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不死恶鬼
张惜辰2022-01-15 11:2310,734

  九州大陆上绝大多数的学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对男女之情都兴趣缺缺,相比于风花雪月的缠绵情事,我们更喜欢波澜壮阔的史诗和传奇,但只要提到海侠,即便是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大巫慕轻寒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名字。

  她是海侠唯一深爱的女人,纵横天下的海侠莫不凡,心中可以同时装下九州七海,但他的心中,却也只能装下一个慕轻寒。

  当慕轻寒故去之后,莫不凡终其一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诚然,海侠身边从来不乏倾国倾城或者风姿超然的倾慕者,但海侠的心里,却不会再给任何人留下位置。

  慕轻寒逝去了,海侠的心也就死了,或者说,属于男女之情的心,就彻底死了。

  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将大巫慕轻寒当作海侠的陪衬,我们甚至不能说,只有她配得上天下无双的海侠,我们只能说,只有海侠才配得上她。

  因为她是一个配得上伟大二字的女人。

  她的伟大,与她的爱人是谁毫无关系。

  与她的身份毫无关系,更与她的性别毫无关系。

  她伟大,只因为她就是她。

  摘录自《玉龙寺笔记》——澜州学着王双著

  慕轻寒坐在坍圮的民舍前方,将一支木钗小心翼翼别在头上。

  莫不凡毁了她的金钗,就将这支木钗赔给了她。

  “这是千年沉香木雕成的,比你的金钗贵十倍,”莫不凡说,“一个大姑娘,披头散发不像样,你就自己带上吧,不然又冤枉我轻薄。”

  说完话,莫不凡跑到一边喝酒了。

  慕轻寒莞尔一笑,明明就是路旁折得枯树枝,莫不凡鬼鬼祟祟躲在墙后,用短刀削成了发钗,真当她没看到。

  东西不是稀罕东西,可慕轻寒却很喜欢。

  慕轻寒已经不是孩子了,但除了兄长慕沉书,还没人送过她礼物,更何况送她这件礼物的人,并没将她看成不可冒犯的大巫,只把她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慕轻寒转头望向莫不凡,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总是满嘴胡话的青年海头,其实有一种奇怪的可爱——她以前未曾注意到的可爱。

  但莫不凡没注意到慕轻寒的注视,青年海头把酒壶放在嘴边用力倒了倒,酒壶里却没倒出一滴酒,莫不凡皱起眉,无奈地垂下手臂。

  酒喝干了,日头也快落了,莫不凡罕见地学起周呼,粗鲁地骂了声娘——实话说,任谁在这种地方,心情都不会太愉快,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压抑的灰色,泥土是灰色,枯萎的树木是灰色,就连头上的苍穹也是暗灰色,夕阳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光彩。

  “再等下去,怕是要出事。”莫不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其实在离开隔天桥后,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莫不凡找到一处矮墙,让同伴们停下来稍事休息,而他则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个问题——鬼城遗世已经到了,他是否应该说出潜逃至此的理由,昔挽云他信得过,可他无法确定,如果将事实和盘托出,慕轻寒会不会给找麻烦。

  正在踌躇时,昔挽云走到莫不凡身前。

  “小莫,我们要去哪里?”昔挽云低声发问。

  莫不凡下意识抬起头,发现昔挽云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昔老板,你不舒服?”莫不凡关切地发问。

  “这地方十分不妥,”昔挽云的嗓音有些沉闷,“我能感觉到,土地下埋藏着不可估量的暗月之力,那都是被腐蚀的星力,充满了怨恨和疯狂。”

  “不可估量?和前岛相比又如何?”莫不凡又问。

  “应该数倍于前岛……”昔挽云眉头紧皱。

  “妈的,看来要速战速决了,”莫不凡咬咬牙,朝慕轻寒一挥手,“慕姑娘,劳你大驾,能过来聊两句么?”

