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很久没机会聚到幸达春的乌托邦,一是因为幸达春眼伤未愈,二是因为乌托邦暂时改姓了“秦”,幸达春想主动吆喝,终究缺乏底气。秦昭花应潇潇的钱,租了幸达春的屋子,又没时间住,住在曲望远家的豪宅里,挣着曲家的钱。眼前的一切就像掉落在地上的毛线团子,七零八落,随着毛线团越滚越远,线头越是无迹可寻。
眼睛复明之后,幸达春终于不再像个杳无音讯的失踪人口。
曲望远埋怨他:“发信息也不回,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幸达春陷在豆豆沙发里,笑着冲他打哈哈,语气颇为无奈,“医生不让看电子产品,我老婆看我又看得紧。”
回想刚才爬楼梯上来,幸达春比往日还要磨蹭,走两三阶就得歇口气,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曲灵铃问他怎么回事。幸达春回答:“可能最近躺太多了,腰酸背痛的,腿也不舒服,舒展两天就好了。”
曲灵铃接着问:“你去体检了吗?”
幸达春愣了愣,转转眼珠说:“我这个眼睛,需要天天散瞳,散完之后视力归零,下床都费劲,别说去医院了……这些日子可把我折腾坏了,我老婆为了丰富孩子的音乐想象力,天天让他听听贝多芬、巴赫,让我也闭着眼一起听,说是给我补补胎教的缺失……”
曲灵铃:“别说那没用的,就问你去没去。”
幸达春低下头,“还没……”说完抬头,“刚康复,让我舒展两天。”
曲望远凑到他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背,软软弹弹的肉,波浪般涌动,“肾脏呢?检查了吗?”
“黄……黄老哥。”幸达春变了脸色,砸吧着嘴,一把推开曲望远,看向在台球桌旁站着的黄鑫,“你可真是个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讲。”
黄鑫趴在台球桌上,像只蛤蟆,打出一杆,那球杆像蛤蟆吐出的舌头,又长又快,“啪啪啪”几声,大力出了奇迹,三颗球分别落入袋中。他站回地面,把球杆拄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蛤蟆功”打出的杰作。他没好意思直视幸达春,装作轻描淡写地说:“嘿嘿,他们特别关心你,非让我从头到尾讲一遍。”
幸达春嗤了一声,“该说不说,我的肾怎么可能有问题。”
秦昭幸灾乐祸地看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事,说不准。”
幸达春假模假式地捂住右眼,“我操,你们别欺负病人。”
曲望远左右看看,“沣子呢?群里也没讲话。”
幸达春:“家里遇到点事儿,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曲望远敲敲桌子,清了清嗓,“那好,人齐了,那就先开正题,再吃饭。”他看向黄鑫,“黄师傅呢,我也给带到这儿来了,证明我没把他当外人。今天,趁着俩老去朋友家做客,我请大家来帮忙参详参详,看能不能有个结论。有的话,我就准备向下推进我的计划了。”
秦昭叹了口气,“我早就问了,你心里肯定有谱儿,问了你也不明说。”
曲望远微笑着,“我不想让你们带着问题去找答案。我想让你们先找找问题,但我没想到你们连拉近关系都费劲。那我还是直说了吧。”
面对众人期待的眼神,曲望远说:“我怀疑……她出轨了。”
“谁出轨了?”幸达春脱口而出。
曲望远疑惑地看着幸达春,“你紧张啥?你有事儿?”
幸达春换了个坐姿,摆摆手,“没有没有……你继续。”
“他?”黄鑫摇摇头,嘴角遏制不住地坏笑,“他都这个年纪了,还有这能耐?”曲望远正要开口,黄鑫又接着说:“不可能,你爷爷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媳妇儿似的,手机也不怎么用,没机会啊!难不成精神出轨吗?”
曲望远正色道:“不是我爷爷,是我奶奶。”
“奶奶的……啊不是,奶奶啊……”黄鑫打了个喷嚏,鼻孔里有鼻涕不听使唤地往外倾泻。他抽了张纸擤鼻涕。
看他连擤了好几张纸,鼻涕似乎无穷无尽,曲灵铃问,“你感冒还没好?”
