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数消失在时间与历史中的人一样,铁威并未在任何典籍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在浩瀚的九州,无数英雄被神话成了光彩夺目的符号,他们的故事中总有无数一笔带过的小人物,他们都是铁威,都是不配被歌颂的配角。
也许没有人想过,这些配角也曾真的活过,他们也曾欢笑,痛哭,也曾如你我一样,被人轻易捡起又轻易抛弃。
我们和无数个铁威一样,都曾拼尽全力,想活成不被他人左右的样子,可最终却被现实捏得粉碎,最后,我们该如何被铭记呢?
武士,侍卫长,还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中年人。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成为英雄,只在梦中的某一个片刻,我们才敢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撕碎现实的枷锁,去保护那些我们从一开始就想要保护的人。
——无名氏《双生岛随笔》
铁威是钱清浦的人。
或者说,他不得不是钱清浦的人。
因为钱清浦,救过他的命。
更因为钱清浦手上,掌握着他亲生兄长的命,他是孤儿铁威唯一的亲人。
当慕沉书让铁威将墨云死侍带出城主府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他彻底失去了慕沉书的信任,又或者,他还会成为慕沉书的敌人。
他曾无数次祈祷这一刻不要到来,因为他是真的想要站在慕沉书身边,他想用自己的长剑,永远守卫这个年青的城主。
可现在他做不到了。
其实,体委对慕氏兄妹是有恩情在的,多年前双生岛政权更迭,慕氏兄妹丧失双亲,两个年幼的孩子沦落在平民家中饥寒交迫,在那个时候,是铁威站了出来。
“让他们活着就好,”这是钱清浦向他下的令,“像畜牲一样活着也所谓。”
可当铁威看到慕氏兄妹在雪地中簌簌发抖时,铁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违抗了钱清浦的命令——他将慕氏兄妹带回了震泽府。
铁威知道,正是这对兄妹的祖先,将蛮荒之地变成了岛民的安身立命之所,他们的后人,不该像猪狗一样活着。
因为铁威的忤逆,钱清浦杀死了收养慕氏兄妹的平民,也杀死了与铁威同行的武士,那几个武士是铁威多年的挚交,亲如手足的同袍。
“还有下次,”钱清浦告诉铁威,“就为你的兄长收尸。”
铁威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甚至不敢高声痛哭,他只能沉默地陪伴慕氏兄妹,陪伴他们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成为威严的城主,成为圣洁的大巫,有一句话他只敢在心里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把你们当作我自己的孩子。
铁威想做一个值得依靠的父亲,可他却无法真正的保护慕氏兄妹,因为事实永远不可更改——铁威的身份,是钱清浦放在城主府的眼线,他是一个下贱的奸细,他活得如履薄冰,恐惧钱清浦向他下达的每一个命令。
他不想伤害慕氏兄妹,他也不敢无法违抗钱清浦。
这个钢铁一样的汉子,此刻瘫坐在逼仄的房间内,就连手下的侍卫进入房间,他也没有任何察觉。
“侍长,该去震泽府了。”侍卫轻声提醒铁威。
铁威身体一颤,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城主的敕令,我们不能去震泽府。”
侍卫一愣,上前一小步,附在铁威的耳边:“侍长,是钱清浦大人的命令。”
“钱清浦是城主吗!?”铁威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墨云死侍是城主的护卫,钱清浦算什么东西!”
铁威突然的狂怒,吓得侍卫后退数步,铁威紧咬牙关,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站在原地双目紧闭,浑身不住的颤抖。
“侍长……”侍卫再次试探性地呼唤铁威。
铁威终于睁开眼,他的一张脸已经变成死灰色,铁威用低沉而无力的声音,朝着侍卫开口道:“去吧,召集墨云死侍。”
“去震泽府?”侍卫问。
铁威点点头,再次瘫坐在长椅上。
墨云死侍正准备朝着震泽府进发,震泽府内的慕沉书,则独坐在宽阔的议事厅,暴雨后的天光依然昏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树叶腐烂的气味,四窗紧闭的大厅中光线晦暗,慕沉书宽阔的长椅,就安放在木梁投下的浓重阴影中。
慕沉书的侍从祁小九小跑进议事厅,香炉已冷,他是来为自己的主人添香的,不远处的慕沉书低着头,他的头颅隐藏在宽大的兜帽里,祁小九看不清慕沉书的表情,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主人是否已经睡着。
“小九,”一动不动的慕沉书忽然开口,“莫不凡到了么?”
