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达春很讨厌医院的味道。
别人闻不到,但他能闻到。很多病人身上都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病症不同气味不同,腐烂的、酸涩的、刺激的……病人在医院会变得小心翼翼,行动迟缓,像是在各处均匀播撒身上的味道。而那股时隐时现的消毒水味,成了欲盖弥彰的遮掩,消毒水味越重,怪味也会越重。具体走到每层楼、每个科室,不同的味道像是被一道道分割线划开,成了一块块填完色的地图,变得具象化,红的黄的,泾渭分明。
光是想想,他仿佛提前闻到了那些味道。他摸摸鼻子,看向窗外。在幸达春有限的的视角里,随着出租车前行,宾城正在不断坍塌。
自从前几年发生恶性医患事件后,医院增设了安检。每次进去,像进大城市的地铁站,过安检仪,清脆一声响,面前的工作人员铁青着脸,有气无力地往人身上挥一挥,“进……”
过完安检,幸达春的鼻腔瞬间被复杂的气味溢满。他拧着脸看大厅,缓慢移动的人和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人,僵尸般沉闷。没见到秦昭,他松了口气,还以为迟到了会被他骂两句,没想到对方也迟到了。这孙子。
“嘿,你还是好找!”
半生不熟的声音。幸达春回头,没看到声源,他又多转了半个圈,才用别扭的视角看到面前站着的矮个子。他迟疑了一阵,好像搞懂了来龙去脉,一声惊呼,“怎么是你?”
“秦昭有事,来不了。”黄鑫露出黄牙,凑到幸达春面前。
幸达春:“他来不了,你来干吗?”
“他说你眼睛看不见,需要帮忙。”黄鑫又往斜上方凑了凑,踮着脚,“让我看看怎么了?”
幸达春本来半眯着眼,一睁开,黄鑫不自知地退了一步。他看到幸达春整个右眼像颗宝石,只有中心的瞳仁还保有正常的黑色,从瞳仁散发出一条条肉眼难辨的细小血丝,交织延申到眼球的边缘,没入眼球深处。眼球之后似乎藏着一只不明生物,正在疯狂汲瞳仁的养分。
黄鑫还想上手摸,被幸达春一巴掌拍了回去。
黄鑫揉着手,一脸坏笑,“看什么脏东西了?得红眼病。”
幸达春眼圈变得更红,“红眼病只是难受,我现在视线都模糊了,像蒙了一层雾。”
“你坐着,我去给你挂号。”回到本职,黄鑫轻车熟路,转身往挂号处走。
“哎哎……”幸达春伸手叫住黄鑫。只剩一半的视力,他失去了把握距离的能力,以为抓住了黄鑫的肩膀,结果抓了个空。
黄鑫退回来,“不好意思,忘了拿证件。”
幸达春:“你别去挂号处,我预约了,去机器上弄。”
黄鑫扬手指向挂号处,“那儿我认识人,比你跟机器预约方便。”
幸达春闭上了生病的右眼,“你在这个医院也混过?”
黄鑫冷笑一声,“都一个圈子的,在宾城,天大地大,能大到哪儿去?”
自助取号区的三台机器是全新的,蓝白相间,温柔地伫立,整整齐齐,与它们背后破旧的墙皮极不融洽,像是两个世界。黄鑫不熟悉机器的流程,他温和而迟钝地点击屏幕。
屏幕没有报以温柔,大剌剌地显示错误,不能识别。黄鑫又点了一遍预约取号,还是显示错误。他向幸达春抱怨,“我说吧,这破机器哪有人好用?”
幸达春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看他又操作了一遍,依旧错误。他啧啧嘴,不耐烦地说:“大哥,你点的是社保卡挂号。”
黄鑫低头,看到手上的静态的胖脸,正一脸怒容盯着他。他把它递了回去,“哦,你拿错了。”
幸达春没接,“你点错了。”
“我没点错。”黄鑫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机器,“你看,社保卡挂号。”他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胖脸,胖脸更生气地盯着他。黄鑫才反应过来,“你挂号不用社保卡?”
幸达春:“用身份证预约的。”
黄鑫:“不报销?”
幸达春:“自费。”
黄鑫:“你没有社保卡?”
幸达春:“早断了,我个体户,哪来公司给我买社保。”
黄鑫急得跳脚,仰头看他,像看一个身体发育完成但脑子发育失败的小孩,“你不知道社保可以自己买?”
