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双子神树
张惜辰2022-01-15 11:2311,326

  海岚。

  一半羽族,一半人类的少女。

  他被羽族抛弃,也被人类拒绝。

  是海侠给了她一个一生自豪的名字——海客,没有人知道,她一生都倾慕着海侠莫不凡,更没有人能料到,海侠最终会死在她的箭下。

  “不要怨恨海岚,我不允许任何人向她复仇,我的死亡与她无关,是郁非要带走我,我累了,我将随天星而去,凡人的路,我终于走到尽头。”

  ——这是海侠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莫不凡至死也想保护海岚,他知道,和所有海客一样,海岚也为金盟倾尽了一切,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我们才明白,海侠命书中的话究竟所指何意。

  “天火殒海,是以命终。”

  他的终结,是因为她的名字。

  ——《瀚陵夜话》宛州学者万东峰著

  地牢里弥漫着冰冷的水汽,落在地上的木头都被濡湿了,碰上去像条黏黏滑滑的蛇,月光从高窗上打进来,洒在海岚陶瓷一样的肌肤上。

  海岚睁开眼,伸了伸腿,踢翻一堆瓶罐碗盏——这是先前柳千重送来的饭食,羽人少女不仅一口未动,还骂柳千重一脸短命相。海岚哪里知道,短命相的柳千重真短命了,他终究做了钱清浦的刀下之鬼。

  一旁的周呼呼噜打得震天响,海把头毕竟是直肠子的夸父,天塌了也碍不着爷睡觉,海岚看得无名火起,狠狠踹了周呼一脚。

  “刀要抹脖子了,还睡得像头死猪。”海岚龇牙咧嘴,鼻子一皱,像风吹乱的春水。

  “狗丫头,别闹。”周呼砸了咂嘴,翻个身继续睡。

  “海岚姑娘,你也不必动气,”角落的越闲舟忽然开口,“这些日子大家都累了,就让周把头好好睡一觉吧。”

  越闲舟好像有种奇特的魔力,只要他一开口,那种略带羞怯的声音钻入你耳朵,你的气就能消上一半,海岚听了越闲舟的话,朝越闲舟撇撇嘴,然后扭头看向墙壁。

  脚步声响起来。

  应该是守卫来了,这就有些古怪了,一般这种时候,守卫都在地牢上层喝酒赌钱,怎么无端端下到牢中,来面对这些暴躁的犯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王八蛋!”海岚果然大动肝火,但当她转过头,嘴里的话却立马咽了下去。

  牢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守卫,而是浑身是血的葛兰都。

  高瘦的男人穿着破败的衣物,左手捏着一串钥匙,右手提着一把滴血的钢刀,他望着牢中的海岚,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

  “葛兰都,是你?”海岚问。

  葛兰都是来救海岚的,不仅因为血饮之仪上海岚救过他的命,更因为海岚对他说过一句话——“你不是野兽,你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无法说话的葛兰都,对着海岚点点头,然后迅速用钥匙打开牢门,大步走到海岚身前,为羽人少女解下绑缚双手的镣铐。

  “葛兰都,你怎么来了?”海岚说。

  葛兰都伸手比划了两下,然后意识到海岚无法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片,交到海岚手上。

  纸片上用孩童般笨拙的字体写着一句话:这里,不安全,要走。

  交出纸片后,葛兰都脚步不停,又将其他船员解救出来,众人揉着被镣铐缚痛的手腕,精神还有些恍惚,此刻葛兰都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快跟自己走。

  “葛兰都,你这样做就是背叛海牙军,”越闲舟看着葛兰都,“你知道叛军的下场吗?”

  葛兰都干脆地点头。

  “什么下场?”海岚忙问。

  “斩断四肢,囚于水牢,折磨至死。”越闲舟回答。

  “葛兰都,你疯了吗!”海岚看着葛兰都,面色不禁大变。

  但葛兰都没有犹豫,他用手指了指众人,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果断的摇摇头——哑武士的意思很简单:为了你们,我不怕死。

  葛兰都态度坚决,众人只能跟着哑武士离开地牢,一路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守卫的尸体,想来都是被葛兰都所杀。很快出了地牢,众人来到上层房间的门口,门框边立着葛兰都那杆比人还高的长枪——葛兰都虽然面相粗鲁,但却是个心细如尘的人,他知道在狭窄的地牢中,长枪无法施展开,所以营救海客时,使用得便是夺来的钢刀。

