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杰佛僧2024-09-28 10:504,860

   电话那头,幸达春在痛苦哀嚎,“根据地陷落了!”

   秦昭一怔,他的神志尚未清醒,再加上幸达春的情绪既紧张又低沉,没听清他到底在嚎什么,只好愣愣地重复,“根据地……陷落了?”

   “乌托邦!我老婆正在赶来的路上!你快来救急!你一会儿这么和她讲……”

   乌托邦是幸达春用一连串谎言筑成的堡垒,如果堡垒的城墙被攻破,可能会引发很多事端。仅是秦昭已知的,也足以在一个家庭里掀起风浪,如果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被发现,不闹到鸡飞狗跳很难罢休……想到这里,秦昭的脑子骤然清醒过来。这些天以来,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强行回神了。他七手八脚穿衣服,把两条腿扎进了同一条裤腿里。为了提神,猛灌了几口凉水,又因为喝得太急,导致阵阵反胃……

   好不容易出了门,身体火急火燎,大脑还依旧处于半醒半睡的游离状态。狭窄的楼梯仿佛宽阔的大海,秦昭只是一条没头没脑的游鱼,身在其中,渺小又无助。榕树下,蒋师傅抓着秦昭问候了两句,秦昭机械地回答,思维一岔,一时分不清出大门后该往左还是往右,原地呆了一会儿,才再次提步往幸达春家赶。

   刷开门进屋,秦昭看到客厅边缘有个人影,冲卧室站着,白色羽绒服包成一团,但身子挺得笔直,有股火气自下而上熊熊燃烧着,是幸达春的老婆竺亦纯。

   秦昭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是单刀赴会,要是来一大家子人,自己肯定应付不了。

   卧室门紧闭着,竺亦纯敲了半天,没回应,她双臂一抱,“行,就这么耗着吧,我看能不能把你饿死在里头……”

   她敲门的声音掩盖了秦昭进门的声响,等她发现秦昭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台球桌边,距她不到一米。对竺亦纯来说,秦昭是凭空出现的,她被吓得往后闪了半步,声音发颤,“你是?”

   “嫂子你好,我是秦昭。”几口凉水灌得毫无意义,嗓子沙哑如撒哈拉沙漠,秦昭的声音全被扣在口腔里。他用下巴怼向卧室,重复了一遍,“我是秦昭,达胖的高中同学。”

   竺亦纯嘴角一咧,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最近他晚回家的借口都是你。说你家庭有变故,需要人陪。”

   “世事难料,嫂子。我的爷爷前阵子确诊肝癌晚期,突然一病不起,来了个不靠谱的护工,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所有人都心力交瘁。我最近一直在爷爷身边忙前忙后。这不,守灵守了三天,早上刚下完葬,把该办的事办完,回来说睡一觉,我的事儿又让嫂子产生了误会,赶紧跑过来解释,免得给你们添麻烦。”谈及这件事,由保定驴肉拉开序幕后的一幕幕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每一幕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情绪上掺不了半分假。

   泪光从无到有,从秦昭的眼眶中发讣报丧。他莫名想起灵堂前众人冷静的状态,内心一酸,仿佛之前建设的壁垒崩塌,感情需要宣泄,不吐不快。

   听秦昭讲述近日的不幸,竺亦纯处在战斗姿态的身形顿时软化下来。她眼里的疑窦在一刹那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关切,原始的、母性的关切。但关切持续了不长时间,被她身边的烈火焚尽。她又回到相对理性的状态,“你的事儿?把我们家老房子翻修成这样?”

   “我年初决定要离开北京,以后留在宾城创业发展,所以委托达胖帮我找个地方当办公室。创业初期,房租越低肯定越好,居民楼最合适。达胖说自家有地方,反正闲置也是闲置,先便宜租给我用。”

   竺亦纯环顾四周,在游戏机和台球桌上定了定神,眼里闪着阴晴不定的光:“这是办公室?”

   “本来想做游戏室。”他扬手一个个指点着周边的娱乐设施,“在北京,租个商住房就能做起来,我想在这边试试。”见竺亦纯要开口,他赶紧补充,“这事儿本来是和少爷合作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经历了我爷爷的事,我们有新的想法,想琢磨看能不能做舒缓疗愈方面的内容。”

   竺亦纯:“什么意思?”

   秦昭把这些日子从少爷口中听来的所有知识点和盘托出——从英吉利到巴拉圭,从上海临终关怀中心到宾城天鹅港——里里外外,细细碎碎地向竺亦纯复述了一遍,深入浅出,说得清楚又明确。

   诸多体系之外的知识点让竺亦纯一时间难以消化,过了一会儿,才指着卧室门,憋出一句话来,“他没跟你们合作?”

   秦昭:“没有没有。亲兄弟明算账,我只是因为前期还在北京,有些没处理完的事,所以委托他帮我做起来,等我处理完就回来接手。”

   竺亦纯:“你和少爷,谁占大头?”

