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你相信民主和科学吗?”曲望远看着眉头紧锁的秦昭,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曲望远感觉到他肩膀肌肉紧锁着,像是受惊后的动物,随时在战备状态。
秦昭点头。
自从秦昭回来后,幸达春的乌托邦就少了很多纯粹的欢声笑语。兄弟姐妹经常凑到一起,帮秦昭想办法,给他解心宽,屋里轻快的氛围经常会骤然变得严肃。不过幸达春乐在其中,他不但经常在周中呼朋引伴过来,不为玩游戏,只为帮秦昭出谋划策。甚至别人来不了的时候,他也会想方设法在屋里待着,随时等秦昭呼唤他帮忙。
窗外冷风飕飕,屋里的空调开得凶猛,幸达春热得满头大汗。他撸起袖子,白花花的肉从他袖口里挤出,他一边用小臂擦汗,一边踱来踱去:“你直接把他开了不就行了,还担心什么,真怕他用玄学把你害了?”说完,他把手搭在秦昭的另一个肩头。两人很像武侠故事里的长老,在给秦昭传功。秦昭轻轻拨开他们两人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各取一只豆豆沙发坐下。
秦昭:“我最近看了很多纪录片和书,关于临终关怀的,看完心里开阔了很多。在最后的日子里,爷爷的快乐是最重要的,管他是烧蛋人、阴阳眼,骗养老金还是偷金子……我每天在隔壁屋听他们聊天,那些话题只有黄鑫能和他聊,他可以目无尊长,我和我爸都不行。我爷爷小时候为了照顾我,每天接送、做饭,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和人际关系全丢了。再后来,我去了外地,他的生活只剩下买菜做饭、吃饱睡好,奶奶去世以后,更是连普通心里话都没人可说了。他应该憋了很多年,直到最后,黄鑫能陪他说话,哄他开心。”
曲望远和幸达春都抿着嘴,接不上话。幸达春联想到爷爷幸遇良,每天还去广场玩单杠、当老超人,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相比于秦昭的爷爷,确实很幸福。曲望远回忆起过往的画面,秦昭的爷爷确实一直出现在他身边,如影随形。小学时,无论刮风下雨,总是相伴左右;初高中住在学校,每周的家长接待日也总会按时出现,送牛奶和换季衣物,哪怕只是在校门口看一眼……
见二人各自沉思,秦昭接着说:“开掉他并不难,我现在纠结的是,把他赶走,是不是在剥夺我爷爷最后的快乐。”
曲望远站起身,舒了口气,望着窗外。幸达春斜眼看他,知道他在组织语言,也不打搅他。
曲望远头也没回,直勾勾盯着窗外:“也不能这么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老年人一辈子积着攒着,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肯定也希望花在子孙身上,给子孙减轻负担。黄鑫照顾爷爷,该拿的是他260一天的高薪,不是其他的钱。照你说的,他住你家,省了租房钱,吃饭也在家,菜是你爸买的,只进不出。工作是辛苦点儿,但说实话,在宾城,他挣得算很多了。爷爷的快乐当然重要,但你得分清楚,哪些是黄鑫该拿的,哪些是不该拿的。像你这么一根筋地想问题,不理性,不值当。”
秦昭沉默不语,脑子里翻江倒海着。曲望远谈及理性,他又一次想起应潇潇,随后又彻底陷入一团乱麻的境地。
幸达春也起身,敲敲桌子:“先准备整饭!”胖手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吧台。曲望远还盯着窗外,窗外的冷风像无形的利刃,刮得窗户轻响。他看到一条野狗从一个单元窜到另一个单元,只在室外停留了两秒,四条腿像机器一般疯狂划动,他有感而发:“好冷啊,三九四九,冻死猪狗。”
幸达春:“我怎么记得是,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惊觉失言,怕让秦昭听了难受,幸达春尴尬地摸摸鼻子,起身下楼接外卖去了。
黄鑫在窗边抽烟,客厅里烟雾缭绕着,烟头已经在花盆里扎了好几根。见秦昭回家,黄鑫冲他招手:“秦昭。”他动动鼻孔,嗅了嗅:“吃烧烤去了?”
