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缺钱啊……”秦昭的直截了当让黄鑫感到些许不适,他的眼神四处飘散,肩头微微耸立起来。
“你260一天的工资,在这座城市里妥妥算高薪,不用租房,吃饭也在家,菜是我爸买的,方方面面算下来,只进不出。到底什么情况能逼得你预支工资?”秦昭学着幸达春的说话方式,连珠炮一般,凶猛输出,不给听者喘息的时机。
黄鑫:“我出去打牌了。”
秦昭:“赌博?”
黄鑫:“就打打扑克……”
秦昭鄙夷地看他:“你还有这爱好?”
黄鑫:“也不算爱好,确实……也想赌一把。”
秦昭:“为啥?”
黄鑫:“我女儿,最近想买房,问我要钱。”
黄鑫的眼睛里,一贯的诡诈骤然消失,替代者是一种身处下位的、苦巴巴的可悲。在秦昭眼里,他那副可憎的面容下,有些东西正悄然变得柔软。
秦昭愣着没说出话,拿来另一罐啤酒,递给黄鑫,“再喝点?”
黄鑫摆摆手,“不喝了。”他脸上绽出淡淡的无奈,嗫嚅着:“喝多了误事。”
秦昭嗤笑:“这话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不敢多喝……”黄鑫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啤酒罐又往前推出去一段。推出去后,像是酒瘾犯了,两手无处安放,于是薅起脑袋上没剩几根的头发,:“从你那儿走之后,很快,我被安排进了下一家,照顾一个老头儿,老张。老张腿脚不利索,又爱动弹,日夜不消停。我去之后,他很开心,终于有人陪他玩儿了……”他抬头看了眼秦钢的遗像,感慨着,“他和钢伯不一样,钢伯和我是朋友关系,我们平等相处。老张好使唤人,我只能一直被他使唤,扶着他来来去去。他们家挺大,明明推门出去就是个花园,他不去,非要下楼,一天上下好几趟。老房子没电梯,给我折腾得够呛。他白天精神比我还好,晚上又起夜,搞得我完全没时间休息。一周下来,我也累,累了就想喝酒,但我也不能瞎喝……”
“是他们家没有酒喝吧……”秦昭打断他。
黄鑫脸上浮现出被撞破真相的恐惧,但一闪而逝。他随手乱抓,抓来一只还剩半杯茶的塑料杯——也不知道是谁的——喝了一口,像给身体里灌进一杯酒,登时又恢复如常,清清嗓子继续说:“我在的时候,老张玩得尽兴,心野了。我请假没在那天,他非说还要下楼遛弯儿。他家里人不惯他,没人搭理,气得他自己搭上拐杖就出门了。结果摔在楼道里,股骨头断裂……我按合同合理休假,他家人也没理由怪我,但总得找个替罪羊来求心安,把我辞退了……回去之后,机构嘛,宁杀错,不放过,觉得我连续被两家人赶走,肯定有问题,二话不说,也把我辞退了。”
黄鑫讲述的语气很平淡,但眼里像噙着泪花,让秦昭感觉到一丝压力。毕竟随后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自己是起因之一。
黄鑫接着说:“我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老张,买了牛奶和水果去看望他。他家人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对我真的很友善,友善到我都忘了去那里是要干什么。”
秦昭:“嗯?”
黄鑫:“他们还欠我三天工资没给……”
秦昭皱眉蹙额:“这你也好意思回去要?”
黄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出小区,我想起来这事儿还没讲,赶紧往回走,到楼下,正好看到他儿子的背影。我追过去,拉住单元门。我刚想喊他一声,却失了声——我的眼睛扫到单元门外的垃圾桶上,好好的牛奶和水果,被扔在一堆垃圾袋的顶上……”
秦昭咬着嘴唇:“你没追了吧?”
黄鑫摇摇头,“现在我彻底拿不出钱了。我女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黄鑫的话音落下,秦昭感觉到沉重,灵魂仿佛受到压抑。仔细想来,黄鑫好像并没有把爷爷照顾得很糟糕。虽然处处透着不专业,但他实实在在给爷爷带去了快乐,这种快乐是自己和傅敏无法凭空创造的。而爷爷的猝然离世,其实也在自己和傅敏接手之后。他一直不敢去回想这个事。后来的老张也是,年轻人与老人相处有问题,结出来的苦果让老张和黄鑫吃下了。最后导致他现在连女儿也联系不上。也许在重重因果梳理开之后,黄鑫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会犯错误的可怜人。
秦昭陷在回忆和一点点自责里,半天没开腔说话。
黄鑫把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悄声说:“你看看,能不能介绍我去你朋友家照顾老人。”
秦昭:“哪个朋友?”
