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来之后,重任移交,秦昭终于好好睡了几天,这几个晚上,都是一夜无梦的完整觉,他几乎没听到隔壁屋的响动。傅敏不赖的做饭手艺更是让秦昭的身体和精神快速恢复。果然还是刚过而立的青壮年,消耗得固然快,恢复得倒也不慢。
与他相反,得到傅敏悉心照料的秦钢,人更瘦了,感冒的症状愈发明显,偶尔会止不住地剧烈咳嗽。之前的他看起来还只是个瘦弱的老人,最近却展示出明显的病怏怏状态。最让秦昭心痛的是,爷爷喊痛的频率越来越高,间隔时间明显变短,最近两天甚至会在夜里痛醒。他没听到,是白天听傅敏说的。
晚饭前,听见爷爷喊痛,秦昭如同动物应激,迅速跑到客厅,七手八脚倒上开水兑上凉水,又从塑料袋里拿出止痛药。正择菜的傅敏见他拿药,赶忙起身阻止了他:“这才多久,止痛药不是喊痛就吃的。”
秦昭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嘴里说:“上个护工就是这样干的啊?”心里嘀咕止痛药痛的时候不吃什么时候吃?转念一想,黄鑫的做法大概率是违背专业的,于是怏怏地问:“应该怎么吃呢?”
傅敏利落地把秦昭拿出的药丸嵌回空腔里,抚平铝膜。药丸像从来没被拆出来过,规规整整的,乖乖回了塑料袋。
傅敏:“按时吃。如果疼痛控制不理想,尽量不缩短用药间隔,应该增加药物剂量,每次百分之二十左右。”
秦昭张着嘴,点头如捣蒜,像被老师训斥后心服口服的学生。
夜幕降临,晚饭后,秦昭愁容满面。
秦一兵问:“怎么了?”
秦昭:“这两天他喊痛的频率越来越高,这意味着什么?”
秦一兵叹了口气:“医生说,止痛药分三个阶梯。随时间推移,一阶止痛药会逐渐无效,只能用上二阶的曲马多,再往后就是三阶的吗啡、杜冷丁。他现在吃的吲哚美辛还只是一阶止痛药药。”
秦昭不自觉地使劲点头,伸手拿起药盒,仔细阅读盒身上的文字,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喃喃:“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一段时间?”
“按道理说,是,但是……”秦一兵顿了顿,吐出一口烟。秦昭仿佛听到烟雾与空气厮杀的纠结声。
“越到后头越痛苦。”秦一兵说。
谁不想活呢?但活的时长与痛苦程度成了正比,人还愿不愿意活下去呢?秦昭心中又浮现出那个不道德的想法,要不爷爷快点走吧,别受苦了。这个想法正变得越来越强烈。如果有一天爷爷被切开气管躺在呼吸机上,医生问要不要拔管,自己一定会是那个挺身而出的恶人。
秦一兵抽完烟,沉默片刻,望向厨房:“这个大姐怎么收费的。”
秦昭挠挠后脑勺:“跟黄鑫差不多。”
秦一兵眼里透出了不相信,但一闪即逝:“那边的房子我已经挂出去了,老房子又大,租不上价。”
秦昭急晃脑袋:“钱的事你别担心。”
秦一兵:“你和你的女朋友?”
终于还是问到了这里,秦一兵问得很陡然,陡然到秦昭懒得组织谎言,他苦笑一声:“没在一起了。”他也惊讶,直白相告之后,居然凭空生出分享欲,“说来好笑,她的亲生父母突然找上门——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让她出国去享受生活。她还通知了我,让我和她一起去。”
秦一兵没接住他的分享欲,只是慢悠悠地点头:“她提的?”
秦昭:“我提的。”
“好吧……”秦一兵又点上一根烟。
“别告诉他。”秦昭离开了烟雾缭绕的客厅。
自从黄鑫离开后,各家快递员依旧络绎不绝地上门,秦昭与他们一一打好招呼、说明情况。很快,绝大部分快递都会在快递员手里被直接退回,偶尔有漏网之鱼,也进不得家门,书房的快递山失去添砖加瓦的机会,停止了生长。随着快递送货环节的中断,上游业务也受到影响,秦钢的手机渐渐沉寂下来,之前每天能接到三四十个搞推销的骚扰电话,现在每天只剩个位数。
敲门声和电话铃声销声匿迹,本是好事,但令秦昭意外的是,整间屋子也因此冷却下来,丧失了生气。
除了日常的几句交流和问候,秦钢和秦昭没什么多余的话讲,他更不会主动和傅敏聊天。在一次次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后,傅敏的热情也消耗殆尽。她选择做一名躺平的员工,尽职而机械地做好照料的工作。秦钢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她也长时间坐在电视前,发着呆,偶尔看看杂志。她不怎么刷手机,所以屋里很少出现猝然又轰鸣的短视频背景音。
久而久之,冷清的空间里,每一次说话和响动都显得有些刺耳。
见秦昭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傅敏坐到他身边,脸上似笑非笑:“小伙儿,需不需要给老人家准备老衣?”
