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将计就计
张惜辰2022-01-15 11:2311,169

  很多人都相信,相者昔挽云是一个惜字如金的男人。但在与我对谈的时候,他却罕见地向我重复着一句话。

  “既然终点已经注定,那我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应当使人铭记,我给自己的选择,只有做或者不做,没有值不值得。”

  这句话出自海侠莫不凡,可每当昔挽云重复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总会闪烁一种复杂的光,我不知道这种光代表怀念还是遗憾。

  “那在某一个时刻,先生是否想过阻止海侠呢?”我顿了顿,看向相者的眼睛,“先生知道,海侠走得越远,离死亡也就越近。”

  昔挽云笑了,果断地摇头:“我想过,可我不会真的开口,因为我知道小莫不会回头。”

  相者说完话,站起身来看着远方浩瀚的深海,他沉默许久,忽然转头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小莫在他选择的道路上,永远不会孤身一人。”

  ——摘录自《海客拾遗》,宛州学者张昔辰著

  莫不凡和昔挽云终于来到了震泽府。

  天空中飘荡着巨大的雨云,震泽府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昔挽云和莫不凡躲避在校场外的矮树丛中,莫不凡一面慢悠悠喝着酒,一面看着震泽府中部的议事厅。

  “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这地方不同凡响啊。”莫不凡低声赞叹。

  昔挽云看着莫不凡,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惑,相者没有想到,他们能这么轻易地混进震泽府,今天的震泽府,似乎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寂静——四处都不见巡视的甲士,只有三三两两的下人懒洋洋地在府内穿行。

  “小莫,为何没看到慕沉书的侍卫?”昔挽云问。

  “你说墨云死侍?”莫不凡一笑,“这你不该问我,该问慕沉书和铁威。”

  “实在不合理,城主府防御松懈,像是故意给我们行方便。”昔挽云说到这里,蓦地一怔,旋即转头看着莫不凡:“小莫,莫非有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不凡扬扬眉毛,“我们的处境,就算是明知有诈,也只能铤而走险,昔老板,我们没得选。”

  莫不凡语落,敏捷地从矮树丛中跳了出去,然后踏入一条向上的青石路。看着莫不凡的背影,昔挽云短叹一声,抬腿跟了上去。

  莫不凡想去的地方,是处于震泽府中部的议事厅,奇怪的是,虽然二人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碰到一个活人,莫不凡倒是处变不惊,昔挽云心中的不详之感,却比先前更加强烈——相者固执地认为,风暴总在平静中等待,越是波澜不惊,就越有危险在阴影中酝酿。

  一路疾行,很快来到议事厅大门前,厚重的大门半开着,莫不凡看着眼前的厅门,忽然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身后的昔挽云。

  莫不凡:“昔老板,我有种预感,这地方,总有一天会属于我们海客。”

  听了莫不凡的话,昔挽云皱起眉:“小莫,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这里可是城主府重地,我们究竟要找什么?”

  莫不凡:“什么也不找,我们等人。”

  “等人?”昔挽云更是满腹狐疑,“小莫,你究竟在谋划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我知道你会,”莫不凡认真地看着昔挽云,“但你得相信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莫不凡话刚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两位海客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慌不择路地朝逐浪厅跑来,而在女子身后,还有几个祭祀模样的女官,正朝着女子不断追赶。

  昔挽云看着奔跑的女子,表情忽然一变:“小莫,这女子像是大巫。”

  昔挽云没看错,来人的确是大巫慕轻寒,在监军府无故消失的慕轻寒,如今却身现震泽府内,莫不凡望着慕轻寒,不禁撇嘴一笑:“等的人终于来了。”

  语落,莫不凡径直走向慕轻寒的方向,慕轻寒的注意力,完全被身后追赶的人吸引,所以没有意识到前方的莫不凡,她仍旧步履不停,终于和莫不凡撞了个满怀。

  “姑娘遇过不少,像你这般主动的,却是头次见。”莫不凡对慕轻寒扬扬眉毛。

  慕轻寒一愣,但很快又收回心神,抬腿想朝另一边逃,可她的动作,哪有莫不凡的手快,步子尚未迈出去,就被莫不凡死死拉住。

  “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要变心?”莫不凡对慕轻寒眨眨眼。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的女官就已赶到近前,看到凭空出现的莫不凡与昔挽云,领头的女官把眉一横,抽出了身上的佩剑:“哪来的贼人,竟敢擅闯震泽府,快把大巫放开!”