祁小九一愣,随即迅速回过神来,他恭敬地向慕沉书鞠躬行礼,然后小声回答道:“回主上,有下人来通报,说是已经进了校场,很快就会到议事厅。”
“小九,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不用向我行礼。”慕沉书从椅子上站起来,掀开头上的兜帽,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憔悴,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主上毕竟是主上,不可乱了尊卑。”祁小九回答。
“什么主仆尊卑,我们都是人,”慕沉书长长地吸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墨云死侍也该来了吧。”
“是……”祁小九脸上露出怒容,“他们跟着两位长老一起进了震泽府——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想想,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小九,别憎恨你的敌人,”慕沉书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当你愤怒的时候,你的敌人就会抓住你的弱点,让你粉身碎骨。”
“是,小九明白了,”祁小九点点头,他沉默片刻后,忽然又向慕沉书问道:“主上,在你心里,莫大哥也是敌人吗?”
“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莫大哥是好人,小人不希望主上和莫大哥成为敌人。”
“哦?”慕沉书饶有兴味地看着祁小九,“你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主上知道,是莫大哥救了我的妹妹小叶子,小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小人只是觉得,莫大哥可以为了一个小丫头,把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坏人,既然不是坏人,我们就不应该害他,因为这个世界上,好人已经不多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好人已经不多了……”慕沉书长叹一声,“小九,你这句话就是最大的道理,也许有一天,你也能成为一天一地的豪杰。”
“主上说笑了,”祁小九摸摸头,“我这样的小角色,绝不可能成为豪杰。”
祁小九并不是自谦,因为此刻的他根本不知道,在未来——在一个由海侠莫不凡开创的辉煌未来,为海侠之死易名祁酒的他,会成为金盟玄铁旗的旗主。
祁酒将以急公好义闻名于世,人族、夸父、羽人、河洛,被他仗义相助的人遍布九州各地,世人尊称祁酒为“海客次侠”,他是继海侠莫不凡之后,唯一一个被冠以侠名的海客,即便是他的妹妹夜王,也无法掩盖次侠祁酒的豪杰之光。
看着眼前一脸单纯的祁小九,慕沉书又是一声长叹:“小九,你要记住,眼下看到的现实,并一定是真的现实。”
“主上,你的意思,小人不懂。”
“你迟早会懂的,”慕沉书一摆手,“你先出去,他们都要到了。”
“我想在这里陪着主上。”
“不,”慕沉书果断摇头,“你不要留在这里,我是为你好。”
“是,主上。”
慕沉书态度坚决,祁小九只能无奈地退出议事厅,慕沉书坐回长椅,再次盖上自己的兜帽,就在兜帽的暗影将慕沉书完全笼罩之时,慕沉书身边腾起一阵黑烟,鬼雾组织的怪人从黑烟中凭空出现,这些雾中的恶鬼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他们将慕沉书护卫在中心,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杀戮。
议事厅门口终于响起脚步声,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莫不凡当先进门,紧接着是钱清浦与柳千重,他们三人踏入议事厅,而铁威也带着墨云死侍,匆匆进入了大门。
墨云死侍在没有城主敕令的时候出现,等于彻底宣告了铁威的背叛,但铁威还是疾步走到慕沉书座前,单膝跪地,向慕沉书行了一个大礼——或许对这个中年侍长来说,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稍微减轻心中的羞惭。
但慕沉书并没有看他一眼,青年城主已经将铁威当成了空气,他的眼神扫过柳千重,扫过钱清浦,最后落在莫不凡身上。
“莫海头,看样子我们的交易失败了。”出人意料的是,慕沉书表现的很平静,在他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愤怒,甚至完全没有情绪的波动。
“也不全是,”莫不凡露出笑容,“至少你想见的人,我还是带来了。”
“莫海头不愧是生意人,”慕沉书也笑了,“见风使舵的本领,实在无人能敌。”
“主上,话也不能如此说,”钱清浦抖了抖身上的黄袍,“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天性,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想做赢家,你说对么?”