  如今看见自己的兵器,葛兰都立即弃了钢刀,他将长枪握在手上,当先走出门去,确定四周没有异常后,才示意屋内的众人出来。

  房间外月明如水,钱清浦将全部精锐都带往了震泽府,所以如今的庭院内,看起来清风雅静,越闲舟看了看空荡荡的庭院,略一思衬后,便向众人说道:“我们从后门走,监军府后有一片野林,只有去了那里,我们才有生机。”

  他是最了解双生岛地形的人,既然他如此肯定,众人自然也没有异议,可众人正欲动身,耳边忽然就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片刻之后,全副武装的雾罗武士便涌入了庭院,已经成为城主的钱清浦,则在武士们的拱卫下,徐徐从后方走出。

  “吃里扒外的畜牲,竟敢跟外乡人沆瀣一气,若不是我四处都有眼线,险些被你坏了大事。”钱清浦怒视葛兰都,眼睛里沸腾着浓浓的杀意。

  原来葛兰都虽然已经谨慎至极,专挑了监军府守备空虚时下手,但一名他未曾痛下杀手的普通下人,却立马赶到了震泽府,向钱清浦通报了葛兰都反叛的消息。

  钱清浦跟没有犹豫,立即带领雾罗武士回到监军府,对他来说,一条船号上的海客,是自己要挟莫不凡的最好筹码,他绝对不能容忍半点闪失。

  “你这猪狗不如的老贼!”海岚很想用一发月洞穿钱清浦的咽喉,奈何自己的长弓如今不在手上,只能看着恨恨地看着钱清浦,把手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

  “他们势大,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越闲舟正想稳住众人,但葛兰都却已横枪冲了出去,哑武士直直冲向最前端的钱清浦,钱清浦心里一惊,他知道葛兰都的厉害,于是赶紧退回雾罗武士中心。

  前方的四名雾罗武士慌忙冲向前去,想要阻拦疯兽一般的葛兰都,葛兰都却丝毫不惧,只见他双眼圆睁,右眼上方的伤疤颤动着,然后便以枪扫地,把一股强横的气浪从枪下打出,庭院中硕大的青石板,竟被葛兰都生生打碎。

  碎裂的石块夹杂着刚猛的气劲,瞬间将雾罗武士击飞出去,葛兰都这一击打出了气势,但他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转过头,对着海岚等人疯狂挥手。

  “他要我们走。”周呼声音一颤。

  海把头猜得没错,葛兰都的行为并不是逞能,哑武士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如此之多的雾罗武士抗衡,他不过是想拖延钱清浦的手下,好给众人一个逃生的机会。

  “留他一个人在这里!?那我跟钱清浦有什么区别。”海岚自然不从,羽人少女迅速冲上前去,想要与葛兰都并肩对敌。

  可谁能料到,海岚刚刚跑到葛兰都身前,还未等摆开进攻的架势,葛兰都却重重一掌,直接打向海岚的肩膀。

  葛兰都这一掌,并不是想要伤害海岚,而是想把海岚推开,羽人少女没有防备,被葛兰都这一掌直接打飞,重重跌落在十步以外的地方。

  越闲舟赶紧扶起海岚,而众人也下意识望向葛兰都,此时的葛兰都已经双目血红,无法发出声音的嘴,正疯狂地向众人发出无声的叫喊。

  “走!”所有人都看懂了葛兰都的口型。

  “诸位,葛兰都是对的,”越闲舟哑着声音说,“此时不走,等雾罗武士形成合围,我们一个人都走不了,如果结局是这样,那葛兰都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可他一个人……”周呼长叹一声,回身看着一脸决绝的葛兰都,“他娘的!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个钱清浦活剐了!”周呼说完话,伸手去扯海岚的袖子:“走吧,小姑奶奶!别辜负这汉子的心意!”

  “我不!”海岚仍旧不依,挣扎着还要向前,恰在此时,钱清浦朝着众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杀了葛兰都!别放走一个外乡人!”