  慕轻寒不明就里,但还是起身走到莫不凡近前。

  “慕姑娘,”莫不凡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慕轻寒,“鬼城遗世里有两棵双子神树,一棵名为新月,一棵名为满月,这件事儿你知道吗?”

  “的确有这两棵神树,”慕轻寒肯定地回答,“双子神树是初代城主慕震泽与大巫慕不染亲手所植,但根据织雾宫典籍记载,后岛毁灭之时,满月神树就已被大火焚毁,如今遗世城里,应该只有新月树尚存。”

  “那你能带我们找到新月树么?”莫不凡又问。

  “恐怕不行。”慕轻寒摇头。

  “不行?”莫不凡一愣,“慕姑娘是大巫,按理说,你是最了解遗世城的人。”

  “你们有所不知,”慕轻寒解释,“大巫在进行天命祭前,是禁止进入遗世城的。”

  “你没来过这里?”莫不凡感到不可思议,“可先前你言之凿凿,说我们会在遗世城送命,而你会安然无恙啊。”

  “这些都是我从典籍上看到的……”慕轻寒脸一红。

  “慕姑娘真是聪敏好学……”莫不凡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也没别的法子了,我把话挑明了说吧,其实我身上,有一张鬼城遗世的地图。”

  莫不凡说着话,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地图陈旧,边缘已经起毛,还有多处豁口。

  “小莫,这地图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昔挽云深感震惊。

  “钱清浦给的,”莫不凡叹口气,“在监军府里,其实我跟钱清浦做了个交易,我们在震泽府演了一出戏,目的就是麻痹慕沉书,然后带着慕姑娘来遗世城。”

  “你说什么?”慕轻寒听到莫不凡的话,不禁向后大退一步。

  “你别这么大反应,”莫不凡双手高举,“我向你保证,我对你没有恶意。”

  “我以为你挟持我,只是为了自保,没想到你还是在利用我……”慕轻寒摇着头,惊惧而又失落地往后退去,刚刚对莫不凡建立起的好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慕姑娘,”莫不凡看着慕轻寒,“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想想地图的事,我本能编个理由把你诓过去,可最后我还是向你坦白了,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但慕轻寒并不相信莫不凡的说辞,她脚步不停,一步一步退到墙角:“莫不凡,是我看错了你,你跟钱清浦没什么不同,跟那些只想争权夺利的人,没有一点点不同。”

  “妈的,就不该把这事儿说出来,”莫不凡的表情有些懊恼,“刚才我就希望,你能为我们指明方向,我才好把地图的事儿瞒住,可谁能料到,你也没来过遗世城……事到如今你就说吧,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慕轻寒不说话,决然地摇头。

  “行!既然慕姑娘不相信我!”莫不凡手一摆,“那你走吧,我不会阻拦你,昔老板也不会——但我要告诉你,你真走了,我和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前功尽弃了。”

  “那个人?”莫不凡的话一出口,昔挽云又露出了吃惊地表情,“小莫,难道你和钱清浦,也不是真心合作?”

  “昔老板,我怎么可能相信那个老贼,”莫不凡转头看着昔挽云“我是在利用钱清浦,目的就是骗取他的地图。”

  “那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昔挽云又问。

  “我不能说,事情办成前,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太大了,关乎整个双生岛的存亡,所以这个计划里,不能存在任何破绽。”

  莫不凡的表情前所未见的严肃,昔挽云看着面前的挚友,相者向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昔挽云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莫不凡想要保守一个秘密,即便你将他千刀万剐,他也不会向你透露一个字。

  “那你怎么证明,现在你不是在演戏。”慕轻寒眼神如冰。。

  “我没办法证明!”莫不凡声音低沉,然后他大步走向墙角的慕轻寒,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短刀。

  “小莫,你不能胡来!”昔挽云高喊。

  莫不凡没说话,把短刀交到慕轻寒手上。

  “送你的发钗,就是用这把刀削的,”莫不凡说,“如果你一定要认为,我跟岛上那些王八蛋没什么不同,那你就用这把刀杀了我。”