黄鑫狂摇头,“没好。冬天下水谁撑得住。”他脑子里浮现出方卿卓的肉体,又想打个喷嚏,“不过不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曲望远打断他,“你那是救人未遂……回去你泡个澡,出出汗,驱驱寒气,比吃药管用。”
黄鑫挠着他被蹭红的鼻头,“一直不好意思用。”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在你套房里。”曲望远嘟囔了两句,回过神,又谈起正事,“说回来,据我个人观察,她在外头可能有相好的老头子。”
幸达春:“你怎么观察的?跟踪?”
曲望远:“实不相瞒,偷看了她的手机。”
秦昭本来用手撑着半边脸,他想笑,用手遮住了嘴,抬眼看向曲灵铃。曲灵铃也在看他,会上了意,偷偷笑了笑。
曲望远:“她手机里有个老王——人家真姓王!不是扯淡。他们会互相汇报今天吃了什么、现在在干什么、别人家有什么八卦……”
黄鑫:“这怎么了?”
曲望远看神经病一样看他,“谈过恋爱的都懂,他们之间的浓度,不像普通朋友。”
黄鑫歪着头,“朋友之间也可以这样啊。”
幸达春举手,“我认为朋友之间也可以这样。”
曲望远“腾”的一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慢慢踱步,走到幸达春身边,审视的眼神看他。秦昭发现他审视人的眼神和曲尚鸣并不像。
曲望远凝视幸达春的双眼,“我认为你就是有事儿!”
幸达春躲开了眼神,又换了个坐姿,“我真没事……”他举起另一只手,作投降的姿态,“别审判我了,你继续。”
曲望远回到座位上,“这种事,我和灵铃没法儿打听。他们关系现在这么僵,谁也不愿意看到,一定得想办法来解决,哪怕她最后想换个老头,我们也能接受。”
幸达春竖起大拇指:“你可真是亲生的孙子。”
黄鑫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劝和不劝离,更何况他们都这么大岁数了。”
“正是因为他们这么大岁数了,健康快乐才是唯一。”他看向黄鑫和秦昭,“你俩和他俩的关系比刚来的时候近了些,该主动找他们聊的,可以主动些,哪怕旁敲侧击也行。有些话我们问,他们不一定说,你们问,他们反而有可能说。”
黄鑫:“为什么?”
曲望远:“你试试就知道了。”
秦昭:“有没有方向呢?”
曲望远沉默了几秒钟,眼神黯淡了一下,“比如,前任保姆们为什么让他们不满意。不是我把话往大了说,就这种小事,我们真问不出来。每次的答案都是做菜不好吃、地扫不干净,借口!人家在餐馆干过,还去过干休所,方方面面都是拔尖水平。”
黄鑫又打了几个喷嚏。
曲灵铃:“你是不是冷?”
“把卧室那小太阳拿出来怼你。”说完话,幸达春谄媚地看着秦昭,低声说:“行吗?现任房东。”
秦昭冷哼一声,晃晃脑袋,不想理他。刚才一见面,幸达春在他耳边说起悄悄话,说“挪钱”计划有变,没这么快挪出来,让秦昭再顶一个季度,下个季度连本带利再带利,利滚利,还给秦昭。
秦昭想了无数种方案回应应潇潇突然提及这笔钱的情况,怎么想都觉得面上无光。还好,应潇潇从来没发来过信息。
黄鑫把手缩进袖笼里,笑嘻嘻的,一脸谄媚地看着曲望远,“在你们家住习惯了,现在觉得其他地方都好冷,呆不住。”
窗外掠过一阵风,拍得玻璃一阵震颤,秦昭仿佛又看到加拿大的风雪。他也感知到手脚冰冷,感慨说:“南方没暖气,我回来也不习惯。”
曲灵铃:“唉?这你是地域歧视,咱们这儿现在新修的小区,暖气可不少见。虽然是烧燃气自采,真用起来,一个冬天两三千,和北方集中供暖差别也不大。”
秦昭惊愕,“哦?加装的暖气片?”
曲灵铃:“不是!开发商直接铺地暖。”
秦昭:“那不错,南方唯一的缺点没有了。”
黄鑫:“南方还是有很多缺点的,雨水多,没太阳。”
窗外又是个阴沉沉的天。
秦昭:“我发现你只要不在那个屋里,话就多了起来。”
黄鑫挠挠头,“没办法,俩老不在面前,没压力。”
“总之,你们先想想和他们聊点什么,套套话,然后……”曲望远看了眼手机,“然后……该去接他们了,散会!”