  雾罗武士得令而动,整齐地抽出佩刀,“小姑奶奶,来不及了!想想小莫和昔老板!”周呼眼见劝说不成,只能拦腰将海岚抱起,然后抗在了肩膀上。

  “放我下来!”海岚声嘶力竭的喊叫着,眼眶中的泪水奔涌而出。

  周呼红着眼眶,紧咬牙关,朝越闲舟和船员们挥了挥手,无论海岚如何挣扎,船把头都不为所动,海岚只能绝望地看向前方,看向即将面对无数刀锋的葛兰都。

  葛兰都朝海岚一笑。

  这是海岚第一次见到葛兰都的笑容,或许这也是葛兰都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哑武士一笑起来,那张脸就再也不像凶恶的野兽,就连眼上的伤疤,也变成了一弯明晃晃的新月。

  “好姑娘,保重。”葛兰都在心里对海岚说。

  哑武士目光一凛,手持长枪冲向敌阵。

  监军府内,一条船号的船员,在葛兰都的舍身相助下,终于逃出了钱清浦的围堵。

  另一边,身处鬼城遗世的莫不凡等三人,也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前方豁然开朗,狭长的道路,变成了一片坍圮的废墟,这片废墟已经完全丧失了新月神殿的轮廓,只有那些四处散落,雕饰着古朴花纹的石块,仿佛还在固执坚守着昔日的荣耀。

  劝夜花依旧在无声的绽放,废墟中的劝夜花数量,甚至可以幻世碑林相提并论,就在劝夜花光芒的照耀下,一棵巨大的神树孤独耸立,神树笔直,高约四丈,通体漆黑,硕大的枝桠上,没有看到一片叶子。

  “这么多劝夜花,看来不需要火把了。”莫不凡看了看地上的劝夜花,然后将手上的火把熄灭,别在了腰间——青年海头很清楚,在前路不明的情况下,他必须未雨绸缪,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火把,也许能在关键时刻给他们生的机会。

  一旁的慕轻寒没有注意到莫不凡的动作,从进入废墟开始,她的注意力就完全被新月树吸引,她一直紧盯着先祖种下的神树,脸上露出一种遗憾的表情。

  “怎么了?”莫不凡关心地询问。

  “新月树已经死了,”慕轻寒轻声回答,“根据织雾宫的典籍记载,双子神树又叫双月神树,它的颜色本该像月光一样纯白,它的叶子应该像群星一样闪耀,但如今它已经死了,所以现在它的身上,只有属于死亡的漆黑。”

  慕轻寒说完话就直直走向前去,最后停步在新月树底,在慕轻寒的面前,有一个被石柱支撑的残破石盆,石盆已经风化多年,上面镌刻的新月标记,也早已模糊不清。

  “这是用来收集新月树之光的容器,”慕轻寒向莫不凡解释,“传说每到月相变幻,新月树上的叶子就会掉落,这些叶子会化成闪耀的水珠,新月神殿的祭司,会将这些水珠收集起来,以供城中的百姓瞻仰,当时的人们都深信,只要能捧起一泓新月之水,就能得到强健的体魄,以及大巫慕不染的祝福。”

  “也许这并不是传说,”昔挽云说,“所谓的新月之水,应该是实体化的暗月星力,在暗月之力没被腐蚀之前,的确可以增强人的力量和体质。”

  “那就是说,这棵树是因为星力被腐蚀,所以才死去的?”莫不凡问。

  “也许是,”相者凝视着漆黑的树干,“也许这棵树与劝夜花一样,都可以吸取星力,不过劝夜花是凝聚腐蚀的星力,而这棵树正好相反。”

  “昔老板,那照你的分析,双生岛的暗月之力,是后来被腐蚀的?”

  “可以这么说。”

  “那么双生岛的浩劫,多半也与被腐蚀的暗月之力息息相关。”

  莫不凡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鬼螅虫,不死恶鬼,枯萎的神树,暗月的力量,这些东西中间似乎有什么古怪的关联,可这种关联,现在却像无数细小的碎片,青年海头无法将这些碎片拼凑成完整的图案。

  其中一定缺了一块。

  莫不凡眨眨眼,他忽然意识到,想成功这些事物完全串联,他的确缺失了一个关键的部分,这个部分就是初代大巫慕不染——能够以凡人之躯化作神明的女人。

  慕不染是一个神秘的大巫,伟大的领袖,甚至还是前所未见的天才秘术师,她被双生岛所有的百姓崇拜,人人都相信,是她的仁慈护佑着双生岛风调雨顺,但同,她却留下了血腥的天命祭,她让自己的血脉后人,以敬神的名义成为人牲。

  这个慕不染,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

  想到这里,莫不凡深吸一口气,不禁伸手抚摸着新月树漆黑的树干:“看来很多事,我们都需要这个在新月树里的人,替我们解答了。”

  “在新月树里?”昔挽云,“我们要找的人,是住在这树中?”

