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改天是哪天
杰佛僧2024-08-06 15:155,853

  知道黄鑫之前是看阴阳的身份,秦昭想起过去听来的那些都市传说,心底直泛凉意。

  初中时宿舍练胆子,要在深夜十二点准时收听广播“午夜末班车”,宿舍六人两两成对,各分享一副耳机,成对的两人要瞪着眼睛互相监视对方,谁也不能偷跑。秦昭心里害怕,但不敢坏了规矩,由此练出了声音过耳但不入脑的本领。但本领修炼出来之前,终归是稀稀拉拉听过一些片段,其中就有阴阳风水师潜入富豪之家,改了富豪气运,借富豪的命为己所用,最后鸠占鹊巢的恐怖故事。虽说自家并非富豪,但一想到堆积如山的快递,想到穿在他身上的新衣服裤子,想到爷爷不知道还剩多少的养老金,再加上金子的事,秦昭始终觉得不吉利,心里别扭着不痛快。 

  他决定要想办法把黄鑫送走,但请神容易送神难,爷爷毕竟是衰朽的病体,经不起折腾,很多事得提前打算。

  秦昭发信息问曲望远,让他推荐两家本地的护工机构。过了一会儿收到回复,是“宾城天鹅港”和“笑脸到家”两家机构的联系方式。曲望远说对比下来,这两家机构的服务最到位,但那里的金牌护工也没能在自家“玄冥二老”手下过上十招。

  分别联系听过价目表后,秦昭哑然一笑,不愧是曲家大少爷推荐的机构,服务确实是宾城顶级,价格也是顶级,在四线城市收一线城市的费用。

  拽拽裤兜,秦昭感觉裤兜里似乎破了个洞,漏风。手机刚好震动起来,仿佛要从洞口滑落出去。

  秦一兵:“你确定在爷爷那边住了吗?”

  秦昭:“目前是,怎么了?”

  秦一兵:“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昨天……我和你陆阿姨商量,准备搬到她那里住……家里那个房子你要住就给你,你要是不住……我准备把他租出去。”

  秦昭明白秦一兵的意思:“我不住,你租出去就行。”

  秦一兵没说话,秦昭接着说:“我今天找个时间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我的东西。”

  挂掉电话,秦昭感觉裤兜里的破洞又大了一圈。

  客厅里,黄鑫一边看电视一边刷手机。电视里播着本地民生新闻,住户因底商开烧烤店太吵,大打出手。黄鑫手机里也在吵架,几个人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谁家的舅舅和姑姑搞在一起,把和和美美的家庭搞得四分五裂。黄鑫看得入迷,时不时笑得四仰八叉,还指指点点,像是在与他们隔空交流。秦昭只觉得他们吵闹,好像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噪杂又混乱,像身处在大学门口的美食城。

  秦钢在房间看电视,眼神空洞。秦昭在卧室门口迟钝着,也不知道爷爷想不想和自己聊两句。秦钢眼珠子动了动,好像看到秦昭在门口,干瘪的嘴微颤,挤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秦钢:“外面天气好吗?”

  秦昭拉开窗帘,阳光从窗户上挤了进来。宾城本就衰弱的阳光,在老城里被密集的钢筋水泥楼切割成丝缕。秦钢费劲地扭过脑袋,喉头因使劲而发出挣扎的声音,他想看,又只能隔着窗户看到一些阳光的残肢。

  秦钢放弃了挣扎,回到原位,又叹了一声:“好久没下过楼了。”

  秦昭打开窗透气,一阵冷风顺着阳光杀了进来。和阳光不同,冷风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间流动,只会愈发凶猛迅捷。

  秦昭看了一眼爷爷,他瑟缩在被子里,经不起风雨的样子。他赶紧关上窗户,扣上窗锁,老式窗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秦昭身子被激得颤了颤。他坐到床边,哄孩子般:“外面太冷了,你现在生着病,抵抗力不足,等天气热一点再出去。”

  秦钢看秦昭,眼里浑浊,像淌着泪:“还是想出去。”

  秦昭低头想了想:“我看看温度。”掏出手机,打开天气软件,手指上下划动:“后天,后天显示有太阳,我推你出去晒晒。”

  秦昭把手机递给秦钢看,秦钢没接,回头看电视,脑袋晃荡着,好像脖子支撑不住。他不再看他。

  秦昭不知道他在点头还是摇头,声音变得更柔:“放心,气温再回升一点,改天肯定带你出去。”