幸达春瞪大眼睛,“啊?饭还没吃呢?”
曲望远一脸愁容,他指着大门,“计划有变,又出事了,我们先撤。”
四人离去,独留幸达春在豆豆沙发里凌乱,“你们先撤?那可不就剩我一个人了吗?”他点开手机,对马沣一阵信息轰炸。
回到家,刚合上门,曲灵铃还没换鞋,就感觉整个屋里静得可怕,诡异的寂静。她悄声对众人说:“氛围不对。”
曲望远用手遮着嘴,“刚才说不让我们去接,要自己回来,我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我估计……他俩是各走各的分头回的。”他顿了顿,声音放大了点,“见机行事。”
电视机没开,但曲尚鸣还是在沙发里窝着。看姿态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表情略显阴沉,但不明显。
曲灵铃与曲望远对了个眼神,“爷爷,回来啦?”
曲尚鸣本来半眯着眼,回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曲灵铃:“今天周婆婆家里人多么?”
曲尚鸣的语气尚属正常,“多,闹哄哄的。”
曲望远也坐了过来,“那么多人啊,吃啥好吃的了?”
曲尚鸣思考了一阵子,“菜也多,主要吃海豚锅,吃完煮了个杂烩粥,海豚好吃。”
站在一边的秦昭悄悄向曲灵铃使了个眼色,眼神充满不解。曲灵铃解读出他的眼神:你们有钱人家天天吃这些违法乱纪的东西?她皱着眉摇头,表示绝不可能。
也许是瞎扯,也许是口误,没人想去和他深究这件事。
不料,孙尚珠的拖鞋声“哒哒”地逼近,她仿佛找到吐槽的机会,声音尖利着,划向众人耳际,“海什么豚啊?一天天净瞎说,胡说八道也不怕人笑话。”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果然,战斗猝然开始,俩老今天在朋友家没消停,反而又添了新仇。
曲尚鸣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孙尚珠,眼神痴痴的,“今天吃的不是海豚吗?”
看到他的眼神,孙尚珠愣了一下,随后是嫌弃地冷笑,“那是河豚,河豚!你什么脑子,你去吃海豚吧,吃一条不够把你抓进去,关个五年十年的。”
曲尚鸣又愣了一阵子,幽幽地说:“这种事还是你有经验。”
孙尚珠的脸霎时变紫,语调更高,声音越发尖利,叽叽喳喳骂了起来。曲尚鸣回怼了一句,把孙尚珠激得火气更盛,连珠炮般骂不绝口。曲尚鸣后知后觉,仿佛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把头埋下去,自此不再回应。但吵架一旦开始,有一方疯狂输出,另一方稳如磐石,输出方会觉得没杀伤力,于是拼命加码,直到骂到天昏地暗情断义绝的程度,孙尚珠才罢了嘴。俩人各回各屋。
黄鑫的心脏一直在“砰砰砰”的高心率下跳动。他感到万幸,还好自己没犯什么错。万一这汪祸水里有自己的干系——俩老的战斗力这么强——被他们两面夹击,难免会招架不住。他甚至怀疑之前的保姆不是被赶走的,而是忍受不住这种场面自己辞职的。
黄鑫回过神才发现,面对此情此景,兄妹俩早已悄悄消失,独留秦昭躲在沙发后头呆若木鸡。
果不其然,俩人早早躲到楼下客房的客厅里,甚至紧闭了花园的门窗,主打一个眼不见耳不闻。
黄鑫见他俩事不关己的态度,一脸不解,“这就跑了?”
曲灵铃撇了撇嘴,“习惯了……”
秦昭有点气恼,“你们怎么不劝劝,把我俩外人留下。”
曲灵铃古灵精怪地笑了笑,“要是劝能管用,我俩能不劝?”
曲望远不停摇着手指头,“一点儿用没有,他们吵起来,谁的话都不听,还非得拉我们站队。不管大事小事,先谈立场,再论对错。可是立场先行,哪还争得出什么对错?”