秦昭被烟味刺激得一脸嫌恶:“嗯。”
黄鑫:“你挺久没吃宾城的烧烤了吧?”
秦昭:“有事?你说。”
黄鑫搓搓双手,向秦昭走过来,笑脸盈盈,眼睛眯成一条缝:“问你个事儿。”他拉出两张藤椅,让秦昭坐下,自己也坐下,悄声问:“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见他卖关子不说,秦昭脸上露出不悦。
黄鑫低眉下首地笑:“能不能找你爸,预支一下工资。”
秦昭心脏紧了一下,惊讶写在了脸上:“预支工资?”
黄鑫:“预支两天,你和一兵说一声,我痛风犯了,明后天下午要去输液。”他伸着手,露出手上脏兮兮的痛风石,龇牙咧嘴着:“痛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也没喝酒。”
秦昭甚至看到他的眼球表面蒙了一层泪光。看了一眼爷爷的房间,秦昭起身:“你自己去说就好了啊。”
黄鑫越说越激动,他拉住秦昭的手腕,眼泪几乎漾上眼角:“我不好意思说,你去帮我说吧,确实事出突然,不然我也不会求你。”痛风石碰到秦昭的皮肤,他又龇牙咧嘴起来:“嘶,好疼。”
秦昭看他拙劣的表演,脸上挂上无语的神情。他猛然想起蹊跷的事来,想问问秦一兵,于是先答允了黄鑫,说打个电话问问。黄鑫点头哈腰着,像条野狗。
秦昭走到楼下,在楼门口迎着冷风,拨通电话,问秦一兵:“黄鑫的工资是怎么发的?”
秦一兵:“五天一发。”
秦昭急吼吼追问:“发这么快?”
秦一兵:“他们机构里都是这么操作的,毕竟,你也知道,说不定哪一天……”
秦昭打断:“那就是三天前才发的?他吃饭都在家,菜是你买的,住在家里,也不花租房。钱怎么还不够花,要预支?”
秦一兵:“早两天、晚两天也差不多。”
秦昭:“不是这个问题,不知道他钱都花在哪儿了,花这么快。”
秦一兵:“他说了原因吗?”
秦昭:“他说他痛风,我不信,他手上的痛风石一早就有了,刚好今天发作了?”
秦一兵:“也许他没给你讲实话吧,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他离过婚,还有个女儿,可能家里要钱要的急……”
秦昭没说话,他听到秦一兵那头轻轻叹了口气,很微弱,但秦昭捕捉到了,他预感父亲有话要说,于是沉默地等待着。
秦一兵:“还有个事儿……”
秦昭又听到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很明确,没加遮掩,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秦一兵:“手里欠的帐,实在周转不过来了,你手里头有没有,能暂时缓一缓……”
秦昭:“多少?”
秦一兵:“五万有吗?”
秦昭:“有,明天给你转过去。”
顿了一顿,秦昭把心中觉得蹊跷的事问出:“之前我还没回来的时候,你说手头紧,要我帮衬一下,后来又没问我要,黄鑫的工资是你付的吗?”
秦一兵:“你陆阿姨付的。”
秦昭仰头:“我想把黄鑫开了。”
秦一兵:“开了谁来照顾你爷爷呢?”