  慕轻寒呆住了,她完没想到,莫不凡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苦肉计?”慕轻寒的声音有些颤抖。

  莫不凡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看着慕轻寒,慕轻寒愣了愣,忽然举起短刀,一刀刺向面前的莫不凡。

  莫不凡眉头一皱。

  昔挽云一声低呼。

  然后血就流了出来,顺着冰冷的刀锋,一滴一滴落在灰色泥土上。

  钻心的疼,但莫不凡并没有死。

  因为慕轻寒这一刀,只是扎在了莫不凡肩膀上,慕轻寒看着面前的莫不凡,持刀的手缓缓松开,然后失力一般瘫坐在地。

  莫不凡躬下身,捡起地上的短刀,再一次送到慕轻寒手上。

  “慕姑娘,这条命算我欠你的,”莫不凡对慕轻寒说,“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用这把刀,再杀我一次。”

  慕轻寒缓缓抬起头,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别哭,”莫不凡看着慕轻寒的眼睛,“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命。”

  半柱香时间后。

  地图摊开了,莫不凡和昔挽云聚精会神看着地图。

  慕轻寒撕下了裙角,正在为莫不凡包扎伤口。

  最终慕轻寒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知道她一旦离开,被钱清浦控制的海客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同时在慕轻寒内心的最深处,她其实也想要信任莫不凡——因为慕轻寒短暂的一生中,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谎言与欺骗,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希望面前这个男人能够与其他人不同。

  “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莫不凡指着地图的东面,那个位置描绘着一棵挺立的巨树——之所以将它称为巨树,是因为它呈现在地图上的轮廓,比树前的神殿还要高上一倍。

  “这就是新月树?”昔挽云问。

  “对,这就是新月树,”慕轻寒点头,“你们看树前的神殿,上面就绘有新月标记。”

  慕轻寒说完话,让莫不凡披上了衣衫,然后用手指着地图的西端:“这里便是满月神树,当年后岛生了大乱,满月神殿燃起大火,神树也在那场大火里被焚毁了。”

  “我们还算是走运的,”莫不凡摸着下巴,“按这地图所示,新月树离我们并不算远,我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出发,大概两个时辰能抵达。”

  “那我们去新月神树,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昔挽云问。

  “找一个人。”莫不凡回答。

  “什么人?”昔挽云又问。

  “我不知道,”莫不凡摇头,“但与我合作的人说,只要找到这个人,就有可能找出阻止天命祭的方法,而只要阻止了天命祭,我们就能保住慕姑娘的命。”

  莫不凡此言一出,昔挽云和慕轻寒都是一愣,慕轻寒惊讶地看向莫不凡,现在她才明白,莫不凡说一定会救她的命,竟然是这个意思。

  “你们在谋划这么大的事?”昔挽云显得有些焦虑,“依我看,这天命祭本身就是子虚乌有,慕姑娘本就不必死,我们冒这么大的险,真值得吗?”

  “昔先生,天命祭绝对是真的,”慕轻寒说,“你看这鬼城遗世,就是最好的证明。”

  “天命祭在双生岛传承千年,我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莫不凡也如此说。

  “好,就算天命祭是真,”昔挽云说,“那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慕姑娘,钱清浦又是为了什么,他总不至于良心发现,也想给大巫一条活路。”

  “他自然没这么好心,”莫不凡说,“他仅仅是想利用新月树下这个人罢了。”

  “他要利用这个人?”昔挽云感觉无法理解。

  “不错,你还记得在监军府,越闲舟给我们讲的传说么?”莫不凡说,“当时越闲舟告诉我们,初代大巫本是凡人,但她用了一种特殊的手段,最后把自己变成了神。”

  “你的意思是说,钱清浦想效仿我的先祖,让自己肉身成神?”慕轻寒神色大骇。

  “他毕竟已经老了,”莫不凡眨眨眼,“你们想想,即便让他独掌双生岛大权,他又能活多久呢?人的欲望不会有止境,无论你拥有什么,都一定还想要更多。”