“唉……”秦昭长叹一声,“他们这样多长时间了。”
曲灵铃想了想,也叹了口气,“从小就这样。也许我爸小时候也是这样吧。我爸说他们最忙的时候,长期在外面,留我俩在家,让爷爷奶奶带。他俩吵架,风风火火的,我俩就在沙发上哭,但没人理,他们压根儿听不见。奇怪的事,经历了几次,我俩就习惯了。他们吵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互不干扰。”
秦昭感叹:“在那个时候,你们就学会这招了啊……”
曲灵铃突然从沙发上撑起身子,看向秦昭,“走吧。”
秦昭没理解。
“女人在吵架之后,是需要安慰的,也是最脆弱的时候。”曲灵铃看曲望远和黄鑫,“你俩呆着吧,我和秦昭去。”
只剩曲望远和黄鑫在场,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黄鑫左顾右盼,走到一旁,对曲望远说:“少……我一直在疑惑,这是什么?”他指着身边一扇紧闭的门,“美容舱吗?还楼上楼下都有。”
曲望远摇摇头,轻笑一声,“你还知道美容舱?”
黄鑫也笑,“嘿嘿,抖音上刷到过。”
曲望远指着那门,“这是电梯。”
黄鑫连忙转头回去,“电梯?屋里还有电梯?”
曲望远:“本来没有,有一回爷爷爬楼梯摔了个跟头,加装的。”
黄鑫伸手摸了摸电梯门,冷冰冰的,也浮着一层灰,“怎么没见你们用过?”
曲望远起身按了触摸屏上的一个键,电梯门边的雾化玻璃变得通透,透出电梯内部的钢板与设施,“装得不好,慢吞吞的,我们不爱用。奶奶觉得爷爷因为摔了个跟头就要装电梯,矫情。装修那几天搞得鸡飞狗跳的,满屋子烟尘,好像还丢了东西。奶奶借机讽刺了爷爷几句。于是他也赌气不用。其实我爷爷也不知道会装这个东西,是我爸觉得他需要,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豪门里,不白之冤真多。黄鑫感慨。他突然又来了鼻涕,趁着曲望远在身边,赶紧问:“现在这情况,我能去泡个澡吗?”
曲望远抬头,冲俩老房间的方向扫了一眼,“去吧,一时半会儿他们大概用不上你。”
黄鑫年轻时被朋友拉到河北做生意,泡过一次澡堂子。乡镇上,很不起眼的巷道里的澡堂子。大白天去的,没别人,池底的瓷砖很滑,他一踩进池子就滑倒了,整个没入水下,浮起来,水面也很滑,油腻腻的。朋友用池水洗脸,发出舒爽的慨叹,说这里的水是地底深层打出来的温泉水,高热、优质,富含矿物质,所以才会这么滑。他捧了一把温泉水,凑到黄鑫面前,让他闻,黄鑫凑近了闻,猛一皱眉。朋友把水扔了,拍拍他的脑袋,说黄鑫不识货,正经的地底温泉都有这股味道,这是硫磺味。黄鑫半信半疑,他只闻到一股酸臭,像几天没洗的脚被温水化开的味道。但他信任那个朋友,还是有样学样,捧起水来洗脸,最后,把整个人都泡入水中。
他没觉得泡温泉有多舒心,甚至整个旅程都不怎么舒心,那个朋友在泡完温泉的第二天就被抓了,警察说他是个北派传销的小头目。
几年以后,黄鑫去过一次云南水富的西部大峡谷温泉。那里也宣传是高热优质地底温泉,水温高达85℃,流量大,水压高达4.2兆帕,泉水富含有益人体健康的偏硅酸、硫、锂、溴、硒、氢、铜、锶等多种微量元素。宣传词和北派小头目说的一样。黄鑫小心翼翼地下水,发现站得很稳,池底没那么滑,水面也没那么滑。用池水洗脸,他闻到一股味道,发现和记忆中的味道不一样。他心知肚明,现在身边这股味道,才叫硫磺味,当年的“硫磺味”就是水池子没洗的味道……再后来,西部大峡谷温泉因水电站搬迁到了山上,据说不再是高热优质地底温泉,门票也涨价了,黄鑫再没去过。
罢了,他不想回忆……
他躺在浴缸里,把脸整个埋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