“钱都府说的话,自然是对的,”慕沉书看向钱清浦,“毕竟钱都府就是最大的赢家,越艮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苦心经营了半生,最后却给钱都府做了嫁衣。”
“老夫只是顺势而为,并非主上所想的机关算尽。”
“是吗?”慕沉书眨眨眼,抬手指向半跪于地的铁威,“把我的奴才变成自家的狗,这还不算机关算尽?”
慕沉书的话音落地,铁威的肩膀不禁抽搐起来,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有那么一瞬间,中年侍长甚至想拔出长剑,在慕沉书面前自戕而死,好让自己从这场可怕的争斗中解脱。
但他还是忍住了。
活,毕竟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欲望。
不过,此时的议事厅中,却有一个人不像他这般善于忍耐——柳千重,自打柳千重进了议事厅,慕沉书的眼里就只有莫不凡和钱清浦,根本没有在意人群中的自己,这种轻慢让大权在握的柳千重怒火中烧,他无法忍受这种忽视和羞辱——自己明明是钱清浦之下的第二人,可在慕沉书眼里,却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慕沉书,你这竖子!”柳千重指着慕沉书的鼻子,“我们四大家族为双生岛鞠躬尽瘁,你竟对越艮与林复下此毒手,像你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怎配得上城主之位!”
“哦?”慕沉书看着柳千重,眼神中充满了恶毒的嘲弄,“原来柳刑尉也来了,你说的话很有意思,那就请柳刑尉告诉我,这里的人,谁配得上城主之位。”
慕沉书的话让柳千重一愣,他转头看了看钱清浦,立马说道:“城主之位,当然是有德者居之!”
“说得好!”慕沉书眼中寒光一闪,“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那位有德者不会是你!”
慕沉书“你”字落地,身边的鬼雾怪人便一齐冲向柳千重,他们的速度飞快,身法又十分诡异,只是一弹指的功夫,便已来到柳千重身边。
一声凄厉的惨叫。
带血的刀透背而过,从柳千重的胸口穿出。
不过下手的人并不是鬼雾怪人——因为这把刀正握在钱清浦手上。不错,诛杀柳千重的人正是钱清浦,前一刻还在与柳千重称兄道弟的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钱清浦的举动。
柳千重看了看自己胸口的钢刀,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一脸古井无波的钱清浦。
“为什么?”
——这是柳千重死亡之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问题。但钱清浦根本没有给他答案,高大干瘦的钱氏家主,风轻云淡地抽出钢刀,然后注视着柳千重的尸体轰然倒地。
“典律刑尉柳千重,勾结海外贼匪,暗害越林两位同僚,如今更欲行刺城主,幸得城主妙算,识其狼子野心,我奉城主之命,将柳千重诛杀,此间之人,谁有异议?”