  耳畔传来女人魅惑的声音,黄鑫从吵架的频道切到美女的频道,电视也从民生新闻跳成电视剧,古装仙女在云端穿梭。环境顿时清净了不少。

  拎着空箱子走到苗圃街街口,途径小超市,秦昭这才看清小超市的招牌,黄底红字写着“家和超市”。秦昭往里看了一眼,季仁健坐在柜台前玩手游,手指翻飞,战况激烈。

  秦昭拖着箱子进门:“老同学。”

  季仁健肩头一动,又不知道从哪个角度看了一眼,高声说:“嘿,秦昭。”他抬抬手机:“你等我打完这一把。”

  秦昭:“没事,你玩你的,我还有事。”

  话虽如此,但秦昭没走,反而在店里上下观察。大箱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寸步难行,秦昭把箱子放在门口,问:“这超市是你开的?”

  季仁健:“是。”

  秦昭哈哈一乐:“你过的是我梦想中的生活。”顿了顿:“能赚钱,有时间,想看书看书,想玩游戏玩游戏。”

  见季仁健三次,两次都在玩游戏,送照片给爷爷的行为又让秦昭对他生出好感,他有想法,想把季仁健拉进幸达春的团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季仁健吸口凉气:“和你想象中差远咯,遇上问这问那的,我只有把游戏放下。我一疏忽,死了,队友就骂我挂机。所以我从来不跟朋友玩游戏,耽误不起。”

  刚生出的想法,转眼间就被浇灭,秦昭感到意兴阑珊:“陌生人就不骂你?”

  季仁健鼻息一哼:“骂就骂呗,你耽误人家杀人,人家骂你两句,合理合法。”

  秦昭又乐了:“我发现,你活得很通透。”

  季仁健:“船到桥头自然沉,跑不动了,不通透也不行。等你有时间,我们去河边喝茶。”他往前努努嘴:“大箱子挡我客源了。”

  “行,改天,等天暖和点儿。”秦昭不以为忤,拖着箱子走出家和超市。季仁健的眼神全程没有变化,秦昭始终不知道他是用眼睛的哪个位置观察生活的。这也是锻炼出来的本事。

  秦昭从小就是不会断舍离的人,近些年与应潇潇同居,习惯被改了不少,甚至矫枉过正,每年要清理两次个人物品。应潇潇的习惯是,眼前的东西是留是扔,脑子只要犹豫一秒,就可以确定不要了。秦昭学了三成功力,要花三秒。最终的结果是,在北京待了七年,剩下来的家什,浓缩在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里,自己一个人就能带走。但家里的局面完全相反,衣柜里装满小时候的衣物,绝大部分已经不合身了。秦昭甚至翻出了中山路小学的校服,六年十二件,整整齐齐叠放在衣柜角落。

  他基本没细看,多年的历练,训练成了没有感情的断舍离机器,稳准狠,他把衣服一叠一叠往编织袋里送,足足收了五袋,全程冷面,没有表情。

  书柜里零零散散的摆着发黄的书籍,横七竖八,乱糟糟的,大多是千禧年后的畅销书,秦昭把它们一一搬了出来。

  《谁动了我的奶酪》和《穷爸爸,富爸爸》代表经济,《千年一叹》和《易中天品三国》代表文化,《梦里花落知多少》和《三重门》代表青春,《明朝那些事儿》和《小时代》代表两个时代……

  一本一本,秦昭只是草草看过封面,便随意地摔在地上,劈里啪啦,已经被时代抛弃的它们仿佛尸骨未寒,叫嚣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其中两本吸引了秦昭注意,在他手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

  其中一本是《哈佛女孩刘亦婷——素质培养纪实》,一本是《杨諹经历美国——哈佛少女美文百篇》,是那个激昂的、漫天美国梦年代的产物。两名哈佛少女印被在书的封面上,她们的穿着和相貌都青春永驻,因书本的褶皱,脸上像是平添了皱纹,灿烂的笑容因此变得有些诡异,与她们对视着,秦昭笑出了声,时过境迁,当年的美国梦如今都成了笑话。转眼,刘亦婷和杨諹也跌在地上,化成衰朽的尸体。

  扔到最后,书柜里只剩一本《世纪星杯·中学生新概念作文集》,不同于学生时代的八股作文书,封面大多是坐在桌前阅读的青年,干净纯粹,这本书的封面画着的几个青年,手持乐器,组成乐队,相较之下,新概念显然叛逆得多。看书的侧面,有一个折角,秦昭翻开折角页,看到书里的文章《人生如棋》,作者是自己,草草读过一遍,对内容毫无印象。再往下,竟然看到了曲灵铃的文章——《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是标准的青春疼痛文学,缀满华丽的辞藻,不用说,师承郭敬明。  

  秦昭把她的文章拍个照发了过去,问:“羞耻吗?”