  “钱清浦和我的合作者,都是这么告诉我的,”莫不凡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棵死去的神树内部,应该是别有洞天。”

  莫不凡话音一落,就抬起腿绕着神树走了一圈,可青年海头把周围的角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却都没发现预想中的暗门或者地道。

  “下面没有,”莫不凡一边低声自语,一边抬起头看向神树的高处,“难道在上面?”

  莫不凡犹豫了片刻,然后脚一蹬地,如猿猴般跳上一根树杈,他在树杈上踩踏了两下,确定落脚点足够结实后,便朝慕轻寒伸出了手。

  “走,咱们去树定顶看看。”莫不凡对慕轻寒说。

  慕轻寒点头,伸手抓住莫不凡的胳膊,青年海头发力一拉,便把慕轻寒拉了上去,一旁的昔挽云见状,也踩在一块石头上,准备朝树杈上攀爬,不料手还没搭上树枝,莫不凡却朝他摆了摆手。

  “昔老板,此去树顶,不知会发生什么异变,”莫不凡说,“为了以防万一,我希望你留在树下接应,有了退路,我们才能更安心。”

  莫不凡话虽如此说,但昔挽云明白莫不凡的意思:如今相者失去了全部力量,青年海头不希望昔挽云冒险,而且真在树上遇到变故,莫不凡也很难同保护慕轻寒和昔挽云。

  莫不凡的考虑很周全,但相者心中还是感觉一阵苦涩,他难以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累赘,于是他愣了愣,开口询问慕轻寒:“慕姑娘,你施在我身上的秘术,有办法解除么?”

  “昔先生,可这里有这么多劝夜花……”慕轻寒面露难色。

  “我可以抵抗它们,”昔挽云咬着牙,“你不用担心!”

  “别固执了,昔老板,”莫不凡看着昔挽云的眼睛,“先不说你是不是真的能抵抗劝夜花,就算真的可以,我也不会让你跟我上树顶,你要记得,你是我的船员,你得我的差遣!”

  莫不凡故意把话说的很重,昔挽云也明白了,现在无法动摇莫不凡的决定,于是相者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大退三步,坐在一块裸露的巨石上闭上了眼。

  莫不凡见状也未再多言,拉着慕轻寒就朝树顶爬去。

  新月树虽已枯死,但遗留的枝桠仍旧十分结实,甚至脚踏上还有种类似铁石的质感,这也是腐蚀的暗月星力,让新月树产生的一种变异,不过这种变异对人没有伤害,反倒是给了两人许多借力点,让他们向上攀爬的速度变得更快。

  行至神树一半的高度,沉默不语的慕轻寒,看着树下表情沮丧的昔挽云,忽然开口对莫不凡说:“你这样对昔先生说话,会不会伤了他的心。”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伤心并不是,昔老板会理解的。”莫不凡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慕轻寒,然后扯了扯大巫的袖子,示意慕轻寒看他手指的位置。

  慕轻寒顺着莫不凡指向的地方看去,只见漆黑的树干上,居然有一个暗红色的突起,这种突起既像树身被割伤后留下的木瘤,又像某种生物在树上产下的虫卵。

  “这是何物?”慕轻寒问莫不凡。

  “你不是大巫吗,”莫不凡扬扬眉毛,“怎么反问起我来了。”

  慕轻寒噗嗤一笑,“你不是万事皆知吗,再说了,我这种大巫只能躲在深宫,哪像你四处撒野,见识过四海万物。”

  “嘿,你这丫头还挺牙尖嘴利,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莫不凡也笑了,“行吧,既然都不知道是什么,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别去碰它。”