“我知道……”视力受损牵动了幸达春的头脑,右侧太阳穴“砰砰”直跳,让他瞬间变得比身份证上的照片还要愤怒,“我都不一定能活到拿社保的年纪。”
一番话让黄鑫焦虑起来,“年轻人,话不能这么讲……”
“你别管了!”幸达春打断了黄鑫。他一把抓过身份证,在微弱的视力加持下,三下五除二,让机器温柔地吐出了取号单。
他抓取号单的手又抓了个空。
他说:“我在香港买了保险。”
黄鑫身上浓郁的烟味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新兴势力,打破了医院气味的平衡,每到一处,如出笼饿虎,凶猛地侵占着地盘。烟味不但让病人身上的气味黯然失色,甚至能盖过检验科的血液和排泄物味。最神奇的是,幸达春发现自己竟然能品到单纯的烟草味,烟草燃烧后淡淡的香气。他忽然明白那些拉屎的时候必须抽烟的人,两相比较,烟味多多少少胜在有一段有微香的后调。
取走签到条,黄鑫人已经站到科室门口。他找了一个折中的位置,方便随时向正确的科室门发起冲锋。
幸达春觉得丢脸,朝黄鑫招手,低声喊,“你别去挤在那儿!会叫号的。”
黄鑫朝前努努下巴,“那些取完单子回来的人是不排队的,还有叫回的号。你要谦让,让到猴年马月去。”
话音未落,从大门口走来两个手持报告单的人,一男一女,他们各自钻进黄鑫身旁的两个科室里,像两条利落的游鱼。
广播也同时叫号:“叫回,眼科36号,田壮禾。”
黄鑫不在,曲望远在客房客厅请秦昭喝茶。客厅的茶台上也裹着一层灰,曲望远拿出湿巾擦了两遍。水还在壶里“咕嘟咕嘟”着,曲望远单刀直入,“我想和你谈谈钱的事。亲兄弟,明算账。”
秦昭不住点头,“对,本来我也想找你聊。”
“首先我想说,这事儿我启动得比较草率。”曲望远抬眼看向屋里,“俩老的事确实搞得我焦头烂额,让你们一起过来照顾他们,是有点儿病急乱投医。这两天下来,我也反思过,我发现黄鑫好像对不上他们胃口,但是你……”他手上一直摆弄茶叶,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像是对我奶奶的胃口。”
秦昭瞪着眼睛,“这你怎么看出来的?”
曲望远:“她一直在问你问题。”
秦昭:“这算什么?”
曲望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多半是想更深入地了解他。”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秦昭咧嘴笑了,表示怀疑。
水烧开,曲望远涮茶杯茶壶,“哈哈哈……开玩笑,打个比喻,类似那个意思。当然,我还是会继续观察黄鑫,我相信他的潜力不止于此。”
秦昭继续表示怀疑,“你为什么那么看好他?”
曲望远努努嘴,略有迟疑,还是顺着壶里倒出的茶水把话说了出来:“我发现,黄鑫在某些方面满足了你爷爷的精神需求。”
秦昭身子往后挪了挪,抱起双臂。
“说回来,养老行业确实在大跨步发展,我很看好。我考察过成都温江区,乌泱泱的养老社区,房子建得科学又精致。现在房有了,缺人。我想看看,无论他还是你,有没有本事解决我爷爷奶奶的问题,如果能解决他俩的问题,我能通过你们,总结出一套方案,也许可以满足很多家庭的需求——老人的精神需求,这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我给你举个例子,荷兰……荷兰的康养机构,允许老人抽烟、喝酒,还会让脱衣舞男和脱衣舞娘来机构演出。”
秦昭放下手臂,表情略显惊讶。
曲望远:“咱们这儿那些过时的中年老板们,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些,哪能想到老人可能也需要这些?”
秦昭:“国情不同,不能直接移植吧?”
曲望远:“那肯定,咱们讲究中庸之道,不至于那么极端。但人毕竟作为一种动物,骨子里关注的,不就是红色黄色那点事儿嘛。红色吃饭,黄色繁衍。”
回忆起黄鑫和爷爷讨论杨门女将里谁长得漂亮的话题,秦昭突然领悟了曲望远的总结。
曲望远:“我是按之前的护工价给黄鑫的,260一天,给你,不会那么多。”
秦昭:“你说了算。”
曲望远:“7121一个月。”
秦昭笑了,“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曲望远:“宾城统计局城镇就业单位员工平均工资。”
秦昭惊愕,“这么高?”