“什么老衣?”秦昭解读不出傅敏的表情,既有商人功利的谄媚,又带着菜农讨价还价时的朴素。
傅敏解释:“就是寿衣。我这里有推荐,质量很好,又是熟人做的……”
秦昭猛地抬头打断她,脸上怒不可遏:“人还没走。准备什么寿衣?”
傅敏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非笑,她像是一个内行在说服外行,语重心长又百折不挠:“都要提前准备好的,我是好意提醒。我性子直,说话可能不太好听,你别怪我。肝癌晚期,活得越长越受罪。你别看我挣你钱,挣得不少,看老人受苦,我心里也难受。老衣得提前准备,人走身子凉,凉了就硬了,到时候现买,容易穿不上去。”
傅敏的话不无道理,但秦昭一时难以接受。他想了想,语气终究放温和了些:“不用着急,他还在吃一阶的止痛药,没那么快。”
傅敏看着他,又浮现出尴尬的笑脸来。她回头看了看屋里,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回座看电视去了。
不一会儿,傅敏又问:“晚上你爸来吃饭吗?”
秦昭:“怎么了?”
傅敏:“你爷爷刚才问的。”
正好秦钢猛咳,秦昭进屋,给他端去一杯水。
秦钢喝了水,嗓子里还是含含混混的,说了句话。秦昭滞了几秒,在脑子里重新梳理一遍,才弄清楚他在问“一兵晚上来不来”。
秦昭:“他说他今天有事。”
秦钢:“哦……”
秦昭:“有事找他吗?”
秦钢:“没事……”
几夜无梦,秦昭迎来了一个全是梦的午后。中午吃了两碗米饭,他晕碳,以至于在第一次从浅睡眠苏醒后没有彻底醒来,随即堕入了无力挣扎的鬼压床。
他觉得这一下午的时间全交给了这场梦。
在红光和紫光交错下,秦昭走进一家古老的迪斯科舞厅。舞厅很喧闹,但秦昭身边的空气是宁静的,喧闹只是遥远的背景音。
舞厅一角浮现出熟人的脸庞,他们洋溢着笑容,热情又灿烂,三五成群地作乐。走近之后,耳朵能接收到他们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的节奏下,廉价的笑声随节拍高高低低。光影交错,他们看似在画面里无序地扭动,其实都以角落里瑟缩成一团的人影为核心。人群接连向他探过去,说几句话,又笑呵呵地摇晃着离开。
那人用双臂围抱双膝,脸埋在胸前,看不清样貌,像青春期的叛逆少年,拒绝与任何人交流。秦昭很清楚,即使有重重遮挡,穿过灯光、烟雾和人群,那也是只能是爷爷秦钢,是前几年七十来岁的他,老了,但有体育老师的体质托底,老而弥坚,绝无病态。
周遭那帮中年人是秦一兵曾经生意上的伙伴和客户,有些面孔在三十年来只出现过一两次,此时此刻,他们的五官却如照片般清晰。龙凤面馆的李总,香肠厂的钱总,宾城商厦的老林……在此起彼伏的“秦叔叔,还认不认识我”中,秦钢终于抬起头。
秦昭恍然大悟,梦里这个爷爷,表情神色局促而幼稚,像是患了阿兹海默。
中年人们都打扮成八十年代的样子,霹雳的手套,霹雳的衣裤,霹雳的尖头鞋,夸张又滑稽。地税局赵科长——小时候去他家送过月饼——手腕上挂着八块手表,脸上画着减龄三十岁的妆,笑嘻嘻地向秦钢展示。
赵科长:“秦叔叔,你认得我吗?”