  “那照你的说法,新月树下那个人,竟然如此神通广大,既能阻止天命祭,还能通晓肉身化神的方法?”昔挽云感到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奇怪,”莫不凡说,“但钱清浦跟我的那个合作者,都对这个人深信不疑,而且他们都说,要想打动那个人,必须要有慕姑娘在场。”

  莫不凡说完话,转头看了眼慕轻寒,然后把羊皮地图卷起来,揣在了怀里。

  “天要黑了,咱们动身吧。”莫不凡说。

  日头几乎完全落入了云层中,原本就灰暗的遗世城,此刻更是阴森逼人,若不趁着仅有的天光尽快赶路,那就得摸黑前行了。

  可莫不凡刚要抬腿,忽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拉,下意识低头,发现土里竟无端伸出一只鬼手,这只鬼手干瘪破烂,关节处还能见到发黑的骨骼。

  这鬼手刚好了抓住了莫不凡右脚的脚踝,便是莫不凡见惯了风浪,此刻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也怪方才和慕轻寒的一番纠缠,让莫不凡耗费了太多心神,若放在平时,他早就能发现潜藏的危险。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众人都愣了神,莫不凡当先清醒过来,用右脚大力踢向鬼手,那鬼手经莫不凡这么一踢,立刻从从手腕处断裂,莫不凡也借机跳到了一边。

  鬼手断了,但手的主人还在土里,莫不凡刚一闪开神,地面上便沙土乱动,然后一具干尸便从泥土中爬了出来——这干尸浑身血肉全无,只剩一层褐色的外皮,形同骷髅的身体上,还穿着腐朽的铁衣,看来曾经还是个军人或者武士。

  “是不死恶鬼!”慕轻寒慌忙喊道,“刚才我刺伤你了,一定是滴落的血气,把他们给唤醒了。”

  “按你这意思,我的血还挺香?”莫不凡眉头一皱,未等那恶鬼站定,便足尖点地,风一般冲了过去。

  莫不凡冲向恶鬼,恶鬼的目标显然也是莫不凡。

  只见它口中发出咆哮,双手在半空中疯狂舞动,莫不凡见它这痴愚的模样,也就没准备跟他硬碰硬,青年海头步子一停,瞅准一个空隙,屈膝躲过恶鬼的进攻,然后便以肘为刀,重重扫在恶鬼未被铁衣覆盖的腰间。

  可是就但连莫不凡都没想到,他这简单的一击,竟然直接把恶鬼拦腰打成了两段——原来这恶鬼在土中深埋已久,如今被风一吹,骨肉就像火烤过的木头一样松脆。

  但恶鬼也并未因此死去,他的下半身虽已不再动弹,上半身却以手为足,快速的爬向莫不凡,嘴里依然在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

  莫不凡正欲出手,要把这半身恶鬼打个稀烂,但数条黑色的丝线忽然从背后飞来,这丝线像有生一般绕过了莫不凡的身体,直直飞向前方的恶鬼,恶鬼似乎对丝线颇为忌惮,它的没有选择转身,而是手部向后,飞速刨地,用一种奇异的姿态向后倒退。

  但丝线速度比它更快半分,很快便将这恶鬼牢牢裹住,丝线接触恶鬼的位置,一瞬间燃起青黑色的火焰,火焰看上去没有温度,但恶鬼却发出无比凄厉的哀嚎。

  莫不凡以为是昔挽云在施以援手,可他心里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从未见过相者使用这种奇异的招式。于是青年海头回头一看,正见到慕轻寒眼睛紧闭,双手平举,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暗月之力正在不断涌出,这暗月之力起初只是两团黑色的幽光,但从她手中飘出以后,就化为黑色的丝线,源源不断飞向莫不凡前方的恶鬼。