柳千重举刀高喊,眼睛扫过整个议事厅。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慕沉书微微一笑,从长椅上缓慢地站起身:“弑杀此贼,钱都府功不可没,我愿与钱都府二分大权,共治此岛,从今以后,断流城你我共为城主,不分主次。”
“主上厚恩,臣下万死难报!”钱清浦掀起黄袍下摆,跪谢慕沉书。
一见钱清浦下跪,周遭众人恍然大悟,他们抱起双拳,立即朝慕沉书跪了下去。
慕沉书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睛看向长跪不起的铁威:“铁威,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墨云死侍的统领,但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作为一个贱民活下去,我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卖主求荣的畜牲,你的下半生,都会活在耻辱和唾骂之中。”
慕沉书话音落地,铁威不禁浑身一颤,他下意识看向后方的钱清浦,但钱清浦却面无表情,铁威根本不知道,从慕沉书与钱清浦开始合作,他就注定是一个牺牲品,他是钱清浦向慕沉书表达诚意的“礼物”,也是慕沉书发泄愤怒的活靶子。
开始,他无法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最后,他又像棋子一样被抛弃。
铁威脸上一片死灰,他嗫嚅良久,却难以说出一句话。
“滚。”慕沉书低沉的声音在铁威耳边响起,中年侍长终于抬起头,眼眶里一片猩红,他凝视慕沉书许久,终于用一种无比虚弱的声音,向这位无情的城主开口:“主上,罪臣无能,再也无法陪伴主上左右……今后的路,还请主上珍重……”
铁威说完话,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出议事厅,慕沉书看着铁威的背影,朝着厅中众人一挥手:“都起来吧。钱老,从今天开始,你我都是城主,何须向我跪拜。”
跪倒在地的人齐齐起身,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莫不凡,此刻,在这个宽阔的议事厅里,被慕沉书与钱清浦联手算计的青年海头,俨然成为了一个可笑的角色。
莫不凡的脸上,不禁露出自嘲的表情,他双手不断击掌,向着慕沉书和钱清浦发问:“刚才你二位说,柳千重勾结海外贼匪,这海外贼匪,莫非就是我们海客?”
慕沉书点头:“莫海头是个明白人。”
莫不凡苦笑:“我要真是明白人,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二位如果不介意,能否告诉我,你们二人联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离开震泽府以后,”慕沉书回答,“我命下人骑快马去了监军府,正赶在你抵达之前。”
“原来如此,”莫不凡点点头,“城主不放心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我也真的想算计你,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做了这么多事,我竟和柳千重一样,变成了任人愚弄的蠢货。”
“莫海头已经足够聪明了,”钱清浦高声开口,“但你唯一的疏忽,就是没能举一反三。是你说的,做生意,就得找最稳妥的人合作。老夫经你提点,意识到和柳千重合作,将来我必要与他分权治岛,既然如此,我为何不选择与城主联手呢?”
“钱老说的是,”莫不凡点头,“无论用什么理由杀了慕沉书,你都得背上弑主的恶名,弄不好还要引发双生岛的骚乱,可现在就不同了,钱老混上了城主的名号,将来双生岛是二主共治,日月同天,这买卖,钱老可是一本万利。”
“能得到莫海头的赞许,老夫心里十分舒坦,”钱清浦一脸志得意满,“那现在,莫海头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做困兽之斗?”
“束手就擒自然不可能,”莫不凡不断摇头,“可送死的事,我也不愿意干。”
“可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慕沉书冷眼看着莫不凡。
“当然有,慕城主与我相识的日子太短,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就是从不喜欢做输家。”莫不凡高声一笑,转头朝着门外便喊,“昔老板,时候到了!”
——“狂雷,破!”
低沉的嗓音从议事厅门外传来,苍穹之中,忽然雷声大作,无数闪电凭空落下,砸在议事厅门前的空地上,一时间大地震颤,烟尘四起,站在厅门外侧的甲士,既不敢前进对敌,也不敢贸然后退,只能手握兵刃,站在原地战战兢兢。
“是那个术士!”钱清浦牙关紧咬。
“钱老,说话谨慎些,我家昔老板不是术士,他是相者,天相之力的操纵者。”莫不凡对钱清浦撇嘴一笑。
“昔挽云的确厉害,”慕沉书看着莫不凡,“可想与我们拼命,你们还是没有胜算。”
“慕城主说得对,但也不全对,”莫不凡笑意不改,“我是从来没想过要与你们拼命,我的计划是,让你们大大方方放我走。”
“什么意思?”慕沉书脸色一变。
莫不凡没有回答慕沉书的问题,眼睛紧紧盯着议事厅大门,此际被惊雷炸起的烟尘已经渐渐淡去,宽袍大袖的昔挽云从烟尘之中走出,而在他的手边,还跟着一个美丽的女子。
“轻寒!”慕沉书忽然发出低吼。
慕沉书没有看错,昔挽云身边的人,正是大巫慕轻寒,相者果然没有辜负莫不凡的期望,他顺利找到了被囚禁的大巫,并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
“为何会这样!?大巫怎么会在他手里!?”钱清浦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朝着慕沉书疯狂吼叫:“你向我保证过,会把大巫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钱老何故动气呢?”莫不凡摸了摸鼻子,“其实这也不是城主的责任,你有权谋,我有良计,我们海客,向来喜欢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说完话,莫不凡又看向慕轻寒,这个再次被海客劫持的大巫,正一言不发看着议事厅中的众人,看着躺倒在地的柳千重,她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复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呢?