  曲灵铃回过来一串问号:“啥?”

  秦昭:“记不得也正常。我这篇文章我也没印象,像是某个周的周记,直接让老师拿去发表了。”

  曲灵铃:“我那会儿发表的作文都是抄的,从别的作文书上抄的。”

  秦昭:“从一本书上抄下来去另一本书上评奖?真有你的。”

  曲灵铃:“天下文章一大抄。”

  想起曲家的发迹史,从初中开始她就不停在搬家,环境越搬越好。在秦昭的记忆里,初高中六年时间,她搬家的次数不下五次。新概念作文书这种不重要的东西,应该早就遗失在搬家过程中了。想到这里,秦昭问:“这书你是不是早就扔了?”

  曲灵铃:“毫无印象。你那本留给我吧,做纪念。”

  秦昭:“晚上吃个饭?我给你送过去。”

  曲灵铃过了一会回:“晚上有安排,改天吧。”又回一条:“你要是没事,现在直接来学校吧,我发定位给你。”

  收拾半天,秦昭也没收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无比感慨。和应潇潇在一起之前,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值得收藏的回忆,珍而重之地放在老屋的每个角落,而现在的秦昭找不到任何理由把它们装进行李箱。应潇潇让他成为了另一个人,感性的底色里掺杂着绝对理性的人,而那个教他绝对理性的人又离开了。

  秦昭突然想给应潇潇发个信息,但打了几行字,用了不同的问候方式,都一一回退删除了。

  “还是不够理性啊,她肯定不会这样。”秦昭恼恨地看着书柜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一脸手足无措的怂样,他一掌拍在玻璃上,玻璃应声从书柜上脱落,哐当一声。所幸玻璃是朝内脱落的,完整地跌在空空的书柜里。

  人民公园被阳光抚慰着,洗刷掉冬天死气沉沉的氛围。周中的人民公园没什么年轻人,四处散着老玩家的气派。老人们拎着罩着防风罩的鸟笼,在茶馆里外聚会。茶馆门外搭着塑料棚,里头摆着桌子,桌上是打麻将斗地主的战友,战友们嬉笑着相互厮杀,笼中的鸟儿也随着喊叫起来,叽叽喳喳,隔着防风罩,也能听出是八哥、鹦鹉、鸽子等,不同种类,像不同的人。鸟在笼中,人也像在笼中。

  虽然阳光一直照着,但没有温度,秦昭拖行李箱的手指已经冻僵了。在北方待过之后,他一直很疑惑,南方人是怎么在冬天的户外喝茶吃饭的,曾经的自己倒也不以为意,但现在仿佛完全失去了抵抗南方冬季的能力,无论穿得多厚,冷风都能直透肌底。很多时候宁愿待在室外,室外比室内暖和。

  曲灵铃发的学校位置在人民公园一角,穿过人工湖就到了。小时候秦昭总觉得人民公园里的人工湖很大,像大海看不到边际,如今他站在人工湖一角,抬眼便看到了湖的尽头。

  尽头有人影,秦昭聚精会神看过一眼,是一个人推着轮椅在缓缓前进。轮椅里的人围着围巾,戴着帽子,佝偻着身躯,推轮椅的人头顶锃亮,反射着太阳光,矮小的身躯显得比轮椅高不了多少。

  是黄鑫,秦昭心里暗骂。他推着箱子往前赶过去。

  方才觉得不远的距离,此刻变得尴尬起来,秦昭与人影处在人工湖相隔最远的两个对角,虽然眼睛能看见,但走起来又遥不可及。秦昭动,对方也动,眼前呈现出龟兔赛跑的数学题。

  更可气的事,当秦昭加快脚步往前小跑,对方也几乎同时加快了推车的步伐。他推两步,甚至跳起来站在轮椅后面,借着轮椅的动力,既省了力,速度还更快了。秦昭身边倒也有轮子,但行李箱借不上力,只能在身后拖慢脚程。

  追不上就不追了,秦昭回身往反方向跑,很快就能迎面撞见,像小孩找到难题的解法,周遭的氛围都变得轻快起来。出乎秦昭意料的是,对方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甚至灵巧地翘起车头,甩过尾巴,调转了方向往回走,像是专门在和自己作对。难题又回来了,秦昭咬牙切齿地骂着。没记黄鑫的电话,秦昭给爷爷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箱子成了老大难的问题。经过公共厕所,秦昭看到一个大姨坐在管理室里刷手机,敲敲窗沿,大姨抬头。

  秦昭:“您好,阿姨,我有点急事想把箱子在您这放一下,您帮我看一会儿行吗?”