  看来慕轻寒说,自己不会在后岛送命,并不是信口开河。大巫确实有克制不死恶鬼的神奇力量,就像水能熄灭火,就像风能吹散烟。

  而被暗月之火灼烧之后,恶鬼忽然停止了嚎叫,它的眼眶中窜出两只怪虫,这两只怪虫身上也带着未熄的火焰,挣扎着窜向恶鬼身前的土地。

  有意思的是,怪虫甫一离开恶鬼的身体,那恶鬼就直直栽倒在地,再也不曾动弹,看来就像一具真正的干尸。

  莫不凡赶紧再看那两只怪虫,两只怪虫约有巴掌大小,身体细长,通体血红,头顶上生有八只圆眼,嘴边长着一对锋利的口器,自头颅往下,六只倒刺横生的虫足整齐排列成三行,这些虫足正因暗月火焰的灼烧,不断痛苦地抽搐。

  六足怪虫?

  莫不凡心中一凛,不禁想起血蜥古林中的旧事,当时偷跑进血蜥古林的小叶子,说自己脸上涂着六足大虫磨成的粉末,有这种粉末在,血蜥就闻不到她的味道。

  小叶子所说的六足大虫,莫非就是这种怪虫?

  莫不凡想到此处,不禁指着地上的鬼虫,向身后的慕轻寒发问:“慕姑娘,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是鬼螅虫,”慕轻寒回答,“它们就是后岛覆灭的根源,遗世城的活物之所以会变成不死的恶鬼,都是因为它们。鬼螅虫会钻入活物体内,将宿主的血肉吞噬殆尽,然后盘踞在宿主头颅之中,操纵宿主攻击一切靠近的人畜。”

  “盘踞在头颅中?”莫不凡感觉一阵恶心,于是抬起脚踩碎一只鬼螅虫,顿时黑色汁液四溅,浓重的腥臭味道窜入鼻腔。

  莫不凡再次抬脚,要将另一只鬼螅虫也踩碎,但原本一动不动的鬼螅虫,在莫不凡踏脚时却翻了个身,然后贴着莫不凡的靴子,钻入旁边的一道裂缝。

  “这混账东西。”莫不凡虽然有些懊恼,却也没有太过在意,可一旁的慕轻寒见状,脸上的表情忽然一变。

  “糟了,”慕轻寒惊恐地说道,“鬼螅虫都是结群而居,它这一走,定然会唤醒其他鬼物。”

  慕轻寒的话才刚说完,周遭的土地就都颤动了起来,无数鬼手从土皮下伸出,鬼手密密麻麻不可胜数,看来泥土之下,还隐藏着更多的不死恶鬼。

  慕轻寒摆开架势,又要施展自己的秘术,但莫不凡却一把扯住慕轻寒的袖子:“想什么呢,你杀得完吗!”说完话,莫不凡转头又看着昔挽云:“昔老板,快溜!”

  莫不凡语落,三人立即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但只跑出十余步,前方竟也出现了无数不死恶鬼,眼见恶鬼就要靠近三人,莫不凡把腰上的黄铜酒壶一甩,那酒壶下方便喷出一道烈焰,恶鬼面对灼热的火焰,竟本能般朝后退却。

  “怕火?”莫不凡眼中精光一闪。

  原本以为这东西只怕暗月之火,没想到连普通的火也怕,不过怕归怕,凡火毕竟不如慕轻寒的暗月之火,只能将恶鬼逼退,却不能将它们杀死。

  但既然能逼退,三人也就有了一线生机,莫不凡扯住捆绑酒壶的铁索,将黄铜酒壶抡成一个火圈,三人在火圈的保护下,终于可以继续朝前行进。

  “小莫,这也不是办法,”昔挽云看着周遭咆哮的恶鬼,“咱们这做法,只是饮鸩止渴。”

  昔挽云说的不错,莫不凡酒壶下方有一个暗格,里面暗置了河络巧匠打造的天火匣,既是机关,那就得靠火油燃烧,虽说天火匣的火油是鲛人秘制的须鲸油,燃烧时间是寻常火油的十倍,可照这般用法,别说到新月神树,就是再走个三十步,酒壶里的油就要燃尽。