愤怒?怜悯?绝望?
或许都不是,又或许都是。
“实在抱歉了。”莫不凡悄悄在心里这样说,然后青年海头就转过头,用凌厉的眼神注视着慕沉书与钱清浦:“二位,看来是我提条件的时候了,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放我们走,二是我杀了大巫。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大巫若死,天命之祭无法完成,彼时海巫神震怒,双生岛化为废墟,你们煞费苦心经营的一切,根本就不会有意义。”
莫不凡的话掷地有声,而昔挽云的袍袖中,也滑出一把匕首,相者手持利刃,抵向慕轻寒的咽喉,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我向来不用兵器,但为了小莫,我愿意破这个例。”
慕沉书和钱清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能死死地盯着莫不凡,他们仿佛想用自己的眼神,把未来的海侠扒皮抽筋。
“看二位的样子,是选择让我走?”莫不凡悠然一笑,解下腰上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大摇大摆走向议事厅大门。
没有人敢去阻拦莫不凡,因为慕沉书和钱清浦都没有下令,众人眼看着莫不凡走到大门边,与昔挽云和慕轻寒并肩而立。
“那我们就告辞了,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想来各位也累了,就不必劳神远送了。”莫不凡言语轻快,说着话还不忘朝议事厅内挥了挥手。
“莫不凡,你别忘了,你的人还在我手里!”钱清浦一声怒喝!
“我当然没忘,我还想拜托钱老,好好照顾我的伙计们,若是他们擦破一点皮,那二位,就只能看见大巫的尸体了。”
莫不凡朝钱清浦挑了挑眉,便与昔挽云一同胁持大巫,大步朝前走去,可万万没想到,才刚走了两步,祁小九忽然持着一根木棍,大喊着冲了上来。
“狗贼人!竟敢劫持大巫!”祁小九怒意汹涌,但身手实在蹩脚,刚冲到莫不凡近前,就被莫不凡一把拽住衣领。
“莫大哥,”祁小九表情一变,低声朝莫不凡开口:“你们不能朝下走,雾罗武士在校场里摆满了迷烟机关,你们一出去,就会着了道。”
“小九,你放心,”莫不凡一笑,“我没打算从那里走。”
莫不凡说到此处,又靠近祁小九耳边,轻声说了句:“替我给小叶子带个好。”然后便一脚将祁小九踢翻在地。
“不自量力的小杂碎。”莫不凡叫骂一声,摸着下巴再次朝前走去——但莫不凡的目标不是通往校场的大陆,他一路朝上,大摇大摆走向了震泽府的上方。
“小莫,我们要去慕沉书的寝宅?”昔挽云疑惑地发问。
“不,我们要去隔天桥。”莫不凡高声回答,似乎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见。
听到隔天桥三个字,在场的人无不一声惊呼,就连慕轻寒也转头看着莫不凡,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光。
隔天桥位于青云之阶的顶端,血饮之仪后,海岚无故背上刺杀越艮的罪名,慕沉书曾带着莫不凡与海岚从震泽府密道逃脱,就在那个时候,莫不凡惊鸿一瞥地远观过隔天桥。
“我们要去隔天桥。”
莫不凡既然这么说,当然就准备这么做。
也许是想保护大巫的周全,也许是认为莫不凡已经发了疯,总之慕沉书和钱清浦都没有派出追兵,莫不凡和昔挽云带着大巫,无惊无险地来到了震泽府上层,莫不凡凭着当时的记忆,迅速在慕沉书寝宅的后侧,找到了延伸而上的青云之阶。
“我们不能去隔天桥。”一直没有出声的慕轻寒,在这一刻终于开了口。
“为什么不能?”莫不凡问。
“那是属于恶鬼的地方,你们会在那里送命。”慕轻寒回答。
“那你呢,你也会送命吗?”莫不凡又问。
“我不会,我的性命,只会在天命祭来临的时候结束。”
“所以你阻止我们,是为了救我们,救两个劫持了你的恶贼。”
慕轻寒不说话,莫不凡注视慕轻寒良久,忽然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送命……”说到这里,莫不凡稍微顿了顿,他别过头去,躲开了慕轻寒的眼神,“我也不会让你送命,像你这样的人,不该有悲惨的结局。”
