圾桶一弹,没落进去,在垃圾桶边缘蹦跳了两下,跌落在假菊花的身边,散碎的烟灰盖了菊花一身。他指指灵堂前那人:“那个哭得最厉害的,就是你们院长吧?”
年轻人:“那个,是我要守护的,我们文学系的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