  “昔老板,稍安勿躁,我自有主意,”莫不凡脚步不停,左手指着前方的一处空地,“你们看,这周遭都是活尸,但前方那片空地,却没有半点异常,依我看,那地方肯定有什么东西,能克制这些不死恶鬼。”

  要说关键时刻,还是莫不凡有急智,在这四面楚歌的时候,不仅能冷静对敌,还能凭借过人的眼力,准确地为同伴们找到生路。

  “可此处距那空地,大约有五十步的距离,你的天火匣,能撑到那里吗?”昔挽云声音低沉。

  “走不到也得走。”莫不凡牙关紧咬。

  “既然如此,死一个人,总比大家都死好。”昔挽云忽然停下脚步。

  “昔老板,你是什么意思?”莫不凡面色一变。

  昔挽云没回话,手中暗自聚集天星之力,然后相者不等莫不凡反应,两掌向前一推,莫不凡和慕轻寒只觉一股狂风自身上生起,然后便不受控制的飞到半空。

  昔挽云是想靠天相术,把莫不凡和慕轻寒送到那片空地,可这样一来,自己也就成为了不死恶鬼的活靶子。

  不死恶鬼全部朝着昔挽云围拢过去,相者自知无法与数量如此众多的鬼物为敌,它们不会给自己凝聚天星之力的时间,所以相者只能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死亡。

  “昔老板!你这个王八蛋!”眼见如此情状,半空中的莫不凡不禁大骂一声,他也未作思考,立刻拉住自己的腰带往外一抽——这是雷州荒兽之皮制成的革带,柔软如丝却又坚韧如铁,便是寻常的刀剑,也难以将这条腰带砍断。

  莫不凡将腰带奋力朝前一挥,腰带紧紧缠住了昔挽云的胳膊,然后青年海头使出全部力量,把昔挽云朝上一拉,还未回过神来的相者,就这样被莫不凡拉离了地面。

  不死恶鬼扑了个空,挥动的鬼手只触及到昔挽云的靴底,而莫不凡则死死拉住腰带,借着风力,带着昔挽云朝前飞跃了一大段距离。

  可惜莫不凡这一举动,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因为天相术凝聚的风力,无法将两个人都带入前方的空地,在距离空地五步远的地方,两人双双跌落在地,不死恶鬼本能般挥舞着四肢,猛地冲向两位心神未定的海客。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已经进入空地的慕轻寒冲了出来,这个身形柔弱的女子,在这危急关头迸发出前所未见的力量,她竟硬生生将两位海客拖进了空地的范围。

  不出莫不凡所料,这片空地似乎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凶暴嗜血的不死恶鬼,朝着空地中的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却又不敢前进一步。

  莫不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立即转头看着脸色煞白的昔挽云。

  “昔老板!你再这么做,我就亲手杀了你!我会放干你的血,再把你的尸体扔到海里喂鱼!”莫不凡狠狠抓住相者的肩膀,眼睛里一片猩红,从未有人见过青年海头如此愤怒,可莫不凡就是这样的人,他一次一次为自己的同伴铤而走险,却决不允许自己的同伴,做出轻视性命的事。

  昔挽云正想对莫不凡解释,但抬头看到莫不凡背后,眼神忽然变得一片混沌。

  “花,花……”相者的声音变得飘忽,他指着莫不凡背后,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莫不凡赶紧回头望去,果然发现在空地的一角,长着一朵长度不过三寸的植物,这棵植物静静在废墟中绽放着,船灯一样的花蕊,正闪耀着微微的白光。

  劝夜花。

  莫不凡心里一惊,面前的植物的确是曾在流光道见过的劝夜花,正是这种花,曾将昔挽云带入幻境,几乎让相者在疯狂中自我毁灭。

  莫不凡仔细一看,空地上的劝夜花何止这一朵,碎石旁,小丘后,乃至于曝露在地表的枯骨中都有劝夜花开放,这些花朵微光闪耀,一直绵延到目力难及的远方。

  “花,龙,龙……”昔挽云的眼神已经变得一片空洞,莫不凡没有犹豫,直接以手作刀,打向昔挽云的后颈,将已经神志不清的相者打晕。

  “你,你在做什么?”慕轻寒大惑不解。

  “做必须做的事。”莫不凡叹了口气,看了看周遭跃跃欲试,却始终不敢向前的不死恶鬼,终于疲倦地坐在地上,青年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将二人在流光道以及幻世碑林的遭遇,向慕轻寒和盘托出。