  “贼人?”莫不凡望着前方的女官头领,“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们追她,她躲到我怀里来,你怎么反叫我贼人?”

  “满口胡言!削了你的舌头!”女官头领大怒,一剑刺向莫不凡。

  这一剑来势如风,看来女官头领的身手竟然不弱,不过莫不凡却是面却不改色,他将慕轻寒朝侧面一推,然后肩膀一闪,轻轻松松躲过了女官头领的剑势。

  “你们双生岛,可真是个不讲理的地方啊。”莫不凡朝女官摇摇头,然后取下腰上的酒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你找死!给我活剐了他!”莫不凡的行为,惹得女官头领勃然大怒,她挥舞长剑再次攻向莫不凡,女官头领身后的四名女官见状,也同时抽出佩剑,一齐攻向莫不凡。

  五剑齐挥,在莫不凡身边织出一片剑网,这片剑网密不透风,处处透着杀机,可莫不凡面无惧色,总能在滴水不漏的攻击中,准确地找出破绽,让敌人无法伤他分毫。

  更有趣的是,莫不凡也没想要反击,他脸上带着笑容,一幅闲庭信步的模样,完全就是在戏弄面前的五名女官,女官头领看着莫不凡混不吝的样子,心中更是无名火起,只见她手腕一翻,催起十成劲力高高跃起,一剑劈向莫不凡面门。

  这一招十分狠辣,而且速度极快,莫不凡终于出手了,青年海头稳住身形,反手将黄铜酒壶朝女官头领肩头掷去。

  一把长剑,一个酒壶,剑先发,酒壶后掷,但莫不凡的动作显然比女官头领更快,女官头领的剑锋尚未触及莫不凡,黄铜酒壶就已砸中了她的肩膀——看似简单的一击,莫不凡却在手上灌注了郁非之力,女官头领只觉肩头一阵滚烫,然后便被酒壶生生击飞,而黄铜酒壶则从她肩头弹回,最后落入莫不凡手中。

  只是简单的一击,女官头领就败下阵来,眼见头领受挫,剩余的四名女官立刻停下攻势,赶紧去扶躺倒在地的女官头领,莫不凡见状轻轻一笑,回头看着昔挽云:“昔老板,看热闹也该有个限度吧,还不出手吗?”

  昔挽云一言不发,只是缓缓举起右手,刚刚被扶起的女官头领,正好看到昔挽云凝聚天星之力的手掌,脸上的表情立刻大变。

  “快!快杀了那个白袍人!”女官头领高声喊叫,她的喊声也惊醒了手忙脚乱的下属,四名女官身形一动,拔剑就要刺杀昔挽云。

  已经太迟了。

  “缚。”

  昔挽云低喝一声,右手指向五位女官。

  女官们脚下的土地发出轻微的震颤,黑色的泥土如长蛇般从土地中升起,这些泥土之蛇行动的轨迹十分奇异,它们沿着五名女官的脚踝蜿蜒旋转,这些女官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捆泥蛇捆了个结结实实,就像戴上了一幅泥土的枷锁。

  “恶贼!敢在震泽府撒野!知道是什么下场吗!?”女官头领虽已动弹不得,但仍旧朝着莫不凡破口大骂。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很不讨人喜欢。”莫不凡笑意不改,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五颗石子,然后随手一扔。

  五颗石子,打在五名女官颈边,这些女官登时便昏了过去。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莫不凡伸了个懒腰。

  “小莫,大巫已趁乱逃了。”昔挽云走到莫不凡身边。

  “那你为何不拦她?”莫不凡问。

  “因为我知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昔挽云看向昏迷的女官,“只要你想,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根本没打算抓大巫。”