  大姨马上低下头去,冷冷的:“我不看,掉了算谁的。”

  秦昭生了火气:“丢了算我的。”他也知道自己的火气来的莫名,但还是撒手把箱子推到管理室的窗前,转身朝湖的另一头追了过去。

  箱子放下之后,秦昭觉得一切都变得顺利,没了掣肘,自己的速度变快,对方也不再拧巴,只是慢吞吞朝着前方走着。五分钟后,秦昭便追上了对方,近距离看到对方的头,秦昭傻了眼。

  确实是一个人在推着轮椅,但推车人是个大光头,轮椅上坐着的,是个老太太。

  老太太:“辛苦你,推我出来逛公园。”

  大光头:“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老太太:“很多老人在养老院里,一年到头也没人来看。”

  大光头:“那是他们不孝顺。”

  老太太胸前斜挂着一只腰包,腰包带子收得很短,腰包几乎贴在她胸前。老太太摸索半天,取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紧紧包了好几圈。老太太缓慢地一圈圈拆开,几乎把头埋进口袋里看,又伸手清点了一下。

  老太太:“这是养老院发的牙膏牙刷,我用不完,你拿回去。”

  大光头疑惑:“养老院怎么会发这个?”

  老太太朗声:“搞活动、玩游戏,赢了的人有奖励卡,能换东西,其他东西都用不上,这个还有点实用性。”

  大光头迟疑了一瞬,然后欣然接过塑料袋:“行,那你下回多赢点。”

  老太太红光满面:“我也不敢换吃的,万一你没来,容易放坏。”

  大光头:“看你说的,我哪次周三没来?”

  “那倒是。”老太太笑着,一脸欣慰。

  大光头:“你当年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也该这样对你,都是相互的。”

  二人的身影渐渐远了,秦昭站在原地没动,目送他们走到大门口,欢声笑语撒了一路。

  和秦昭潜意识里想的一样,放在公厕门口的箱子没了。管理室的大姨依然冷冷的,像块冰。秦昭都懒得问她,问了她也不会答。

  给曲灵铃的书塞在大衣兜里,逃过一劫。曲灵铃听过秦昭的叙述,笑声如铃响。

  秦昭咬牙,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真以为是黄鑫。”

  曲灵铃接过书,仔细观摩:“你呀你,关心则乱。”

  秦昭:“我好像越来越迷茫了。”

  曲灵铃:“别想太多,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

  夜里,秦钢屋里的电视未歇,放着古装战争片,金戈铁马,兵刃交接,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黄鑫突然开口:“钢伯,你觉得杨家将里,哪个女将最好看。”

  秦钢:“她们都是寡妇。”

  黄鑫:“寡妇又不是不能看。”

  秦钢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呢?”

  黄鑫:“杨排风。”

  秦钢:“她太泼辣了。”

  黄鑫:“不泼辣,还有啥意思。”

  行军床嘎吱响,黄鑫翻了个身。

  黄鑫:“你呢?”

  秦钢又沉默了一会儿:“必须在她们里头选?”

  黄鑫:“当然,穆桂英不算,只论杨家媳妇儿。”

  秦钢:“杨八妹。”

  秦昭来了兴致,想听听他们具体在聊什么,专心听了一会儿电视。电视里角色说话带着浓浓的配音腔调,是十来年前的味道。秦昭搜了搜关于杨家将电视剧,稍做比对,确定是01年播出的《杨门女将》,竟然距今已经二十多年。剧里的杨排风是李绮虹,杨八妹是李若彤。

  黄鑫:“你喜欢温柔贤淑的。”

  秦钢再次沉默,半晌:“她长得最漂亮。”

  黄鑫哈哈大笑。

  电视突然放起广告,杨门女将们突然变成老太婆,又开始被迫做违背祖宗的决定。

  黄鑫:“你家里是不是还有DVD?”

  秦钢:“好像没有。”

  黄鑫:“买一个,改天我去商店,给你买碟看电视剧。现在的电视,全是广告,十分钟电视剧半个小时广告,看不尽兴。”

  秦钢嗯嗯了两声。

  

继续阅读:11 暗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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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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