秦昭眼神一聚:“我来。”
秦一兵:“不容易的,不是照顾普通的病人。”
秦昭:“我觉得我能做好。”
秦一兵:“我建议再等等。”
秦昭:“都这个局面了。”
秦一兵笃定:“能扛过去的。”
秦昭也笃定:“好,听你的。”
挂掉电话,秦昭的心脏怦怦直跳。五万,正正好好,是房东退回的钱加上公司赔偿金的总额,转过去之后,手上只剩仨瓜俩枣了。这些年来和应潇潇一起,作为新时代男女,讲究平等,默契地各人花各人的钱。秦昭向来没养成理财的习惯,但仗着没有不良花销,北漂的日子倒也过得滋润又愉快。出乎意料的是,危机悄然而至,没留一点余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秦昭慨叹自己始终没有应潇潇那么好的运气,袁世凯一般的运气。
念及应潇潇,躺在卡包里的银行卡似乎在发烫,它撑开卡包的桎梏,化成幽魂的形状——长着应潇潇脸的幽魂。她飘到秦昭耳边,用魅惑的声音说:“没关系,应急,花掉它。”
秦昭使劲摇头,希望把这个声音从脑袋里赶出去,但声音犹如附骨之疽,就在耳蜗里不停打转。
自尊心如火,熊熊燃烧着。
“还没到那一步呢。”秦昭告诉自己,他将一口冷气狠狠吸进肺里,像是在挑战大自然。
上楼开门,黄鑫欢天喜地的表情差点贴到秦昭脸上。他嘴里嘟囔千恩万谢,还是亲儿子管用,一兵已经把钱打过来了,又询问秦昭明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他要去医院输液,各请两个小时假,希望秦昭能在家看着爷爷,他要是没时间,就让秦一兵来。
秦昭说没问题。
黄鑫刷着美女的直播,大摇大摆回屋了,像条家养的刚吃饱饭晃着尾巴的狗。
秦昭上过厕所,途径厨房,见厨房洗手池旁有一只小茶杯没放进碗柜,秦昭拿起来,放到鼻子前方仔细嗅了嗅,虽然洗过,但洗洁精还是没盖住一股细微的刺鼻的白酒味。
秦昭冷笑一声。抽烟喝酒解千愁,还喝着酒呢,说自己痛风犯了要输液,骗子。
由于有转账金额限制,秦昭起床吃过早饭,在地图上找了个就近的银行,给秦一兵打款。银行在苗圃街口,家和超市对面。推门走进房间,唯一的取款机上贴着黄色胶布的大叉,竟然坏了。秦昭只好出门转入营业厅,见到排队的人有如长龙,他无奈只得打开手机,在地图上翻找出另一家银行,在人民公园旁。
转过帐,秦昭觉得身子沉重起来,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挪动双腿,失魂落魄地踱着步,脑子里又是一团乱麻。
我是不是得先找个工作?但现在爷爷和黄鑫的事都箭在弦上,抽不开身,就算能抽开身,我能在这边找什么工作呢?要是爷爷走了,他的遗产能不能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他的遗产还在吗?金子……想到这里,秦昭觉得脑子里有有一半被罩在阴影之下,太黑暗了,他喘着粗气,不应该这样。
一直没注意脚下,他抬头,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曲灵铃的培训机构——“宾城传媒之星”。门大开着,前台不在,他溜了进去。
走廊里满是朗诵声,清脆而洪亮。秦昭没忍住,从教室门上的小窗往里窥视,仿佛魂穿当年的教导主任。有走神的学生回头与秦昭对视了一眼,急忙回头,假模假式看起书来,背上满是被支配的恐慌。每一间教室里都有不安分的灵魂,但一旦和小窗里的勾魂使者对上眼神,都乖巧地安静了下来。
秦昭觉得,这也是一种权力。
走廊尽头的小窗,秦昭透过玻璃,看到曲灵铃。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桌前画眼线。
感觉到被窥视,曲灵铃别扭地抬起眼神,转瞬又回到小镜子上,感觉不太对,又迅速地抬起来,有一丝慌乱。
曲灵铃:“谁啊?”
秦昭慢慢把门推开:“不好意思。”
曲灵铃把化妆品一股脑塞进包里:“唉?你怎么来了。”
秦昭指指外头:“银行办点事儿。”
曲灵铃拎包起身:“正好,陪我买杯咖啡去。”
秦昭站在原地没动:“走着去?不点外卖?”