  “昔老板,你简直是我肚里的酒虫,”莫不凡展颜一笑,拍拍昔挽云的肩膀。“不过这丫头实在不仗义,我们好心帮她,她反倒脚底抹油,甚至不愿说个谢字”

  “小莫,大巫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好的筹码,你这样放走她,恐怕对我们不利。”

  “昔老板,不用急,我能让她走,就一定能找到她。”

  莫不凡说完话,回头看向议事厅左侧,那是通向震泽府顶端的道路。

  一刻钟后。

  震泽府顶层,慕沉书寝宅。

  慕轻寒逃走了,但消失的大巫如今出现在震泽府,那就说明在监军府绑走大巫的人,的确是城主慕沉书,同时,当时的鬼雾组织也留下字条,声称众人只要交出黄铜钥匙,便可换回大巫。两条消息一结合,那么鬼雾组织的主子,就是慕沉书无疑了。

  不过,有一点还是颇为古怪,双生岛的人都对天命祭深信不疑,慕沉书不将慕轻寒送回织雾宫,反而囚禁在震泽府内,莫非他对海巫神就没有丝毫畏惧之心?

  没人知道原因,我们只知道,莫不凡与昔挽云,两个外乡人如今在震泽府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从规整的石路徐徐而上,很快走入了属于慕沉书的私人寝宅。

  寝宅中一尘不染,四窗洞开,海浪拍击海崖生成的水雾,在寝所中四散飘荡,昔挽云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眉头紧紧皱起。

  “小莫,这地方有古怪。”

  “哪里有古怪?”

  “城主府没有侍卫便罢了,这城主的寝宅里,怎么也不见活人?”

  “昔老板,这次你错了,谁说这地方没活人?”

  语落,莫不凡吸了吸鼻子,径直走向寝宅角落的衣柜。

  “我看,这里就有个活人。”莫不凡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左手打开衣柜,哪只柜门刚刚开启,一支短棍就从衣柜中刺出,直奔向莫不凡胸口,莫不凡似乎早有预料,右手一抬,以双指夹住短棍,然后顺势朝外一拉。

  衣柜中的人未及反应,被莫不凡拉出了衣柜,重重跌倒在地。

  “大巫!?”昔挽云脸色一变。

  “这丫头有点儿傻,既然想偷袭,又不用刀剑,莫非你指望这破棍子杀了我?”莫不凡看着跌倒在地的慕轻寒,不断地摇着头。

  “我没想到杀你,”慕轻寒咬着嘴唇,“我没想杀任何人。”

  “小莫,你怎么知道大巫在衣柜里?”昔挽云看着大巫,忍不住出声询问莫不凡。

  “当然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莫不凡撇撇嘴,“大巫是藏得不错,可惜人藏得住,身上的香味却藏不住,我还没进门,她身上这香味,就直往我鼻子里钻。”

  原来慕轻寒身上有一种香味,这种香味来自织雾宫,是敬献海巫神的特殊香料,慕轻寒作为双生岛的大巫,长年累月生活在织雾宫,身上自然染上了这种香气,之前莫不凡劫持过慕轻寒时,所以记住了这种香味,也是凭着这种香味,他才锁定了慕轻寒的位置。

  “双生岛已经风雨飘摇,你们这些外乡人,为何还对我咄咄相逼!”慕轻寒双拳紧握,哀怨地看着莫不凡与昔挽云。

  “海客并不想逼迫你,”昔挽云沉声道,“我们只想自救,像大巫这样养尊处优的贵族,自然不懂海客挣扎求生的心酸。”

  “在你们眼里,贵族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吗?”慕轻寒浑身颤抖,“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或许和海客一样,也是在苦难里挣扎的人。”

  “你说的我们,除了你还有谁?”莫不凡看着慕轻寒。

  “当然是我哥哥慕沉书,”慕轻寒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兄妹自小失去双亲,受尽白眼和欺凌,若不是天命祭需要我们,四大长老早就将我们逼死了!”

  慕轻寒说完话,脸上愤恨的表情忽然转变为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回织雾宫,必须完成天命祭!”