  “你们竟去过先祖的陵寝。”听完莫不凡的讲述,慕轻寒也感觉有些意外,她低下头沉默了恶片刻,然后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其实城主陵寝里,少埋葬了一个人。”

  “哦?”慕轻寒的话,让莫不凡感觉不明就里,不禁开口问道,“少葬了谁?”

  “我的父亲,慕诘。”慕轻寒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悲伤,她与慕沉书一样灰色的瞳仁,此刻更是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慕姑娘,你的意思是,你的父亲作为上一任城主,并没有被安葬在流光道的城主陵?”

  慕轻寒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点点头,她的脸上浮现出让人心碎的苦笑,然后抬手指向昏迷的昔挽云:“昔先生可以用天相术操纵狂风和大地,甚至召唤陨石与天雷,我觉得他的力量,应该来自于某颗未被记载的天星,这颗天星无比强大,甚至能匹敌九州的十二主星,但昔先生获得这颗天星祝福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体比常人更加敏感,他体内的力量会对所有腐蚀的星力产生反应,这种星辰与星辰间的对抗,会让他的身体和精神崩溃。”

  慕轻寒向莫不凡解释着昔挽云的情况,同时她也是在用这种方法,回避有关自己父亲的话题,显然她并不希望莫不凡追问下去,而莫不凡看着慕轻寒的表情,他心里也明白,自己无法残忍到去揭开大巫刻意隐藏的伤疤。

  “慕姑娘,你说的那颗星,叫华天,”莫不凡顺着慕轻寒的话头,向慕轻寒解释道,“华天之星照耀着九州之外的另一片大陆,那里曾存在着属于相者的国度,不过,那个无比强大的帝国,如今却和鬼城遗世一样,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了。”

  莫不凡说到这里,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造就这场灾难的人,就是昔老板自己,因为他错误的选择,相者的国度被他亲手覆灭,他眼睁睁看着亲人与挚友一个接一个死去,只有他活了下来,然后永远被这些痛苦的回忆折磨。”

  “昔先生竟有这样的往事……”慕轻寒转头看着昔挽云,眼神里充斥着怜悯。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华天赐予他的力量,真的是祝福吗?”

  慕轻寒没有说话,沉默良久,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止是昔老板,”莫不凡又说,“一条船号的所有船员,都背负着痛苦的过去,慕姑娘,人人都有不能释怀的往事,作为领袖,我的责任就是带他们走出自己编织的阴影,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就像你之前对我说的: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的可能。”

  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的可能。

  慕轻寒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脸上也终于露出笑容,这种干净的笑容和强装的苦笑全然不同,莫不凡可以看到,慕轻寒的眼睛里,再次闪动起属于生命力的光彩。

  “我可以帮助昔先生,”慕轻寒对莫不凡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双生岛的大巫和城主,都是暗月秘术师,我在织物宫的古籍里,曾学过一种秘术,能暂时压制昔先生体内的天星之力,这样一来,遗世城腐蚀的暗月之力,就不会再对昔先生的精神产生影响。”

  “哦?还有这种秘术?”莫不凡心里一喜。

  “的确是有,”慕轻寒点头,“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快说。”莫不凡催促。

  “使用秘术后,六个时辰内,昔先生会失去全部的力量,在遗世城这种地方,如果失去相者的帮助,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不用担心这个,”莫不凡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耳边依然充斥着不死恶鬼的咆哮,昔挽云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莫不凡和慕轻寒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莫不凡手上,还握着一支用剩余火油制作的火把。

