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深,这倒不是心大,而是要跟上工作节奏,办案子是有巧劲儿的,不能蛮干,要有长期熬的准备,最后,往往就是看,谁能够熬得过谁。
孙耳朵一下子就睡到了第二天的早八点,开会了,六子才过来喊了他。孙耳朵眼睛里泛着红,精神头倒是恢复了一些,他喝着大瓷缸之力的水,用一块腐乳就着大碱馒头,闷着声,一个劲地吃。
‘文头叫你,拐过去第三个屋。机要室的小丽红和孙耳朵打了一个照面,搁下一句话,就把自己关进了对面的房间门里,孙耳朵知道,这是要查档案了,文头一向喜欢用档案找线索,再结合阴雷下面的“特情”发过来的消息。这一手是他运用自如的方式。
“‘特情’报上来没?”文处长的声音恢复了沙哑的状态,他是不是一夜没合眼,谁都不知道。隗雷答“上来十几条,有用的只有二条,一个是副食品公司的林法名,有重大嫌疑,有人看见他昨天下班之前提前早退了,他说是去乡下帮亲戚杀猪,另外一个是丁铁,他是铸造班组的,昨天看见洪受成的时候,他神色慌张,偷着跟了半天,后来人不见了,十五分钟前街道来电话,说这小子早上第一班公交车,不到六点,就去了市内。”
“人跑了?你是吃什么饭的不知道吗?”
昨天开始,一直就没吭声,始终孤零零一个人坐着的市局刑警队的副队长杜今生,一脸的不耐烦,他才三十多,属于突击提拔起来的,根正苗红,有闯劲儿,那阵子提倡“闯”劲儿,他是市局留下来的人,算是起指导监督的作用,他这样的插话,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可是,隗雷看了他一眼没开口,像是要规避什么东西一样。
孙耳朵感到愤愤不平,保卫处的级别并不低,大厂的老厂长的级别是省军级,这小子有点太拿自己当干粮了。不过,文处长及时接住了这个话茬,说“隗,不要觉得市局的同志说话难听,你要知道,这当会,人要真撒出去,收网可就费劲了,一是牵扯人员精力,二是容易再次作案,命案这个犯罪人,是没有底线的,杀人是只要开了口子,向不灌风,都难呀,继续,提审询问林法名,上报市局,协查丁铁,那几个倒霉蛋,我一会自己去问一下。大兜子是重点,还有,那个尸块的身源要尽快查出来,全厂寻找这十天以来没有公开场合出现的女性的消息,年龄暂时定在16到40之间。已婚未婚的都要查,重点人群的筛查工作,情街道居委会配合,发挥‘红胳膊箍’居委会和大集体‘八毛钱队’的作用,用人海战术,陷敌人于汪洋大海之间。”
当年的这段历史,东方厂的老人基本都知道,没有人敢在文处长跟前儿顶嘴,他的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老厂长还管用。
够狠!谋断!内敛!
这是不同人对文处长的一致评价!
形象生动。
文处长的手上,是沾过血的。
虽然,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大威猛,也不是气势汹汹的姿态。
面对面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搞吹胡子瞪眼睛的架势,他的慈眉善目,却无法掩盖住他对敌人的凶狠和愤怒,这一切,在场的人,心里都知道。
他们都不出声,等着下一步的安排。
就像等着一个人敲钟一般。
这是文处长在专案组成立后,召集相关众人召开的第二次会议。这次会议,郑天立作为保密科支持协助的人员,全程参加了,所以,他虽然年轻,并没有参加决策和负责具体工作,可是,他知道整个案子的详尽案情,除了一些绝密的封禁的卷宗,他也参与了事后的鉴定审核和归档环节的工作。
郑天立虽然复述的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由于他的描述能力比较强,所以听起来是很生动形象的,这愈发令洪大下巴有了了解整个事件经过的欲望。
“后来呢?“
轮到洪大下巴迫不及待地追问了。
洪郑天立没有开口,目光里逼视着对方,让人感受到压力。
这种压力,挺不好承受的。
洪大下巴看着回忆中的郑天立,有点忐忑不安。郑天立倒是平静如常,他说他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不完整的消息,有的是当年的老同志讲的,一星半点的,不全面,有的是孙耳朵和隗雷没退休的时候,和郑天立谈到工作时的遗憾时说的,都是没有完全档案和卷宗的事,不一定都是准确的。
“不过,这个案子是很蹊跷的,女尸的身份最后确定了,是厂子广播员小钟,一个喜欢穿着红衣服的有些文艺的女青年,一直没结婚,却落得个被分尸的下场,最悲惨的是,被分尸后,还找不到另外的尸块,只有胸部在洪受成错拿的大兜子里,这个大兜子还是小钟发给洪受成的。”
“你,”