  “根据双生岛的传说,完成天命祭,意味着你要把自己献给海巫神,为了让像四大家族这样的人继续统治双生岛,你甘愿赴死吗?”莫不凡伸出手,想将慕轻寒从地上扶起。

  但慕轻寒却推开了莫不凡的手,她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显露一种格外坚定的表情:“我不是为他们赴死,也不是为了我哥哥,我赴死是为了双生岛的子民,他们抛弃一切,跟随我的祖先来到双生岛,我有责任让他们活下去。”

  “可你有没有想过,”莫不凡看着慕轻寒,“岛民们活下去,也只能继续做贵族的奴隶,世世代代被贵族吸干血汗,永远不能翻身。”

  “是!你说的对,双生岛不该有贵族,可推翻贵族的前提,是他们能继续活着——活着才能改变,也许我看不到那一天,但为了能够有那一天,天命祭必须继续!”

  慕轻寒的话掷地有声,这倒是让莫不凡也愣住了,他一直认为,慕轻寒想进行天命祭,是源于一种莽撞和迷信,是为了成全自己大巫的荣耀,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想得透彻——她的勇敢并不是源于无知,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自我奉献。

  “莫不凡,你让我离开,我知道你可以理解,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有无论如何也要保护的人,为了他们,我可以付出一切。”

  “我的确能够理解,”莫不凡短叹一声,“可是他不能……”

  “谁?!”慕轻寒问。

  莫不凡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寝宅大门的方向。

  慕轻寒看向莫不凡手指的方向,此刻,她看到自己的哥哥正缓步从门外走来,慕氏城主死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解读的光。

  “轻寒,你说的话,我不能理解,也不会尝试去理解。”

  慕沉书语落,前海四面忽然荡起浓郁的黑色烟尘,十几名鬼雾怪人从黑烟中现身,将寝宅中的三人团团围住。

  “你果然是鬼雾的主人。”昔挽云看着慕沉书,双手已经缓缓抬起,相者的手中凝聚起天星之力,准备与慕沉书生死相搏。

  但莫不凡却对昔挽云摇摇头,将他抬起的手轻轻压下。

  “小莫?”昔挽云不明就里地看着莫不凡。

  “相者,你还没发现吗?你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与莫不凡早有约定。”慕沉书的声音毫无波澜。

  “你说什么?”昔挽云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

  “昔老板,他没有骗你,”莫不凡一声苦笑,“若非如此,震泽府里绝不可能没有墨云死侍,慕沉书将他们调离了这里,好让我们在震泽府行动自如。”

  “那你丢出的信息,也是给慕沉书的?”

  “不错。”莫不凡点头

  昔挽云一愣,旋即又向莫不凡发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

  “从我们在幻世碑林见面开始,”慕沉书代替莫不凡回答,“记得我送给莫不凡的玉珏吗?玉珏本是中空,里面写着我与他交易的内容。”

  “小莫,”昔挽云眉峰紧蹙,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你真的认为,他值得相信?”

  “本来有怀疑,可今天,他的确向我证明了他的诚意。”莫不凡看向慕沉书。

  “如何证明?”昔挽云又问。

  “用他自己的妹妹证明。”莫不凡看向慕轻寒,“大巫能逃出女官的掌控,本就是慕沉书授意,我们在议事厅等待,就是让慕沉书证明,他舍得把妹妹送到我们手上,只要他做到这一步,我就可以跟他继续合作,毕竟现在的大巫,是整个双生岛最关键的人。”

  “所以你才不去追赶大巫,因为你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她。”昔挽云恍然大悟,但同时,相者又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慕轻寒——很显然,在这场危机四伏的交易中,慕轻寒被当作了双方互相试探的筹码。

  “你们,你们……”慕轻寒双眼圆睁,悲愤地看着莫不凡与慕沉书,“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哥,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慕沉书一言不发。

  莫不凡短叹一声:“抱歉了,慕姑娘,为了我的船员,我不得不这么做。”

  “对你们来说,我究竟算什么!?”慕轻寒眼眶变得通红,她抬起手重重打向莫不凡,很奇怪,这一耳光莫不凡原本可以轻松躲闪,但莫不凡却没有躲闪,青年海头就直挺挺站在原地,任由慕轻寒的手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脸上火辣辣的疼,正好遮挡心里没来由的愧疚。

  “够了!轻寒!”慕沉书一声低吼,朝身边的鬼雾一抬手,“送大巫回去休息!”