   秦昭:“我是大头。”

   竺亦纯:“既然你占大头,你人还没回来,是不是提前太久开始做了?”

   秦昭:“本来我从北京回来就准备接手,时间正合适,谁知道爷爷的生老病死……难以预料。”

   秦昭的眼睛又开始报丧。竺亦纯低下头,不愿直视他的眼睛,像在喃喃自语,“是这样啊……”

   秦昭笃定地点头,“是的。”

   竺亦纯:“他真没投钱?”

   秦昭:“真没有。前期帮我垫了一些,等这两天……今天我把后事处理完,把钱给你打过去。”

   “那倒是不着急……”竺亦纯侧过身子,扭扭捏捏地问,“你们没在这儿做什么坏勾当吧。”

   秦昭:“嫂子,你尽管放心,要不你四下看看呢。就这地方,能干出什么坏事。”

   放下八成戒备的竺亦纯终于得空观察这间屋子。这里是幸达春家的老房子,千禧年前后分的福利房,早没住人了。她几乎没来过,只记得房屋年久失修,墙角漏水,没有电梯,出租也租不上价,连中介机构都懒得收。虽然现在被装修一新,四面都是简洁的白色,但和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白色形成鲜明对比,无论墙上还是天花板,都散发着浓郁的男性气息,男性身上无法遮盖的、会把床铺和枕头染黄的淡淡的油腥气,这股油腥气终于让她完全放下戒备。火气尽灭,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战火消散,幸达春走出房间,笑脸盈盈,连哄带骗把竺亦纯送出了门。秦昭瘫倒在豆豆沙发里,身上的多处零件咯咯作响,肢体在散架的边缘疯狂试探。豆豆沙发像一汪流沙,把秦昭的身子吸在里头,只露出头和四肢在外。

   他没睡着。他知道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陪老婆回家,至少消停几天。但幸达春不一样,他有这个颠倒黑白的本事,他一定会回来。

   听门有响动,秦昭没有力气抬头,“我这戏演的,行么?”

   “什么戏?”

   曲灵铃的声音。

   秦昭松散的神经再一次被强行聚拢。他挣扎着想从沙发里起身,但越想起身,越陷越深,手脚不听使唤张牙舞爪的样子像一只被翻转放置的大闸蟹。

   曲灵铃:“行了行了,别起来了,人呢?”

   秦昭:“你问谁?”

   曲灵铃:“嫂子呢?”

   秦昭:“你不是来不了吗……”

   曲灵铃:“他说生死攸关!”

   秦昭:“已经解决了……”

   曲灵铃气得跺脚,“什么人啊?不接电话,问题解决了也不说一声。”

   秦昭:“刚解决……你那边什么情况?”

   曲灵铃:“算了……回头再给你说吧,我先回去了。”

   “需要帮忙吗?”

   这句话在秦昭的口腔里绕了一圈,最终没说出口。实在没力气帮忙了,要睡个完整的觉,不想再搞得内心惶惶不安。

   楼道间响起曲灵铃的骂咧声。幸达春回来了。他走进屋,竖起大拇指,嘴里不住“啧啧”,谢意仿佛镌刻在他的脸上。他保持着这副表情和动作很长一段时间,竭力展示他的衷心与诚挚,没说话,语言在此时此刻显得太苍白。

   秦昭打个哈欠:“我困了。”

   幸达春走到他身边,“兄弟,太行了,我给的稿子你是一字不落。”

   秦昭:“你知道这样一定能说服她?”

   幸达春洋洋得意:“我说过,高级的谎言要真假掺半的。”

   秦昭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晃脑袋,“我倒是没觉得多高级。”

   “这还不高级?先用亲人离世的事使她变得感性。吵架时也是这样,不要试图用理性去压制她的感性,应该用另一种感性对冲她的感性,用悲伤对冲愤怒,用喜悦对冲焦虑……然后用金钱稳住阵脚,让她不多虑,少爷就是最好的棋子。如果是我投资,她可能有疑虑——我先声明,猫和剧本杀我都没亏钱,只是女人面对这种事的时候总是会更谨慎些——既然少爷和你一起投资做事,那属于感性和理性上了双保险,我没参与,就更没什么责任了。接下来的事更好说,我帮你垫了些钱,没告诉她,这是小错误,但你回来把后事处理完之后,把钱还我,我的错误就补上了,这叫大事化小。我留下人情,深藏功与名。本来我还打算让曲灵铃出场,用熟悉的同性消除她对我的顾忌,结果不知道她在忙什么,说来不了!这么紧急的救援!她来那么晚!还给我一顿臭骂!”