“这么高啊……”医生眯着眼睛,在幸达春的右眼和手中的报告单上来回游走,她确认了数据,郑重地看向幸达春,“眼压过高,赶紧回去找医生。”
一连串检查下来,幸达春感觉被医生和护士摆弄后的眼睛变得更加糟糕,目之所及,医院走廊的地板模模糊糊地向前延申,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老医生们下手一点儿也不温柔,之前眼睛还只是视力减退和隐隐作痛,现在牵动着整个右边身子发胀。
黄鑫手里捏着检查报告,行动更加直接,像是捏着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走到护士台,连招呼都不打,带着幸达春冲到二科室门口。他贴耳在门上,听了一秒,“砰”地一声,雄赳赳地推开了门。
科室里,前一个病人刚刚起身,被开门声吓得一愣,医生一边吩咐用药量,一边摆弄鼠标正要叫号,也被吓得一愣。
幸达春不禁感慨,又挤掉一个守规矩等叫号的病人。
医生看过检查单,不住点头,像是证实自己的判断,“是虹睫炎。”
黄鑫一扬眉,“红眼病啊……那没事,滴几天眼药水就好了。”
医生白了黄鑫一眼,“不是红眼病,是虹睫炎,虹膜睫状体炎。”
黄鑫张嘴“啊”了一声,“那是什么病?”
医生没理会黄鑫,问幸达春,“畏光吧?”
幸达春迟钝地点头,“嗯。”
“看看视力。”医生指了指视力表。
幸达春迟钝地摇头,“不用看了,我只能记住第一个。”
医生:“瞳孔有粘连风险 ,需要散瞳,想滴药还是注射。”
黄鑫抢话,“打针吧,打针来得快。”
医生:“好。”
幸达春的声音颤抖,仿佛央求,“别,滴药吧。”
医生劈里啪啦敲着键盘,“拖挺久了,眼压也高,建议注射。”
黄鑫抱起双臂,看缩成一团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幸达春,眼神带着同情,“那么大的字母都看不见,还想拖。”
“不想打针……”幸达春无力地自言自语。
走到门口,医生补充了一句,“建议之后挂个肾脏风湿科的号,检查一下。”
幸达春腰眼一痛,“肾脏?”
缴费拿药,幸达春似乎花光了所有力气。黄鑫在他身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慢吞吞跟着他的节奏向注射室挪动。
“还是小时候好,打一针,再开两元钱的药,什么病都好了,现在去一趟医院,没大几百下不来。”黄鑫自言自语地感慨,斜眼撇了幸达春一眼,“还好国家有社保医保。”
幸达春想回怼,又没有力气,直到坐下缓了几分钟,也自言自语地感慨,“我们小时候可不一样,不管大病小病,动不动就给一针,要么直接挂水输液。什么柴胡、鱼腥草,各种中草药制剂。想想都他妈可怕,往静脉里打折耳根……”
黄鑫忿忿不平,“那药都是提取物,哪能是折耳根。”
“那种说明书上写着‘不良反应’‘尚不明确’的药,我从来不敢吃。他尚不明确,我就成了小白鼠。我虽然不懂医学,但作为理科生,懂逻辑,懂实证,懂道理,所以我坚决不吃。”烈士一般,大义凛然地说完,幸达春不住地喘着粗气,喉头连连哼唧。
话不投机,黄鑫也不想多说,“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你。”
交上单子和药剂,幸达春往病床上一坐,双眼疲惫地闭上,半边屁股从裤子里跌落出来。
“你干吗?”护士喊了一声。
幸达春抬头,浑浊的瞳孔边缘散出一丝清澈的单纯。
护士嗤笑了一声,一巴掌拍在幸达春的肩上,“裤子拉上!”
幸达春不知所措,“不是打针吗?”
护士笑得温柔,“你眼睛的病,打什么屁股?”
幸达春的白脸上泛起一阵红,他拽裤子,但没拽动,裤子被肥肉的褶皱牢牢衔住。他觉得护士一天要看二百个屁股,自己不应该觉得羞耻,但就是莫名觉得羞耻。等他终于把裤子拉上,羞耻感被消磨掉,他抬头,看到注射器的针尖直直朝他的眼睛插来。
“别动。”护士说。
幸达春无比惊恐,完全无法听从护士的指令。他挣扎着往旁边挪了个身位,发出一声沉闷的叫声,“打眼睛?”
护士皱起眉头,依旧温柔,“眼睛的病,不打眼睛难道打屁股?”