  一名鬼雾怪人朝慕沉书一抱拳,机械般走到慕轻寒身边。

  “大巫,请。”鬼雾怪人口中发出粗哑的声音,就像指甲划过石砖一样刺耳。

  “不需你们护送,我自己会走,你们虽把我当成工具,可我终究还是个人。”慕轻寒说完话,转头离开了慕沉书的寝所,一直到她完全消失,也没回头再看莫不凡一眼。

  “跟上去。”慕沉书朝鬼雾怪人一颔首。

  黑烟升腾,两名鬼雾怪人瞬间消失不见。

  “这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事,恐怕就是让一个漂亮的姑娘伤心了。”莫不凡一边摸着灼热的脸颊,一边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慕沉书也是一笑,慢悠悠走到莫不凡面前,凝望莫不凡许久,然后才低声开口:“那么,我们可以继续谈交易了?”

  “当然,我本就是来谈交易的。”莫不凡也回望慕沉书。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想杀了剩余的两位长老,就像你杀了越艮和林复一样。”

  “越艮和林复是你杀的?”一旁的昔挽云闷哼一声:“我早该猜到的。”

  “相者何必动气,”慕沉书解释说,“这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

  “不必动气?”昔挽云怒视慕沉书,“海客为你背了黑锅,你还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钱清浦这样的老狐狸,不把你们逼入绝境,他是不会上钩的,”慕沉书淡淡道,“更何况,我做的一切,莫不凡全都心知肚明。”

  昔挽云看向莫不凡。

  莫不凡点头。

  昔挽云叹了口气,然后又开口发问:“可我不明白了,你既然能暗杀越艮和和林复,为何不直接杀了钱清浦和柳千重,反而要与我们海客同盟。”

  慕沉书一笑:“你知道越艮死了之后,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吗?每天都睡在布满机关的房间,就连洗澡,也要将澡桶放在大院里,身边围上几十名雾罗武士。”

  莫不凡闻言禁不住一笑:“几十岁的人,在众目睽睽下宽衣解带,也是不嫌害臊。”

  “在生死面前,面子本就显得没那么重要,”慕沉书道,“所以现在想要杀了他们,只能靠你们,靠你们把这两个老贼骗进震泽府,好让我一网成擒。”

  “诱杀!?”昔挽云肩膀一震,“这就是你们一直在筹谋的事?”

  “不错,”慕沉书回答,“柳千重虽蠢笨,钱清浦却是老奸巨猾,他从来不相信,你们能杀了越艮和林复,他自始至终都在怀疑我,而我和莫不凡所做的一切,就是利用他的怀疑,为他设下一出连环计。”

  “一个人觉得自己无懈可击之际,就是他破绽百出之时,”莫不凡深吸一口气,“城主,计划到了这一步,你对我的承诺呢?”

  “一旦钱清浦和柳千重被诛杀,我会立刻解除海客的通缉令,我会为你们重建港口,帮你们找出破雾起航之法。”慕沉书脱口而出。

  “我们如何知道,你不会对我们反悔?”昔挽云始终对慕沉书心存戒备。

  “你们没办法知道,因为你们没有第二个选择。”慕沉书回答地很干脆。

  语落,慕沉书便从长袍中取出两块令牌。

  一块纯金打造,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释厄兽,这是属于城主的信物。

  另一块通体乌黑,无人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铸造,这块乌黑的令牌上,布满了扭曲的纹路,看上去像是某种生物的触角,又像是某种变异的躯干,而这块诡异无比的令牌就是鬼雾令,按照越闲舟的说法,鬼雾令本该消失多年,如今却重新出现在了慕沉书的手中。

  慕沉书将两块令牌递到莫不凡手边:“拿上这两块令牌,去告诉钱清浦,你们已经制伏了我,让他和柳千重来震泽府。”