黄鑫:“那个曲……”
秦昭回过神,他看到黄鑫的面容突然变了,眼里又绽出一以贯之的诡诈,这眼神给之前的所有叙述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在爷爷的灵堂前殷殷勤勤跑前跑后,在每一张桌上和往来宾客热络聊天,只是为了在这个场合里找到一处新的钓点,灵堂给他打了最好的窝。最后挑来选去,他打上少爷的主意。
真会挑大鱼。
秦昭瞧着黄鑫,几乎要嗤之以鼻。他的模样变得比平时更萎靡,更可鄙,更令人不齿。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同情和局促尽失,对眼前人只剩下纯粹的鄙夷。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照顾爷爷,照顾老张,甚至照顾自己的女儿,方方面面的因果,可能都是他咎由自取。
秦昭一句话没说。他听到铁楼梯的响动,思维已经被拉到门口。经过几天的辨识,他学会了用脚步声判断来人是谁的本领。轻快的步子,毫不拖泥带水,是工作人员。
门外的天空还是一片囫囵的黑色。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闪烁在黑色背景的前方。秦昭远远看到,铁桥上的毛主席像在夜空中耀眼夺目。天还没亮,但秦昭意识到,时候到了,该做准备了。
随着一声麻将牌的脆响,白绿色长城被推垮成废墟,最后一桌麻将局上的四人分别起身,盘算着最终的输赢。他们向秦一兵和陆丹鹿打招呼,说就不陪着上山了,这几天辛苦了,办完事后要好好休息。许泽贵也从角落里站起来送他们。他像个隐匿在黑暗中的忍者,几乎是硬熬过了两个大夜,没参与娱乐活动,也没怎么和人交流。
不一会儿,拆灵堂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手脚利落地开始收拾。秦昭眼见这个空间从空荡的极简风变成纷乱的极繁风,又即将再次归为极简。人一生的波形图,应该也是如此。
他们忙碌的动作明明雷厉风行,发出的声音却越来越轻,逐渐地,好像没了声响。在这个空间里,只有秦昭因熬夜而微微过热的身体,站立着,和秦钢的冰冷的身体,横躺着。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员被挪移到了另一个时空。两个时空平行着,一动一静,互不干涉。
秦昭很清楚,这是与爷爷在人间相伴的最后几分钟了。
纷乱的人影中,终于有人从他身后的背景里,跨越次元来到秦昭身前,他手里拿着结账的清单。
钱能跨过次元。经过两天的交流,工作人员明确知道,结账的人是秦昭。
在结清傅敏的工资、交掉殡葬的定金后,秦昭手里的仨瓜俩枣终于被吃干抹净。拿到账单的时候,他内心经历了一刹那的心理斗争,只有一刹那,时间短到他脸上都没有浮现出丝毫变化。他决定不再顽抗,听从应潇潇银行卡的呼唤,不去理会内心的那些纠结。
他想的很简单,爷爷到死也不知道这个孙媳妇是假的,但这个假的孙媳妇又为他画上人生的句点上提供了墨水。事情即将落定,他将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面对之后的日子。在这场重大变故中迫不得已花掉的钱——假孙媳妇应潇潇的钱——应该能尽快还上。
秦昭在POS机上刷卡,一颗心上下忐忑,既害怕刷不出钱来,也害怕应潇潇收到支付短信。卡片划过,如同闪过一柄利刃,撕裂开秦昭的脖子,他心里的某一部分跌落在地。
屋子变得空空如也,仅剩下冰棺里的秦钢。
这两夜,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往往复复,就是人间。
见工作人员要抬棺,秦昭问:“我可以抬吗?”