   幸达春以往说话抑扬顿挫,总能抓住秦昭的注意力,但现在像是个初出茅庐的说书人,只有催眠效果,让他越听越困。他想了想,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了解你老婆。”

   幸达春:“因为她善。”

   秦昭:“话说得真他妈难听。”

   幸达春:“因为她现在傻,一孕傻三年”

   秦昭眉间起了怒容:“你他妈真不是东西。”

   幸达春恬不知耻地笑起来,“兄弟,钱你先帮我垫给我老婆,没问题吧?给我点时间,让我周转一下,很快能把钱挪出来还你,神不知鬼不觉!”他一掌拍在秦昭肩头,“连本带利!”秦昭衰朽的身体被她拍了个趔趄,身上的零件传递着强弩之末的苦涩。

   应潇潇的银行卡幻化成的幽灵再次降临。有了多次相处的经验,学会了与她自洽地相处,秦昭主动冲她绽开笑脸,点头说你不需要再勾引我,我已经认命了,没问题,就让你来解决问题了……

   见秦昭越来越上道,银行卡的幽灵微笑着,心满意足地回了钱包。

   “真孙子啊……”秦昭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因为哪件事在骂幸达春,也许因为他罄竹难书,随便找个理由就能骂,也许与他无关,是因为自己最终在重重重压之下突破了底线,心里郁结有气,单纯想撒出来。

   “你居然还有力气一直骂我?”幸达春嘿嘿一笑,也躺倒在豆豆沙发上,巨大的身躯把沙发包裹住。他倒下的距离秦昭很近,秦昭看到他渡过劫难后的一嘴白牙,光洁如新生。

   秦昭的脑袋乱成一团糨糊,说话像睡梦中的呓语,“知道什么叫透支吗?我不知道这股能量是从哪儿来的,但我很确信,这是我身体里最后的一点能量了。”

   幸达春满眼感动,“兄弟,别回家了,在这儿睡吧。”

   “这儿……现在已经是我家了。”秦昭耷拉着脑袋,大摇大摆地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肢体终于彻底崩盘。他管不了枕头和被子在哪里,已是人事不知。

   陌生的天花板。秦昭醒来后,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确定自己是谁,现在人在哪里,之前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从保定驴肉到白塔寺,从屁股侠到广场老超人,从幸达春到曲灵铃,从黄鑫到吕亮,从秦钢到秦一兵,从首都机场到火葬场……

   往事如烟云笼罩在房间里。秦昭睁开眼睛以后,只能看到过去,看不到现在和未来。他伸手拉开窗帘,天将黑未黑。打开手机,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有一连串未读的信息。

   又有事发生……

   秦昭回拨了曲望远的电话。电话刚接通,曲望远的声音已经传来:“别磨叽了,我家老人这边有情况,需要帮忙。”

   极其少见的命令式口吻。

   曲望远定然摊上了难事,乱了方寸。秦昭问:“怎么了?”

   曲望远:“我奶奶,早上发了一通大脾气,直接把保姆赶走了。”

   秦昭:“这么生猛?”

   “拽着人家的行李扔出门去的,一点后路没留,劝都劝不住,以他们‘玄冥二老’的名头,我在宾城上哪儿找得到人替补……”没等秦昭回应,曲望远又说,“你来我家住吧,叫上那个谁一起。”

   “谁?达胖?”秦昭拍拍太阳穴。

   “不是。叫他管什么用,自己家都是个烂摊子。”

   “黄鑫?”秦昭眉头一皱。想起昨天夜里表演声泪俱下的黄鑫,他一下子谨慎起来,“他是不是给你讲过什么?”

   “没有,我没怎么和他讲过话,我是觉得……我家这俩老,不像寻常人家的老人,照顾他们不能按常规思维,想不被他们折腾,得下狠药。”

   秦昭:“你不怕黄鑫贪图你家钱财?”

   曲望远:“既然是狠药,多多少少有副作用……钱的事儿你别担心,俩老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对钱精得很。况且我们都在家,这么多双眼睛,不怕他心有歹意。”

   “你确定?我倒是没问题,帮忙照顾他们。”想到爷爷在自己的照顾之下迅速衰朽,自己也迅速衰朽的样子,他的底气顿时没那么足,但还是尽力提了一句,“黄鑫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曲望远:“我和我妹商量过了,她觉得我说的道理。”

   秦昭:“好吧……”

   拨通黄鑫的电话,“在宾城吗?”

   黄鑫:“在。”

   秦昭:“有活儿来了,你干不干。”

   黄鑫:“干啊,去哪家?”

   秦昭:“曲家。”

   电话对面传来从座椅里弹起身子的声音,“腾”的一声,嘹亮如炮响。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别和我开玩笑。”

   秦昭:“爱信不信……”

   秦昭脑际莫名其妙地响起凤凰传奇的“乌蒙山连着山外山”。他眼前有重重叠叠的影子,如山脉连绵,好不容易攀上一座山头,正弯腰扶膝,喘着粗气,一抬头,又一座崭新的山头耸立。他感慨这些日子以来,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滔滔不竭,终于能喘口气睡一觉了,还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也许明天,还要躺在一张更陌生的床上……

  

继续阅读:21 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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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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