  莫不凡思索片刻,伸手就接过令牌,然后用眼神示意昔挽云离开,但两人才刚刚走到门口,慕沉书忽然再次开口:“莫海头,别忘了,我们的交易里还有一件东西。”

  莫不凡和昔挽云同时停下脚步。

  “什么东西?”昔挽云询问莫不凡。

  “就是莫不凡自己。”慕沉书替莫不凡回答。

  莫不凡只是一笑,此刻一声惊雷响起,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来了,带把伞吧。”慕沉书看着莫不凡,死灰色的眼睛里,涌动着欲望的风暴。

  大雨瓢泼。

  莫不凡撑着伞,与昔挽云并肩走在归途上,离监军府还有三百步,昔挽云忽然停下脚步。

  昔挽云:“小莫,慕沉书为何说,这场交易里还有你自己?”

  莫不凡:“他的意思是,如果计划失败,我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就这么简单?”昔挽云对莫不凡的解释表示怀疑。

  莫不凡:“当然就这么简答。”

  昔挽云长叹一声:“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相信慕沉书。”

  莫不凡点头:“我知道,这座岛上没有人值得信任,”说到这里,莫不凡不禁露出严肃的表情,“你觉得慕沉书信任我吗?不,他不信任所有人,你以为他为什么调开墨云死侍,并非真的想给我们行方便——他一直怀疑,侍长铁威是钱清浦的人。”

  “铁威?”昔挽云一愣,然后摇了摇头,“这小小的双生岛,权力关系竟如一团乱麻。”

  “这你就觉得乱了?”莫不凡拍了拍昔挽云的肩膀,“昔老板,如果我告诉你,越闲舟也是慕沉书的人,你又会怎么想?”

  “什么!?越兄弟!?”昔挽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别这幅表情,”莫不凡深吸一口气,“说句实在话,越闲舟一开始也瞒住了我,我都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甚至还觉得,他看上了我们家海岚,可直到我们藏在监军府的大巫,被鬼雾组织轻易找到,那时我才知道,越闲舟跟慕沉书本就是一伙。”

  “可大巫被鬼雾组织找到,不是你和慕沉书计划的一部分?”

  “那是他的计划,我的计划里,根本没打算把大巫交出去,你是了解我的,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习惯在手上留下谈判的筹码,可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越闲舟。”

  “原来如此……”昔挽云点头,可片刻之后,相者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小莫,既然越闲舟是慕沉书的人,慕沉书为何要亲自登门逼问越闲舟,还让鬼雾组织留下字条,要我们交出不存在的钥匙,按理说,越闲舟肯定将钥匙交给他了。”

  话说到此处,昔挽云紧蹙的眉峰皱得更紧了:“小莫,那把钥匙,究竟有什么用?”

  “钥匙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莫不凡摇摇头,“但慕沉书做这些事的原因,倒是很容易解释,第一是,他要向我们示威,告诉我们大巫在他手上,海客唯一的出路,就是和他合作。第二,他要演戏给钱清浦看,越艮死后,忠于越艮的人都投靠了钱清浦,监军府里满是钱清浦的眼线,他只有这样做,才能让钱清浦确信,越闲舟和城主没有关系,我们海客也和城主没有关系。”

  莫不凡说完话,忽然咬了咬牙:“这双生岛上的贵族,没一个是好人,唯一身不由己的,就只有那个天真的大巫了。”

  说到大巫的时候,莫不凡的眼睛里明显带着歉意,这个岛上所有人都在机关算尽,想要做棋局中的棋手,只有大巫慕轻寒一直被当作棋子,可即便是这样,这个善良而执着的姑娘,仍旧想付出自己的一切,换取双生岛的安宁。

  “如果我是她,大概会选择玉石俱焚吧,”莫不凡的眼睛里,露出了愤怒的火焰,“做什么天命祭,就让这些权欲熏心的王八蛋,统统去死吧。”

  “如果你是她,你也不会这么做的,”昔挽云看着莫不凡,“你的养父虞靖,为了宛州的海客自愿赴死,可他沦为刀下亡魂的时候,他豁出一切保护的海客,却没有一个人敢来为他送殡,即便这些人如此无情,你还是选择了出海,为他们寻找安身立命之地……小莫,说穿了,你和慕轻寒都是一样的人。”