秦钢笑了:“认得。”
这场梦里,秦钢好像只剩前半生的记忆。所有人都用这种方法——夸张的情景重现——来和他打招呼。
不知说到了什么,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包括秦钢。秦昭知道这肯定不是为了拿他当猴耍。在这场盛大的派对里,所有人都尽心尽力地表演,应该有某种目的。他不想参与其中,没有意义,他觉得爷爷应该不记得他,他在他的前半生里不存在任何情景。
后来才知道,他们竭力扮丑装怪,用妆面填满皱纹,装扮成他记忆中的样子,是为了更多地唤醒他的神经,让他放下戒心,乖乖吃饭。已经饿了好几天,他记不得自己没吃饭。所有人都尽力了,他对人群迎来送往,但绝不松口,依旧不吃不喝。人群终于疲累到散去,只剩他和秦昭。没办法了,秦昭失落地上前,把他扶到床头靠着。迪斯科舞厅的角落里怎么会有床?
秦昭开始表演:“秦叔叔,肚皮饿不饿?”
秦钢指着肚子:“我也不知道这里是饿还是痛。”
秦昭:“吃点东西吧。”
鬼使神差的,明明一直在拒绝,秦钢却乖乖点头。
鬼使神差的,秦钢手里出现了一碗青椒肉丝饭。
吸溜吸溜,秦钢吃光了,像他无数次说他年轻时候一口气吃两斤豌豆饭那样。
他抹掉嘴上的油:“你不要喊我秦叔叔。”
“嗯?”秦昭抬头。“那我该喊你什么?”
“嗯?” 秦钢抬头。
秦昭看到秦钢眼里浑浊的光。
梦醒了,秦昭可能因为害怕刺激他,始终没把那声“爷爷”喊出口。他终于睁开眼睛,仰面看到天花板,天花板很陌生。
听到聒噪的脚步声,秦昭挣扎着抬头,看到门框里虚焦的傅敏。
傅敏语气平淡,像即将放假的老师向心不在焉的学生发暑假通知:“秦昭,你爷爷好像走了。”
秦昭听朋友说过,亲人走的时候,一定是无比悲痛的,但情郁于中,可能会说不出话,哭不出来。直到一段时间后,因为一件旧物或一件旧事,触景生情,怀念那个已经逝去的人,意识到他在自己的生活中再也不会出现了。到那个时刻,才能真正体会到生死之别,才会真正泪如泉涌悲痛欲绝。
此时此刻,秦昭觉得朋友的话都是扯淡,虽然做了几个月的心理准备,但他此时的眼泪就像断线的串珠,每一粒都被猝然断掉的线施加了离心力,滴滴答答的从眼眶里弹射出去,霎时间便糊满了整张脸颊。他觉得应该去卧室看一看,确认一下,确认爷爷是不是真的走了?没必要,他说。傅敏作为专业临终护工,隔段日子就会送走一位病人,她怎么可能看错?但她刚才好像说了“好像”?是她也不确定吗?应该去看看。
秦昭还没起身,一翻身几乎掉了下去。床好窄,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傅敏的身子在镶在门框里,与门框融为一体,形成一张隔膜,把卧室内的景象完全隔绝了开,像隔成了阴阳两界。秦昭举目看不见里头,傅敏如同守在生死界限上的无常鬼。
傅敏见秦昭哭成了泪人,离开门框走了过来,扶他在沙发上坐直,不住拍背安慰:“小伙儿,节哀。”
傅敏的嘴唇像鸟类动物,不断上下翕动。距离很近,秦昭能看到,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摇摇手,示意她不用多说。
他依旧伸脖子往里看,傅敏不在那儿了,隔膜还在,屋内的场景依然模糊。他想站起身,起不来,想挪动步子,挪不了。他感觉身体像一台被海水锈蚀过的机器,无法运转,导致五官皆失灵。他看不见眼前的景,听不清耳边的话,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究竟是死是活,连呼吸都不是主动的。
他就坐在离秦钢卧室门两米外的沙发上,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屋里的情景。他突然意识到,活人是看不到死后的世界的,那扇门,是生死门,傅敏在那里是虚的,到他身边就变成实体,生死有界,阴阳两隔……
等眼泪终于流干了,秦昭的神智逐渐恢复,五官也重新运作,他手上捏着不知何时拿在手里已经被浸透的纸,脸皮微微发疼,像糊了一层干裂的鸡血。他的视觉恢复了,好像能看清屋里的情景,甚至加倍清晰,那干瘦的形同骷髅的,是秦钢的手臂,手臂上的毛孔在往外散着热气。听觉也是,宕机又恢复后,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大门外有响动,脚步声和说话声从楼下传来,厚重又凌乱,声音越来越大,正好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停在家门口,随后是粗鲁的砸门声,最后是一声洪亮的叫喊:“你好,开下门。”
动作也变得异常迅捷,秦昭起身。
“丧葬一条龙。”门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