  于是两人躲过这块暗红色瘤状物突起,继续朝上方爬去,但越往上爬,树身上的瘤状物就越多,等到快接近树顶时,瘤状物已经布满了树身,密密麻麻看得人脊背发凉。

  避无可避,这些东西已经挡住了所有道路,莫不凡犯起了难,思衬片刻后,他只好让慕轻寒后退,然后自己用手试探性按上一块瘤状物。

  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凡又稍加用力,发现这东西手感十分坚硬,但却不像新月树的石质触感,反倒像某种虫子厚重的甲壳。

  莫不凡回头朝慕轻寒挑了挑眉,示意慕轻寒这东西没有危险,然后二人便再次朝上攀爬起来。不过,虽然进行了初步尝试,莫不凡与慕轻寒仍然不敢大意,他们尽力躲避着那些瘤状物,哪怕是避无可避,也是小心地减轻力气,不让接触位置过于受力。

  离树顶还有八尺的高度,莫不凡不禁放松了警惕,眼见树顶就在眼前,青年海头轻捷地向上一跃,手掌正好压住了一块瘤状物。

  这一上手,莫不凡立马感觉不对劲,与先前接触的瘤状物不同,掌下的瘤状物外壳轻薄,稍一发力,莫耳边了就传来瘤状物外壳碎裂的细碎声响。

  青年海头抬头一看,只见瘤状物已经裂开一个小小的裂隙,片刻之后,裂隙中伸出一对锋利狭长的口器,然后一只血红色怪虫冲破外壳,从裂隙中猛地窜出。

  “鬼螅虫!”莫不凡不禁喊出声来。

  不错,瘤状物中钻出的东西正是鬼螅虫,看来瘤状物就是鬼螅虫的虫卵,但不知为何,新月树的下部却没有任何虫卵,莫非这些鬼螅虫,十分惧怕树下的东西?

  可惜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那只鬼螅虫闻到血肉的味道,贴着莫不凡的手指爬上手臂,看样子是准备朝莫不凡头颅的行进。莫不凡顿时想起慕轻寒的话,说鬼螅虫可以占据人的头颅,将人变成不死的恶鬼。

  青年海头哪里敢怠慢,猛地一甩手,将手臂上的鬼螅虫甩落,慕轻寒此刻正站在莫不凡下方,那只甩落的鬼螅虫,便贴着她的脸飞了下来,慕轻寒慌忙向后一躲,虫子是躲了过去,但却一脚踏空,眼见就要摔下树去。

  还好慕轻寒反应不慢,立刻抓住了莫不凡悬垂在上方的脚踝,如此一来,两个人在树上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悬空姿势,所有受力点,就只剩下莫不凡搭在树枝上的双手。

  还未来得及思考对策,新月树上又出现了异变,那些原本毫无生气的虫卵,竟在同一时间颤动起来,无数的鬼螅虫破壳而出,耳边不断传来外壳碎裂和虫足爬行的声音。

  “妈的。”莫不凡暗骂一声,然后朝着下方的慕轻寒大喊,“抓紧,别松手。”

  “你说什么?”慕轻寒看着满树的鬼螅虫,脑子已经有些发蒙。

  密密麻麻的鬼螅虫已经朝莫不凡和慕轻寒涌来,青年海头没工夫跟慕轻寒多作解释,只见他双手把着树枝,开始不断晃动身体,慕轻寒就像坐在秋千上,随着莫不凡的摆动不断前后摇荡。

  摇荡的幅度越来越大,两人的身体完全已经持平,当慕轻寒的身体超过莫不凡,基本接近树顶之时,莫不凡朝着慕轻寒一声狂吼:“放手!”

  慕轻寒下意识放开手,随着上摇的惯性,慕轻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险险落到树顶——大巫安全了,但此时的莫不凡却倒了霉,在他将慕轻寒送往树顶之时,十余只鬼螅虫已经爬上了青年海头的手臂,甚至还有一只抵达了莫不凡的肩膀。