  “我怎么了?”昔挽云声音沙哑,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相者吃力地抬手,试着唤醒沉睡的天星之力,但体内的力量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昔老板,不用怕,”莫不凡向昔挽云解释,“是慕姑娘帮了你,用秘术。”

  昔挽云一愣,然后立即明白了莫不凡的意思。

  “那就多谢慕姑娘了,”昔挽云深吸一口气,以手撑地坐起了身来,相者望着前方的一株劝夜花,开口又说道:“这劝夜花太过诡异,它就如一个容器,能将分散的腐蚀星力凝聚起来,我实在无法对抗那种幻觉。”

  “现在好了,”莫不凡把昔挽云扶起来,“这些东西再也不能给你添乱,你用普通人的眼睛看看它们,其实还挺美。”

  “可我没有力量了,”昔挽云显得很有些颓丧,“现在正是需要相者之力的时候。”

  “万事都要朝好处想,”莫不凡拍了拍昔挽云的肩膀,“至少因为劝夜花,我们找到了一条安全的路。”

  “安全的路?”昔挽云有些不明就里。

  “不错,这些劝夜花开放的位置,其实是一条路。”莫不凡回答。

  原来在昔挽云昏迷的时候,莫不凡和慕轻寒发现,这片空地其实是一条道路的其中一部分,因为长年累月无人踏足,所以被隐没了行迹,这条路不知什么原因,不死恶鬼们都无法靠近,只要沿着劝夜花开放的轨迹行进,他们就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但这条路的修建者是谁,莫不凡和慕轻寒都不得而知,慕轻寒也表示,织雾宫的典籍里,对这条路没有任何记载。

  “若我们一卡式就沿着这条路走,可能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莫不凡撇撇嘴,然后把手一挥,“走吧,希望前方等着我们的东西,不会太离谱。”

  话一说完,三人就借着火把与劝夜花的光亮,在漆黑的如墨的夜色里,再次上了路。

  夜风冰凉,星月无光,火把与劝夜花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周围四五步的距离,一路上,道路两侧不断有不死恶鬼破土而出,这些恶鬼难以进入道路,只能在道路两侧不断逡巡,嘴里发出饥渴的干嚎。

  不多时,三人走到一段岔路,根据眼前劝夜花的分布来看,道路已经分成了三条,一条往东,一条往西,还有一条笔直向前,而这条向前的道路上,劝夜花绽放的最为繁盛。

  莫不凡掏出地图,借着火光看了看。

  “看这样子,往西是已经焚毁的满月树,往东是咱们要找的新月树,前方的通路,指向一个宫殿,这又是什么地方?”莫不凡举着地图询问慕轻寒。

  “那是初代城主府,也是大巫的神宫。”慕轻寒回答。

  “初代城主府和大巫的神宫在一处?”莫不凡问。

  “不错,”慕轻寒说,“最初登上双生岛时,初代城主与大巫是分权治岛,所以城主府就是织雾宫,织雾宫就是城主府。”

  “有趣,”莫不凡一撇嘴,“看上去,这位初代大巫和你们这些继任者不同,她不是一个象征,而是真正具有实权的人物。”

  慕轻寒点头:“初代大巫慕不染,是一个值得敬仰的领袖,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若是能变得和她一样,才真得算不负此生,只可惜我的命运,早已经被注定了……”

  “谁说已经注定了?”莫不凡说,“等我们阻止了天命祭,我就带你去初代神宫,我们好好学学,怎么当一个真正的大巫。”

  莫不凡的话铿锵有力,他向慕轻寒许下了神宫遨游的诺言,可此时的他对未来茫然不知,如果他知道,当他踏足神宫之日,便是与慕轻寒永诀之时,那他还会否说出这番豪言壮语,又或者,他还敢不敢,向这个美丽的大巫付出真心。

  可惜没有人能窥见未来。

  或许正如海客的歌谣所唱:

  “南归的候鸟啊,

  逃不过海上的风暴。

  天空下的凡人,

  要如何扳动命运的铁手。”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双子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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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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