曲灵铃:“你跟年轻人待久了,会觉得自己精力和活力都远不如他们,心里会惶恐,所以更不敢躺平,能动就尽量动,能学习就赶紧学习。这就是鲇鱼效应吧。”她拍拍秦昭的肚子,从他身旁钻了出去。
秦昭点头跟上。
走出机构大门,来到路口,秦昭左右张望了一下,指指左边:“走这条路。”
曲灵铃疑惑:“怎么了?”
秦昭眯着眼,观察着前方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道旁的树叶子掉光了,张扬地伸出枝桠,像是在招揽客人:“我记得我上的幼儿园在这条街上,想去看看。”
曲灵铃:“我要买咖啡!走这儿绕路。”
秦昭瞪着眼睛,像条大狗盯着她:“老城里能多几步路?你不是有鲇鱼效应吗?”
曲灵铃:“那也不能没苦硬吃!”
机关幼儿园里传出的朗诵声,比起培训机构里的,显然要稚嫩的多,也要纷乱得多。咿咿呀呀,是生命蓬勃的朝气。
秦昭:“你的鲇鱼效应,放在这儿会不会更有效果。”
曲灵铃:“那我不买咖啡了,得买牛初乳。”
秦昭隔着大门的铁栅,看里面整齐列队的学生,不知在干什么,看着看着竟出了神。
曲灵铃:“其实,我也是这里的学生。”
秦昭:“你也在这儿读的?”
曲灵铃肯定:“是啊。”
秦昭转头,一脸不可思议:“为什么对你没印象。”
曲灵铃:“不在一个班,你和我哥是一个班的。”
秦昭:“我对你哥也没印象。”
曲灵铃无奈地摇头:“你愚蠢的样子,好像条狗啊。”
推门回家,屋里安安静静的,透着一股莫名的、无人居住的冷清。秦昭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朝屋里喊了一声:“爷爷。”
无人回应。他快步走进秦钢房间,发现床上只有厚厚的被子,掀开一半,他回头朝厕所高喊了一声:“黄鑫!”
依旧无人回应。
秦昭强行压制着心跳的速度,拿起手机,他的手指发着颤,拨通了爷爷的电话,听筒里响了一声,床头柜上的老年机轰隆隆震动起来。
挂掉电话,秦昭坐在行军床上,左看右看,眼神聚不上焦。他没有黄鑫的电话,只能打给秦一兵。
秦一兵也没接。
秦昭突然想起,类似的事件曾经发生过。初中时,有个周五放学,秦昭走出校门,和小伙伴作别,在门口晃悠两圈,发现没人来接,这很反常。秦昭打了家里所有人的电话,每一台座机和手机,但就在那天那个时刻,每个电话都打不通。与运营商无关,回家后,秦昭一个个问,发现阴差阳错的,所有人正正好好在那个时候没接到电话。
他给朋友们也发了信息,只有曲灵铃回了。
有人回复,说明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阴差阳错”的时间段。秦昭找曲灵铃问主意。
曲灵铃想了想,柔声说:“别急,你打开爷爷的手机,你爸大概率给他设置了一键呼叫,说不定有黄鑫的电话。”
秦昭翻到通讯录“护工·黄”的名字,背后寒毛直竖,如蒙大赦。他立即拨通。
是黄鑫的声音:“喂。”
秦昭用颤抖的声音问:“人呢?在哪儿?”
黄鑫:“秦昭?我们在人民公园,你爷爷说要修脚,让我推他出来。”
秦昭强忍着火气:“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要推他出去?”没等黄鑫回应,幸达春口中“三九四九,冻死老狗”的农谚回荡在脑际,秦昭终究压不住火,狠狠拍了拍桌子,又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黄鑫:“他说他脚趾甲长进肉里了,疼,要修一下。”
秦昭怒吼着:“你叫个人到家里来修不行吗?你提前说一声不行吗?操!”他的语气,像在训斥一个傻子。
黄鑫仿佛没听到:“没事,修脚房里开了空调,还有热水泡脚,不会冷。”他又笑了:“你爷爷都流汗了,我来给他擦擦。”
秦昭挂掉电话,咬牙切齿骂了几句,系上围巾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