莫不凡说完话,当先登上青云之阶,昔挽云碰了碰慕轻寒的肩膀,慕轻寒愣了愣,只能无奈地跟上莫不凡的步伐。
三人行进了半柱香时间,蜿蜒盘旋的青云之阶才算走到尽头,他们终于抵达海崖的顶端,这里没有任何活物的踪迹,四处都散落着细碎的石块,崖顶的两端可以俯瞰双生岛的全貌,同时可以看到浓雾中的海浪,正不断拍打高耸的海崖。
目的地隔天桥,就处在三人的正前方——那是一座十分古旧的索桥,整座桥身以粗大的铁链组成,桥面铺满了双生岛独有的月柏木,经年的水汽浸染,让桥面显露出脆弱的斑纹,那些暗红色的木板,早已经因海风和湿气朽烂。
“奇怪了,青云之阶上还是虫蚁乱钻,这里却连根杂草也没有。”莫不凡一边低声自语,一边走向隔天桥起点,在这里,莫不凡发现桥头挺立着一尊巨大的海巫神石像,这座石像与莫不凡之前见过的全然不同——它的面部狰狞似鬼,口中满布满獠牙,女神鼻梁之上,更是生有八只眼睛,这八只眼睛全都怒目圆睁,似乎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恨意。
海巫神石像下方,更是散落着许多铠甲以及人类的尸骸,尸骸血肉剥落,唯余白骨,铠甲斑驳朽烂,锈迹斑斑,看上去,这些尸骨已在神像下风吹雨淋了许多个年头,不知道为何,居然没有人来将它们收敛。
青年海头眨了眨眼,转头又看向隔天桥的终点——海峡对面有一块巨大的平地,这块平地看似毫无异常,莫不凡却明显感觉一种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属于死亡的凋敝感,在被养父虞靖收养之前,幼年莫不凡曾沦落在乱葬岗中,他感受过这种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并且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
莫不凡忽然有些恍神,慕轻寒走到莫不凡身后,指着隔天桥对莫不凡说:“走过隔天桥,就是双生岛的后岛,那里有定海城的遗迹。”
“如今它不叫定海城,应该叫遗世鬼城。”莫不凡说道。
“你知道的事,比我想象的多,”慕轻寒显得有些诧异,“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不能在遗世城生存,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让我去向哥哥和长老求情,他们会放过你的伙伴。”
“大巫,你低估了人心的险恶,”莫不凡摇头,“我们回头无岸了。”
莫不凡说完话,瞥了一眼海巫神的石像,便毫不犹豫走上索桥,慕轻寒眼见规劝莫不凡失败,便指着地上的骸骨,开口央求身边的昔挽云:“昔先生,莫不凡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你看看这些尸骸,他们就是前车之鉴,被遗世恶鬼杀死的人,岛民不允许他们入土为安,我不想你们和这些人一样,落到死无葬身之地。”
听了慕轻寒的话,昔挽云沉吟片刻,轻声开口对慕轻寒说:“大巫——不,慕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但现在我只能相信莫不凡,因为海客已经别无选择。”
海客的确已经别无选择,甚至昔挽云也根本不明白,莫不凡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路,但他只能相信莫不凡,他也必须相信莫不凡。
慕轻寒的真诚没能打动两位海客,三人终究还是走向了双生岛的禁地,也许是因为鬼城散发出的诡异气息,也许是海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三人在湿滑的索桥上,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行进至隔天桥的尽头,马上就要踏上鬼城的土地,莫不凡却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小莫?”