郑天立看了一眼洪大下巴,神情上略微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你老爹当年的事和你说过吗,他是不是听说过什么,听说最后查找到的尸块,都是红衣服包裹着的,老百姓说‘红衣嫁白骨’就是从这个具体的细节开始往外传的。”
这是郑天立的话,语速不快,带有商榷试探的意味。
洪大下巴的表情肃然,他的脑子里,出现的是老爹那以后从未露出过笑容的脸,幻觉一闪而过,出现在老爹脸上的是一副凄美的油画,重叠在老爹沧桑的皱纹中,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有着那个时代女子特有的温婉和明亮的样貌。
“我可以用性命担保,老爹绝对不会是杀人凶手,他为这个事情,懊悔一生,他最后的那几年,都是在痛苦的回忆中度过的。”
说到这里,洪大下巴抬头看了一眼郑天立,继续说道:“老爹能说什么,他被冤枉了好几年,说他暗恋小钟,逼奸不允,杀人灭口,暗恋小钟,我老爹认,可是,说他逼奸杀人,全都是胡诌八扯,虽然他喜欢暗恋,当时,她看见小钟,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怎么可能做出那种邪恶的事,光凭老爹喜欢小钟,仅仅这一点,也不能成为证据吧,喜欢人又不犯法,小钟死了,老爹伤心死了,他可是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人会因此嫁祸给他,他当时拿着的那个大兜子,被人盯上了,可能是事先的预谋,那个凶手主动将他的大兜子掉了包,想必是想故意制造这种误会和错位的印象,误导公安机关。”
郑天立不说话,就这样看着洪大下巴继续讲下去。
“”从前往后说,他都后悔透了,那一天就不该和工友聚会,以至于大家都跟着被冤枉了好几年,还有人之后吃了瓜烙,要我看,那件事封卷其实挺蹊跷的,为啥这个案子查来查去,没了动静,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干涉不让查呀?”
洪大下巴的眼睛里,露出来疑惑和不安,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脸上的畏惧神态,瞬间,加大了。
他开始盯着郑天立,好像,郑天立的眼睛里面,有答案一样。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出声,他们就这样,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好像,这里的空气被抽干了。
郑天立肃立一旁,沉默不语,他的样子,很冷,冷水一样的目光,向洪大下巴的方向流淌过来,令他有寒气扑面的感觉,他的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开始僵硬和木讷,甚至,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成了雕像一样的雕像人。
为什么会这样?
是自己不该问,还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转瞬之间,让郑天立对自己的怀疑加重了?
洪大下巴,也吃不住劲儿了,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那倒是没有的事儿。”
郑天立摇了摇头说“那个案子后来因为调查的复杂性,最后是封卷了,那里面的东西,在没有请示有关领导之前,我也无权知晓,更别提对公布,我知道一些内幕,却都是无法和你说的,不过,我可以保证,调查组解散和案卷封卷,都跟你想的事情没有关联,不是因为特殊的人干预,也不是因为有外力作用,而是因为,这个案子在当时牵扯到不应该有的事情,甚至是某些以当时的技术侦查条件无法解答的问题,不得已才采取的搁置办法,其恐怖和近乎灵异的细节,会扰乱人心,并且,有些部分,是不能说出来,为的只是避免产生更大的惊慌。”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整到一起去,不是说隗雷和杜今生不对付吗?不对付的人自然要回避,领导和组织上也会有意分头安排他们之间在工作上错开进行,洪大下巴的话,让郑天立有点不好正面回答,他最不愿意提起来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事情中发生的。可是,到了这会儿,他不能够再隐瞒了,因为,这将关系到新案子的侦破。
“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事,隗雷和杜今生打起来了,不是小打,是动了枪的。”
洪大下巴这下,眼睛圆睁,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