一名工作人员抬头,蜷曲而厚重的刘海盖住他的一只眼睛,剩余的小半边脸上透着阴郁,看上去和秦昭差不多年纪。
小哥拒绝:“你不行,抬棺的必须已婚有子嗣。”
秦昭想起应潇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小哥:“我开玩笑的,在城里,抬棺得让专业人来。”
陆丹鹿:“秦昭,遗像交给你。”
小哥补充:“切记,遗像拿下来之后,正面不见人,背面朝前。你人也不能回头,要一直往前走。”
抱着秦钢的遗像走下铁楼梯,见许泽贵站在车前抽烟。
秦昭:“三叔,累不累?”
许泽贵:“这有什么,不累。”
要跨上车,被许泽贵阻止,“你坐灵车,从火葬场出来再上自己的车。”
火葬场里,秦钢的身体被放到一条冰冷的传送带上。秦昭想起电影《云图》里,克隆人星美被放置在传送带上,像一头死猪,赤条条地被推进流水线,榨成液体蛋白质,成为另一个克隆人的食物,滋养他的身躯。在世界末日到来前,人类为纪念星美,为其树立了巨大雕像。106年后,她被夏威夷岛上文明退化的“山谷人”奉为神明。
化作春泥更护花。
“小辈给长辈最后磕个头吧。”小哥说。
秦一兵磕下去之后,久久没有起身。
小哥:“要不要摸一下?”见众人没回应,他看向秦昭,“秦昭,你摸不摸?”
秦昭上前摸了摸爷爷的脸颊,扎手,像摸到他遗像上被放大的马赛克颗粒。那种透心的凉,他永远也忘不了。
等待的时候,秦昭被墙上写的出殡流程吸引。他迟钝的脑子只能看图,看不进文字,阅读过程极其缓慢。
小哥走到他身边,“过去,把人送进去之前,会有一个追悼亲人的仪式,疫情结束后都省了,一切从简。看上去几千年的习俗,终结它,只需要三年。”
莫名想起季仁健来,秦昭问他:“你也是我同学吗?”
小哥摇头:“不是。”
秦昭:“你不是中山路小学05届的?”
小哥摇头:“我小学没毕业。”
秦昭:“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小哥笑了:“干哪一行,都得记住客户的名字。”
秦一兵抱着骨灰盒走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盒子太沉还是熬夜过度,他的身体显得蠢笨,像带不动高画质游戏的电脑,画面上呈现出一帧一帧的卡顿。
一副躯体化为粉末。秦钢一生的故事,被封进红木骨灰盒里锁闭起来,走向下一段旅程——被全世界遗忘的旅程。直到认识他的最后一个人离世,整个流程走完,一个平凡人的故事才能彻底画上休止符。
向鱼水湾墓园进发。车走出一里地,经过一个丁字路口,许泽贵透过后视镜看车况,突然眉头一皱,拐过路口后连踩刹车,把车停了下来。
许泽贵:“等等,好像少了个人。”
车内空间异常沉闷,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场,一时没发现少了谁。
陆丹鹿:“黄师傅呢?”
“妈的。”秦一兵骂了一句,“这人跑去哪儿了?”
车里莫名涌现出一股紧张感,在大家都连续熬夜心率不齐的情况下,这突发事件让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拨去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秦一兵怒气冲冲,“你人呢?”
黄鑫笑呵呵地,“我上厕所去了。”
秦一兵:“没上车你怎么不打电话呢?”