  莫不凡拼命甩动脖子,想把鬼螅虫甩落下去,但肩膀上的鬼螅虫,却因为他的动作被激怒了,血红的怪虫张开了口器,狠狠咬向莫不凡。

  锋利的口器如刀似铁,直接穿透了莫不凡的衣物。

  钻心的疼痛,一瞬间鲜血横流。

  新鲜血液的味道,更是让满树的鬼螅虫疯狂了,它们如潮水般涌向莫不凡,那些体型巨大的虫子,甚至不惜将身边的同伴推下新月树,只为能第一时间撕咬青年海头的血肉。

  “小莫!慕姑娘!”树下的昔挽云看到了树上的情况,他一边呼唤着两位同伴,一面试图朝新月树上攀爬。

  “昔老板!不许上来!”莫不凡忍着剧痛,狂吼着制止昔挽云,一旁的慕轻寒回过神来,马上朝莫不凡的位置,施放起灼烧鬼螅虫的暗月之火。

  慕轻寒双眼紧闭,双手朝上平举,两团黑白交杂的光芒,便从她的手中生成,这两团光芒微微颤动着,若干黑色的丝线如丝缎一般缭绕而去,直直飞向莫不凡。

  如同先前一般,黑色丝线接触到鬼螅虫,便立即燃起暗月之火,爬上莫不凡身体的虫子,被暗月之火灼烧后,身上冒起红色的血雾,直直朝树下坠落。

  救命的生机来临,莫不凡不敢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双手发力,奋力爬上了树枝,慕轻寒唤出的丝线,则紧紧包裹着莫不凡的身体,青年海头深吸了一口气,在树枝上猛地一跃,跳过树枝上挡路的鬼螅虫,终于成功来到慕轻寒身边。

  站定之后,莫不凡发现新月树的树顶,居然是一片奇怪的平地,这块平地足以站上四五个成年人,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将树顶削成了一个圆台,莫不凡一看这圆台,就知道下面肯定有古怪,可惜那些鬼螅虫不肯给他研究的时间,即便顶着慕轻寒的暗月之火,它们仍旧悍不畏死的疯狂前冲,似乎想要踏着同伴的尸体,将树顶的二人吞噬殆尽。

  数不尽的虫尸纷纷下落,站在树底的昔挽云也心急如焚,如今的相者只能看到,树顶的莫不凡与慕轻寒,被一团暗月丝线缠成的球体包裹,而不可计数的鬼螅虫,正在疯狂地冲击着这最后的屏障。

  如今的相者,对树顶同伴的遭遇无能为力,而站在树顶圆台中的莫不凡与慕轻寒,情况更是如刀削火烤,慕轻寒勉力苦苦支撑着,不让鬼螅虫进入圆台,莫不凡则慌乱地在圆台上搜寻,试图找到进入新月树密室的机关。

  但青年海头始终一无所获,听着那些鬼螅虫发出的骇人声音,他也是心乱如麻,此刻,慕轻寒头上已经渗出了绵密的汗珠,这样持续性的施放秘术,她已经接近了脱力的边缘。

  忽然,慕轻寒小腿一颤,左手上的光芒暗淡下来,也就在这个时刻,包裹圆台的丝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隙,四五只鬼螅虫,便顺着这一点点空隙,快速爬进了圆台。

  这些钻入圆台的鬼螅虫,绕过了前方施术的慕轻寒,飞快地朝着莫不凡冲去,莫不凡一看不好,立刻抬腿将鬼螅虫踩成了碎片,而慕轻寒也是干咳一声,拼命稳定心神,再次封住了可供鬼螅虫进入的空隙。

  莫不凡一看慕轻寒惨白的脸,知道大巫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他娘的!”莫不凡不禁大骂一声,每次青年海头骂出周呼的口头禅,那他不是陷入了困惑,便是动了真怒。

  这一次,莫不凡是怒了。

  ——什么机关妙设,统统给你砸个稀烂!

  莫不凡高高向上跃起,脚下凝聚起十成劲力,然后猛地向下一踏,这简单的一踏看似平常,但莫不凡却在脚下凝聚了郁非天火之力,只见青年海头的双腿仿佛燃起了火焰,在接触圆台的一瞬间,便将树顶圆台踩了个粉碎。

  很可惜,圆台之下并非如莫不凡预料一般,有一条通向下方的阶梯,新月树内部其实是完全中空,莫不凡和慕轻寒失去了立足之地,瞬间朝着树中心坠落。

  “昔老板,回断流城找救兵!”

