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时,天已然黑了一阵子了,冬天的东北。天黑的是挺早的。
是距离老洪和几个工友汇合之后。老9路到达东风厂终点前一站的时候,是晚上6点50。这一班公交车是末班车之前的那一趟。这辆车,要比平时行驶到站的时间,大约早了十分钟左右。这件似乎预示着,这个冬夜是与以往,不大一样的。
孙耳朵眼睛里盯着老洪,半天吐出一句话:“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小年都不让人过好,那么,你就等着在这里过大年,蹲笆篱子吧。”
老洪抬头看了一眼孙耳朵,心里却想着,这小子,真他们能扯,喝酒打架,至于吗?
“蹲笆篱子”是本地的方言土话,是被判刑关金监狱坐牢的意思。这话谁都懂,孙耳朵说起来也是溜得很,他是没少那这个话敲打被审问的人,不过,今天的这件事要是真凿在洪受成的身上,罪名成立,那就不是“蹲笆篱”的事儿了,一准“销户。”
“销户”也是黑话隐语,这是混迹社会上的人时不时就说的话,其实,这样的词,不少,都是两掺和,外来词,旧时的江湖俚语,春典,加上各行业的暗语行话,交织在一起的。
老洪吓傻了,刚才是懵了,现在是吓傻了。他被按到在那个食堂里的时候,被抓他的人打了七八个“电炮”,鼻青脸肿不说,人的脑子也有点晕,他感觉是有些轻微脑震荡。这可能是他头一次被揍得这么狠。
“我他妈的罪人了,怎么会这样,有本事明着冲老子来,是站着撒尿的主儿,就被他妈地玩阴的!”
这话喊了半天,都没有人搭茬,这回空拍得交代在这儿了,以前雷平就是这样被人闷死的,到了嘴里都没说个服子,是条汉子。可是,雷平被群殴致死亡,是有仇家的,自己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就交代“上墙”了,太他妈屈了。
老洪心里念叨着这一句,念到“屈”的时候,特地用的是周围小城的口音,是三声,走的是平仄的仄。
一直到穿着制服的人进来,看见洪受成时,把那几个动手的人教训了一顿,他才醒过味来,这下子事情闹大了,是犯了案子?自己可是一点违规犯法的都不做,同车间的老徐卖废铁,他可是从来都没掺和,分钱时更是连一根“大生产”烟卷都没抽符,不该弄到自己头上呀?
怎么会这样了?
老洪知道孙耳朵这个人,是直肠子,没啥坏心眼,就是脾气急,这个性格和老洪他本人比较对口味,以前两个人参加厂子里的运动会,都报过铅球和铁饼这样的投掷项目,属于力量组的,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没法子叙旧了,因为事情本身,压根就不是这两个人对不对口味的问题,从一句社会上说的话,已经到了大是大非的节骨眼儿上。
孙耳朵的眼睛里,已经冒火了。
“完了!”
老洪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这一关,不好过了。
老洪依稀记得,是有人到酒馆,要控制自己,工友们不干,对方就动了手,再就是打了起来,自己挨了酒瓶子,也撂倒好几个人,至于更具体的,他也没搞清楚,这会儿老洪满脑子都在想,自己为啥到了这里。
“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
一开始是疑问句,接下来的,就是质问了!
老洪的嘴里吐着粗气,这是他心里不服气的表现。
孙耳朵歪着脑袋,看着老洪,气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下。
“你怎么了?你他妈地问我?”
老洪不解,也歪着头看他。
“你杀人了!”
“兔崽子,你他妈给老子醒一醒,不要装傻,你他妈杀人了!”
后面的这一句,孙耳朵这一句说的语气挺重,手掌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紧跟着,他吐了一口痰,对着老洪,凶巴巴地又骂了一句:“别以为我们以前打过交道,你就能够脱了干系,这东风厂老子认识的人多去了,你算老几!精神点,兔崽子,这是大案子,是恶性案件,你以为厕所‘扒眼溜墙根’呀,搁这跟我干嘎巴嘴,哄人玩,杀人了,闹呢呀,你小子不会想不起来了吧,你是喝酒喝傻了吗?”
孙耳朵暴怒。
他试图用自己的爆裂脾气,碾压老洪的沉醉状态,唤醒他的记忆。
没错,老洪说这话的时候,是有点蒙头转向的样子,很显然,他的样子,绝对不是装的。
孙耳朵知道,这是他手下的治安联防的那些队员手上没轻重,弄的。老洪他们出事了,接到报警的下面的人最先到的现场。老洪这几个工友都喝大了,小年夜,不是离婚的,就是光棍子,谁都不看钟点,一出事,都以为来的人是找茬的,那就一个字,“干”呗,结果,一场混战,老洪他们都是平时干体力活的,力气大,联防队员吃了亏,搬了救兵援手,把老洪他们一顿胖揍。
因为带头的知道这是出了多大的事,死命案,要是跑了不光是责任的问题,而是还可能再出人命,所以,都下了死手。
老洪脑袋上挨了几个啤酒瓶子,一下子被打失忆了。
“孙头,”
小车队的六子在屋子外探了一下头。
孙耳朵知道,这是出去摸底的同志带来了新的消息。
“你说吧,是不是有线索上来。”
孙耳朵没有回避老洪。
他知道,这小子八成就是文处长说的倒霉蛋,十有八九,是整串皮了。
六子点了点头,用眼睛瞥了一下蹲在暖气管子边上的老洪。
“车队我们连夜找人去给司机和站长的家里了,包括调度也都带来了,隗头在跟,这小子没说谎,那公交车车是一前一后,进站的。”
显然,老洪刚才撂的话,六子是知道的。
老洪一开始是这样“交待”的。
这句话,起了化学反应,孙耳朵的脸动了一下,他的耳朵像猫的耳朵一样立了起来,跟飞机耳一样。
一遇到紧张的事儿,他的耳朵就这样,所以他的外号叫孙耳朵。
文处长向别人介绍的时候,通常会这样的说。
“是的,我当班的司机和车站的调度跟站长,证明了,确实是有两辆老9路公交车一并排,一前一后先后进的站,这倆车的间隔也就不到三分钟。”
跟在孙耳朵身边的小车队司机六子及时说明了情况,六子是外号,他是小车队的人,临时被厂部派来支援保卫处专案组的,他和孙耳朵下面的周正是一个组,几个临时抽调的人负责协调沟通相关单位,只有特殊的时候,才会采用这个办法。
都是东风厂的老人,谁是吃那碗饭的,相互间都知根知底儿,一看见六子的身影出现的时候,老洪就知道,今个儿的事,不小。
恐怕,自己回家和儿子洪征过年吃饺子的事,这是要泡汤了。
就在这当会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男人,拖着北京绵鞋子走了进来,看他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他这鞋子不大跟脚,鞋带也系得松松垮垮的。
进来的这个人,面孔很生,以老洪的记忆力,东风厂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他脑子里多少都会有点印象,哪怕平时模糊到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可是打了照面,对上眼,一准儿能认出来。
这个人不行,没丁点儿印象都没有,绝对不是厂子里的人。
最刺眼的是,这个人的一双手上,竟然带着白色的手套,手套上,还有鲜红的血。
老洪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怎么到的这里的,不由得神色大变,他是自己给自己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