“这针头……能直接打眼睛?”眼前的针管在灯光下出现了重影,叠出来的影子凑成一团光影。幸达春看到护士手中仿佛攥着一打注射器,要往自己眼睛里扎。
护士:“别怕,一下就结束了。”
幸达春:“我怕扎进去,人生就结束了……”
反抗无效。那根针还是扎进了幸达春的下眼眶,他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一根针,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针也变得越来越粗大,产幻一般,他看到针上镌着一列字:“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这定海神针就这么直挺挺插入了幸达春眼眶的东海里,搅动起来……
幸达春的屁股并不疼,但这次注射室的经历好像点醒了他过往的记忆。他被记忆驱使着,像个刚挨了屁股针的孩童,一瘸一拐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散开的瞳孔彻底失去视力,幸达春不甘愿地让黄鑫搀扶着。
途径肾脏风湿科,黄鑫朝科室看看,拽住幸达春,“我看人不多,不挂个肾脏科的号?”
幸达春迟疑了一瞬间,想到今天受过的苦难,退堂鼓打得“咚咚”作响,“不去了吧,他不也是建议吗?”
黄鑫:“多检查一下,图个安心。”
幸达春咬咬牙,“算了,等眼睛好了,体检的时候一块儿看了。”
黄鑫:“你的体检还没做?”
幸达春:“你怎么知道体检的事?”
黄鑫:“秦昭专门嘱咐我,问你体检做了没。”
幸达春:“本来打算做……这不眼睛又出问题了吗,怎么检,视力0.001,直接领残疾证……”
黄鑫:“你不会在逃避吧?”
幸达春:“逃避?”
黄鑫眼神如刀,架在幸达春的颈动脉上,“你这身体,要我说,到处都是毛病。”幸达春的脖子被脂肪包裹,黄鑫如刀的眼神还上下比划了几下,才找准位置。
幸达春头一次听到有人毫无顾忌地评论他的身体状况,想反驳,却毫无底气。他缩成一只斗败的熊,悻悻地说:“眼睛好了就去体检,这次一定。”
黄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幸达春说:“你可长点儿心吧……”
曲望远语重心长地对秦昭说:“宾城这些年的发展速度嗖嗖的,我建议你别考虑回北京的事了。”
秦昭仰头四下看了看,没正面回答,“别的不说,就你们家客房这四室两厅,一个月租金没有一万也得八千。我住在这儿,你还给我开工资,我占你大便宜。”
曲望远好奇,“在北京能租多少?”
秦昭表情一僵,然后笑了,“我在北京哪敢看四室两厅的房子,我连过道都住过。”
“过道?”
秦昭看向窗外,“那会儿刚毕业,和同学合租,两室一厅。那房东为了父母住得方便,改造过,把一间屋的墙砸了,改成了个书房,显开阔,没想到父母在北京住不习惯,回老家了。他只能出租,就因为那个房间没遮挡,便宜,我们正好上车,最后摇骰子,谁输了谁住那间砸了墙的书房,其实就像过道,挂个帘子遮住就是屋。”
曲望远:“你运气真差。”
“我摇了个二,还有个摇一的兄弟,住客厅,睡沙发。”隔着窗玻璃,秦昭仿佛看到那个同学的脸,五官模糊了,姓谭,具体叫什么名字,居然第一时间想不来。疫情几年一晃而过,仿佛丢失了一大段记忆。
曲望远一口茶喷出来,不住感慨,“北漂不易。”他也四下张望起来,看了眼楼上,下巴朝上顶了顶,“要是在北京,楼上这房子能卖多少钱?”
秦昭低头斟酌了一阵,晃晃脑袋,投降了,“我真没概念,两个亿吧……”
曲望远自言自语:“那也还好,和酒厂估价差不多……”
秦昭:“该我问了,俩老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你想我和黄鑫解决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都是猜的,需要你们去帮我证实,尤其得靠你。”曲望远顿了顿,“毕竟……我奶奶很喜欢你。”
秦昭没体会到曲望远的意味深长。
沉默了一会儿,曲望远说:“我还想问你个事。”
秦昭抬头。门响动,黄鑫开门进来。折腾一上午,他的肩头满是颓意。“算了,不重要,回头再说。”曲望远咳了咳,转而问黄鑫,“怎么样?他严重吗?”
黄鑫讨了杯茶,喝下去感觉像没喝,又从茶台上拿出最大的一个杯子,让曲望远把茶壶里的茶全倒了进去,一饮而尽,缓了两口气,把医院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俩人。
曲望远隐隐觉得,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