“有点不对劲。”莫不凡皱起眉头。
“哪里不对劲?”昔挽云知道,莫不凡五感异于常人,能够感知最细微的风吹草动,所以当莫不凡发出警告,相者也不禁绷紧了神经。
“我不敢确定,但一定就在前面。”莫不凡望着前方的土地,那是一片深灰色的土壤,混杂着碎石与沙砾,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殊。
“这可有意思了。”莫不凡撇撇嘴,转头看着身后的慕轻寒,莫不凡端详慕轻寒片刻,然后把手伸向慕轻寒,迅速拔下慕轻寒头上的发钗,慕轻寒的头发披散下来,于是莫不凡便顺手将慕轻寒的发丝撩到耳后。
这个小小的动作,莫不凡是顺势为之,但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种撩拨。
慕轻寒脸红了,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做什么?”
“不是说恶鬼最怕海巫神?”莫不凡回答,“你的发钗好歹也在织雾宫受过香火,应该有些神力,所以借来用用。”
“借发钗便开口借,为何做这种轻薄举动。”慕轻寒咬住嘴唇,别过头去。
“轻薄?”莫不凡顿感十分委屈。
“我轻薄吗?”莫不凡看向昔挽云。
“很轻薄。”相者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说昔老板,你这胳膊怎么往外拐?”
“凡涉做人之品行,昔某不分亲疏,只看事实。”
“行吧,行吧……”莫不凡翻了个白眼,“反正在姑娘面前,我永远落不到好名声。”
莫不凡龇牙咧嘴,将慕轻寒的金钗握在手上,微微发力一握,那根坚硬的金钗,瞬间便在莫不凡手中,断成了许多细小的碎块。
“海巫大神,我虽是个外乡人,但也请你给我个面子,显显你的神通。”
语落,莫不凡右手一挥,手中的金钗碎块便如漫天花雨,打入前方的空地,碎块入地四寸,似乎没有任何造成任何改变,但莫不凡却微微一笑,因为青年海头真真切切的看到,碎块落入前方五步开外的小土丘时,平静的土皮产生了微微的震动。
于是莫不凡趁热打铁,举起酒壶,将壶中烈酒洒向小土丘——酒有奇效,虽能使人成瘾,但蛇虫鼠蚁,恶兽海怪却都对酒味十分抗拒,所以莫不凡洒酒相逼,是想让让潜藏在土里的东西,自己现出真身。
果然,烈酒刚刚沁入土中,土皮就产生了一阵剧烈翻滚,像是波浪一般上下起伏,这东西闹出的动静不小,周遭的土壤都在跟随它的动作不断震动,想来绝不是易与之物,方才若没有莫不凡发现端倪,那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不过,此际的莫不凡也未做出动作,只是摆开架势站在原地——敌在暗,我在明,只要对方不现出真身,青年海头就绝不会贸然出手。
片刻之后,土下的生物按捺不住了,它被烈酒的气味逼得失了神智,终于从潜藏的泥土中窜出,弓身弹射而起,直飞莫不凡的面门。
昔挽云和慕轻寒,都只看到一道硕大的黑影迎面飞来,唯有眼力过人的莫不凡把这东西看了个真切,原来这道黑影是一条小腿粗细,长约五尺的大黑蛇。
黑蛇浑身的鳞片脱落大半,身上也有多处腐烂,甚至能看见体内森森的白骨,就连那大张的蛇口,下颚也消失了一半。
“这蛇,不是已经死了么?”