  “可我们这样的人,却总是显得很蠢,”莫不凡闭上眼,良久之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昔挽云说一字一句的说道:“虽然很不想这么做,但为了一条船号的伙计能活下去,我们还得伤害慕轻寒一次。”

  “小莫,这是什么意思?”昔挽云问。

  “昔老板,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莫不凡回答,“你知道吗,刚才在慕沉书寝宅里,我暗中往慕轻寒身上,洒了一包雁过散。”

  雁过留痕,雁过散是海客独有的秘物,无色无味,但以酒撒地,便能显露出痕迹。

  “你的意思,是要回去抓走大巫?”

  “不,是你回去抓走大巫,”莫不凡道,“昔老板,我回去找钱清浦,你转头回城主府,循着雁过粉的痕迹,找到慕沉书囚禁慕轻寒的地方。”

  说到此处,莫不凡的表情也变得凝重:“马上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不论争斗的赢家是钱清浦还是慕沉书,我们海客都不能输。”

  “你死我活的争斗?小莫,你简直把我说糊涂了。”

  “很简单,我回监军府,会直接告诉钱清浦慕沉书的图谋,我会劝钱清浦将计就计,让他带着精锐甲士前往城主府,与慕沉书来个你死我活,他们不都想利用我们扳倒对方么,但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把我们海客当作工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小莫,这会不会太冒险?”

  “富贵险中求,他们拼得越惨烈,我们的机会就越大,”莫不凡认真看着昔挽云,“昔老板,这个计划无论成功与否,只要你能找到慕轻寒,我们就有回旋的余地,我的命,伙计们的命,现在都交到你手里了,我可以相信你吗?”

  莫不凡的话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有力,昔挽云看着莫不凡的眼睛,沉默良久,然后肯定地点点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

  说完话,相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莫不凡看着昔挽云的背影,心中没有半点忧虑,他知道,如果要把性命托付在一个人手里,他永远都会选择昔挽云。

  昔挽云不会背弃莫不凡,昔挽云不会辜负莫不凡。

  在昔挽云离开后,莫不凡终于伸了个懒腰,他喝着酒慢条斯理走进监军府,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慢走到钱清浦和柳千重的面前,扔出了慕沉书给与的令牌。

  “这是何物?”钱清浦问。

  “城主令,鬼雾令。”莫不凡回答。

  钱清浦和柳千重闻言都是一惊,钱清浦赶紧拿起两块令牌,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一旁的柳千重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开口询问:“老钱,怎么样,是真的么?”

  “东西是真的。”钱清浦回答。

  “那就是说,慕沉书果然是鬼雾的领袖,越艮和林复都是他杀的!?”

  “应是如此。”钱清浦点头。

  听到钱清浦肯定的回答,柳千重不禁大喜过望,他对着莫不凡大喊:“莫不凡,你是如何拿到令牌的,莫非你杀了慕沉书?”

  “老柳,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看着柳千重失态的样子,钱清浦不禁眉头一皱,“拿到令牌的方法有很多,你如何确定这小子杀了慕沉书——我的意思是,暗害了我们的城主。”

  钱清浦话是对柳千重说的,眼睛却看向了莫不凡。

  “钱老说得没错,”莫不凡一笑,“拿到令牌的方式的确很多,可以偷,可以抢,甚至可以买,唯一能确定我杀了慕沉书的方法,就是我带来慕沉书的人头。”

  “那你把人头带来了吗!?”柳千重忙问。

  “当然没有,我本就没杀他。”莫不凡不紧不慢地回答,“不仅没杀他,还跟他做了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柳千重双眼圆睁。

  “诱杀你们的交易,”莫不凡回答,“他给我两个令牌,让我把你们诱到城主府,然后趁你们志得意满的时候,让鬼雾组织将你们斩杀。”