黄鑫:“我以为骨灰还没出来呢。”
“早不去晚不去……”懒得骂了,秦一兵说,“到大门口,回来接你。”
秦一兵挂掉电话,“这啥人,上厕所去了也不说一声。”
车开回火葬场门口,黄鑫正在门口来回踱步。他拉开门上车,带上来一股油腥气。
秦昭透过后视镜,看到他嘴角还挂着油沫。说自己上厕所,其实偷偷吃早饭去了吧。没来得急问和思考,他的思维便已停滞。由空调暖气带出来的瞌睡虫在车里上下翻飞,拼命播撒着困意。秦昭在副驾驶座里,身体随山路曲折晃晃悠悠,几乎晕倒过去。在这个温暖又摇晃的空间里,秦昭像是回到母亲怀抱中的婴孩,实在撑不住了。用最后的精力看了眼许泽贵,确定开车的他还清醒着。他挂上安全带,把秦钢的遗像再往怀里靠了靠,眼皮刚一合上,意识便宣告消失。
但一路上,心里的牵挂一直没消。秦昭数次惊醒,他通过后视镜瞄向秦一兵,他已经双眼紧闭。又回头看许泽贵,几次观察下来,许三叔的眼神依旧炯炯,直直盯着前方,连个哈欠都没打,仿佛没熬过两个大夜。脑子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个他最近总在思考的问题,为什么那一代人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困倦再次席卷而来,天翻地覆,秦昭又晕了过去。
鱼水湾墓园里,阴阳先生方师傅和他的助手已经到场恭候。
见秦昭把遗像抱下了车,许泽贵提醒:“放下吧,不用一直抱着。放车上也行,只要背面朝前就好。”
“没事,我抱着吧。”秦昭喃喃地说,“以后也不会抱了。”
黄鑫:“你一会儿还要祭拜,抱着他不方便。”
想了想,秦昭乖乖把遗像放回副驾驶座上。
方师傅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撒米,一会儿撒豆,一会儿拿起那只大公鸡,在它头上和身上比比划划。公鸡睁着大眼珠子,耸着鸡冠,拧着脖子,扑腾得鸡毛漫天,它几次看到那只粗短有力的手从眼前掠过,仿佛铡刀划过他的脖颈,循环几次后,它幸存了下来。
回想当年奶奶下葬,好像没走那么复杂的流程。也许有,只是自己忘了。奶奶就在墓碑之下,她会怪我吗?秦昭想。
方师傅念叨半天,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天九泉、金石土木。不断排列组合,形成一段段新的句子。秦昭听得云里雾里,“真能念叨,真的词就是这样吗?”
黄鑫:“我不知道……我背不下来。”
秦昭无语。行行都做不好,还是咎由自取。
仪式从开始到结束,正好经历了天黑到天亮的过程。天已经亮了,秦昭看到,但月亮还在那里,好像永远不会落下。
驱车离开鱼水湾。开出园区,秦昭怀里抱着的遗像好像凭空生出一股温热,这股温热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猛然想到曲望远说的墓园外的商品房,张望一阵,没看到。
“送你们去哪儿?”许泽贵问。
“去我家。”陆丹鹿的眼神瞟向秦一兵。秦一兵尚且头脑不清,没理解到陆丹鹿的意思。
秦昭反而清醒了些:“先把我送到爷爷家吧。”
下车后,秦昭再次恭恭敬敬地对许泽贵说:“谢谢许三叔,辛苦了。”
许泽贵笑着拍他肩膀:“见外了。自家人的事,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打开门,屋里有一股冷气溢出。
曲望远打来电话,“看到我说的房子了吗?”
秦昭:“昏昏沉沉地,忘了看。”
“没事……”他想说“下次去再看”,但察觉不妥,“有机会经过的时候再看吧,很有趣。”他顿了顿,问,“你这几天住哪儿?”
秦昭没说话,曲望远又问:“家里有忌讳吗,能住吗?要不……来我家住几天?”
秦昭拒绝:“不了。”
曲望远:“有地儿,你别客气。”
秦昭:“又不是没去过。有需要我会直说的。”
沉默了一会儿,曲望远:“不会害怕吗?”
秦昭:“不会。”
秦昭坐在老位置上,行军床的弹簧自顾自地吱呀晃动。床上没有人影,卧室里阴冷又空荡,确实有一股钻心刺骨的凉意。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怕什么呢?就算有鬼魂,那也是爷爷的鬼魂,是一个曾经无比爱我的人的鬼魂。我无比希望他能再陪陪我,哪怕一分钟,又怎么会害怕?
我很想他。
他回到次卧,闭上眼睛,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秦昭以为是幻觉,没睁眼,翻了个身又睡过去。幻觉持续一阵后便消失,但很快重现。被逼无奈,秦昭使劲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只能睁开一半,他打开手机,眼神对不上焦,看不清是谁,也按不到接听键。他使劲抬头,看向窗外,天已大亮,但月亮还挂在天边一角,朦胧着闪烁。
到底是真是幻?半晌,他终于看清是幸达春打来的电话。
幸达春的声音匆匆忙忙,“兄弟,不好意思,江湖救急。”
本以为能睡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完整觉。还没开始,就被宣告结束。秦昭绞尽脑汁地组织字词,问:“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