莫不凡心里虽是疑惑,动作却没有半点停顿,黑蛇飞来之时,莫不凡已经右脚凌空,以迅雷之势狠狠踢出,待昔挽云和慕轻寒回过神来,黑蛇已被莫不凡踢向隔天桥之下,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峡之中。
“险中又险。”昔挽云看向下方的海峡,不禁深吸一口气。
“不仅险,而且还很怪。”莫不凡一脸疑惑地看向昔挽云。
“很怪?”
“不错,昔老板,你刚才可能没看清楚,这条蛇,明明是条死蛇啊。”
“什么?是条死蛇?”昔挽云也被莫不凡说懵了,“小莫,你会不会看错了,死蛇如何能攻击人,它刚才的攻势,可是十足的凶猛。”
“莫不凡没有看错,”慕轻寒断然说道,“鬼城遗世里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死的。”
“这话怎么说?”莫不凡赶紧发问。
慕轻寒正欲向莫不凡解释,但恰在此时,莫不凡身后的土堆,却又再次翻涌起来,又一道黑影快速袭来,这次是奔向了莫不凡的后背。
“小心!”慕轻寒高声提醒。
莫不凡心里一凉,立即意识到土里的东西还没有料理干净,可现在转身进攻,明显已经错失了时机,虽说侧身躲闪,肯定能成功避开怪蛇,可面前的慕轻寒却会受到殃及。
电光火石间,莫不凡脑中闪现出无数种对策,最终青年海头选择以脚蹬地,身体在原地旋转一圈,然后凭借着过人的耳力判断出怪蛇的距离,在怪蛇弹射而来之时,莫不凡脚尖刚好踢中蛇身,只可惜,这样的动作实在难以准确发力,这条怪蛇并未向先前一般,被准确无误地踢向隔天桥外,只是擦着桥身的铁索滑落出去。
“躲开!”莫不凡朝慕轻寒大吼。
可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快,慕轻寒哪里来得及反应,就在她想要躲避的瞬间,那滑落的怪蛇突然尾部一卷,正好缠住慕轻寒的脚踝,将慕轻寒也带了出去。
莫不凡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几乎是本能般俯身下跳,双手抓住了半空中的慕轻寒,然后迅速用脚勾住了铁索。
慕轻寒愣了,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莫不凡会用这种送命般的方式来搭救自己,而莫不凡则牙关紧咬,开口向昔挽云狂吼:“昔老板!打蛇!”
莫不凡这一声吼,也让昔挽云回过神来,相者俯身一看,发现缠在慕轻寒脚踝上的黑蛇,正如莫不凡形容的一样,浑身朽烂腐败,完全不像活物,但就是这不死不活的怪蛇,正在用一种扭曲的姿势反转身体,试图攻击上方的慕轻寒。
相者没有犹豫,甚至没有耗费时间凝聚星力,使用他擅长的天相之术,他掏出先前胁持慕轻寒时使用的匕首,略一发力,掷向了慕轻寒脚踝上的怪蛇。
一击即中。
从不使用兵刃的昔挽云,施放暗器的手段竟无比高明。
匕首准确削断了怪蛇残破的头颅,头颅没有身体作为依靠,直直朝下坠落,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使人感到惊奇的是,所谓永远不会死去的怪物,在失去头颅之后,竟然立刻失去了力气,从慕轻寒脚踝上滑落。
“昔老板,看来我平时放暗器,你是没少偷学啊。”危机终于解除,莫不凡也长舒了一口气,而被莫不凡死死拉住的慕轻寒,此刻望莫不凡的脸,眼中闪现出一种特别的光彩。
关于大巫慕轻寒何时倾心与海侠莫不凡,后世的众多学者,乃至坊间野史都有许多不同的答案,但其中流传最多的版本,就是海侠为了大巫的纵身一跃。
“救命之恩不能与情爱混淆,这种方式过于武断。”反对者们如是说。
可支持者们也有自己的理由。
——“没有女人,能够拒绝一个肯为你豁出性命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是海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