  “你!我看你是找死!”柳千重勃然大怒,抽出身旁武士的佩刀,作势要冲向莫不凡,但钱清浦看了莫不凡一眼,立马拉住了柳千重。

  “老柳,稍安勿躁。”钱清浦夺过柳千重手上的刀,塞回了武士鞘中,然后抬腿走到莫不凡身边。

  莫不凡没有看钱清浦,举起黄铜酒壶,面不改色地喝酒。

  “莫不凡,不,莫海头,”钱清浦脸上堆满笑容,“既然你选择告诉我们这个消息,那就说明,你不想和城主做交易。”

  “钱老精明,”莫不凡一笑,“不错,既然要做生意,当然得选择最稳妥的合作者。”莫不凡扫视周围一圈,他看着院中全副武装的雾罗武士,淡淡开口:“目前看来,你们是双生岛最有实力的人,跟你们合作,我心里才踏实。”

  “那依莫海头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合作?”

  “将计就计,我带你们去城主府,让慕沉书以为自己计划成功,你们趁他松懈结果了他,若事情办成,你只需在双生岛划一块地方,给我们海客兴建港口便好。”

  “你就这么自信,知道我会答应你?”钱清浦佯装愤怒,“你是在唆使我以下犯上,我随时可能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莫不凡不为所动,“你让我去查鬼雾组织,就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推翻慕沉书的理由,现在我给了你一个一劳永逸的选择,你不用再花那么多时间,更不用担忧城主拥护者的抵抗,这买卖是赚是赔,钱老心里清楚得很。”

  “你说得是很诱人,可我要怎么确定,这个计划一定能成功。”钱清浦面色缓和下来。

  “当然能成功,”莫不凡看着钱清浦,“铁威是你的人,墨云死侍会助你一臂之力。”

  钱清浦面色一变:“你是如何知道的!?”

  “果然是吗?”莫不凡撇嘴一笑,“我只是瞎猜的。”

  钱清浦一愣,发现自己被莫不凡套了话。

  “莫海头不是一般人啊,”钱清浦一脸无奈,“不错,铁威的确是我的人,既然要合作,我也就对你坦诚相待了——不过,莫海头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术士伙伴,为何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不是术士,是相者,”莫不凡摸了摸鼻子,“我让他跑了——钱老,假如事情办成,你又出尔反尔杀了我,我总需要一个人为我报仇,你也知道我家昔老板的手段,即便杀不了你,也能让你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

  莫不凡的话一说完,钱清浦怔了怔,忽然便抓起莫不凡的手。

  钱清浦:“莫海头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老夫交定了,来,咱们进屋,我为你摆上酒菜,咱们慢慢谈。”

  语落,钱清浦一抬手,院中的越家下人,赶紧低头小跑,匆匆奔向了厨房。

  “哟,这越家,看上去倒像钱老的地方了。”莫不凡笑道。

  “什么越家钱家,谁有势力,就是谁的家。”钱清浦说着话,拉着莫不凡要朝屋里走,柳千重见状,也抬腿跟了上去。

  “老柳,莫海头就由我来陪,”钱清浦朝柳千重一摆手,“海头的同伴还在牢里关着,你亲自去招待他们,给他们放些好酒好菜,也算表示我们的诚意。”

  钱清浦的话让柳千重愣住了,他铁青的脸色,明显表露出对钱清浦安排的不满,可柳千重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咬咬牙,转身走向了后方。

  “是条好狗啊。”莫不凡眉毛一挑。

  “可再好的狗,只要心野了,也会变成狼。”钱清浦望着柳千重的背影,片刻前还无比和善的目光,瞬间变得杀气腾腾。

  这就是钱清浦,一个永远笑里藏刀的人,海侠这一生有过许多对手,但要说到让他深恶痛绝的人,钱清浦绝对可以排进前三。

  虽然这个相貌阴鹜的老人,并非一个强大的对手,也从未真正将海侠逼入绝境,但海侠却总是说,每次想到钱清浦,都会让他作呕。

  “他的身上没有人的味道,也从未有过人的感情,他的心里只有欲望,你想同情他,可马上又会意识到,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这就是海侠对钱清浦的评价,对海侠而言,他可以尊重每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对手,哪怕那个人曾让他命悬一线。

  但是,钱清浦不会是这样的人。

  因为他永远不配。

继续阅读:第九章,遗世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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