  树下的昔挽云,只听到莫不凡留下一声高喊,就再也无法看到他的身形。

  新月树内部一片漆黑。

  莫不凡与慕轻寒正在快速下坠。

  莫不凡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凭借慕轻寒急促的呼吸,判断出了慕轻寒的位置,慕轻寒处在他的下方,这算不得好消息,大巫虽然有一身秘术傍身,可却未习过拳脚,若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多半要摔出个好歹。

  于是莫不凡拉住了慕轻寒的手,带着慕轻寒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两个人脸对着脸,鼻尖贴着鼻尖,莫不凡甚至能感觉到,慕轻寒略带潮湿的温暖呼吸。

  但莫不凡不是在趁机轻薄慕轻寒,而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充当慕轻寒的保护,慕轻寒立即明白了莫不凡的意思,大巫虽然心头一暖,但她也知道,两个身体的重量相叠加,莫不凡绝对难以承受那种巨大的冲击力。

  所以慕轻寒双手前推,试图将莫不凡推往侧面,可她的力量如何能与莫不凡相比,莫不凡死死抓着慕轻寒的胳膊,始终将她护在自己身体的上方。

  就在两人较劲时,坠落的距离已经抵达尽头。一声闷响,莫不凡重重摔在地面,青年海头只觉得双耳轰鸣,胸口血气上涌,但幸运的是,他落地的位置十分柔软,所以即便摔了个七荤八素,却没有性命之危。

  “莫不凡!你怎么样?”慕轻寒用力扯住莫不凡的衣袖。

  “还没死,”莫不凡咬着牙说,“但你再不从我身上下来,那就不一定了……”

  听到莫不凡的回答,慕轻寒才意识到自己还卧在莫不凡身上,她脸一红,立即坐向别处,手足无措的岔开话题。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一片漆黑,连路都看不见。”慕轻寒说。

  莫不凡没说话,从腰间解下那根未烧尽的火把,然后掏出火折子点燃。

  “所以说,人得会过日子,有些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莫不凡举着火把,照亮了四周的环境。

  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条甬道的开端,甬道三方都是石壁,并非新月神树的躯干,看来这条甬道的位置,远比新月树显露在地表的位置更深,原本神树根系的位置,如今早已枯萎,四面布满了似石非石的残根,而残根的周围还横生着许多厚厚的苔藓——想来这就是救了莫不凡一命的东西,让他不至于粉身碎骨。

  莫不凡舔了舔嘴唇,眼神落在苔藓附近,他忽然发现苔藓的间隙中,散落着一些暗红色的石头。

  “这不是镇星石吗?”莫不凡捡起一块红石,仔细端详了片刻,“我在流光道,见过很多这样的石头,你哥哥的侍卫进幻世碑林,脖子上也得挂着它,现在想起来,他们是用这种东西,避免自己被劝夜花诱入疯狂。”

  “镇星石?”慕轻寒摇头,“这不是镇星石,只是外形类似而已,它的名字叫巫神血,传说是海巫大神之血化成,能够镇压镇压一切邪祟,我刚才还在奇怪,鬼螅虫为何没跟我们下来,原来是海巫大神在保护我们。”

  “不是镇星石,是海巫神的血?”莫不凡看向慕轻寒,但他的眼神刚刚落在慕轻寒脸上,忽然就愣了愣。

  “怎么了?”慕轻寒禁不住发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莫不凡说,“当时在流光道,你哥哥慕沉书就没有佩带巫神血,而且在刚才的来路上,你好像也不受劝夜花的影响。”

  “我们都是海巫神的血脉,自然不会被劝夜花蛊惑。”

  “原来如此……”莫不凡眉头紧皱,“这么看起来,你和慕沉书就是一个块行走的巫神血……那就说得通了,回想先前的遭遇,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其实鬼螅虫和遗世城里的不死恶鬼,并没有真正攻击过你——它们的目标一直是我和昔老板。看样子,你说不会在遗世城里送命,并不是因为你有克制不死恶鬼的到秘术,恐怕是因为这些凶物,根本就不会攻击海巫神的后裔。”

  莫不凡的话一说完,慕轻寒明显愣了愣,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之所以认为自己不会在鬼城遗世送命,也是从织雾宫的典籍上看来的。

  “鬼螅虫,劝夜花,巫神血,这三者之间不是简单的克制关系,”莫不凡继续说道,“我感觉它们像是一种阶级,鬼螅虫最低,劝夜花其次,最高是巫神血,这三样东西恐怕都和你的祖先慕不染有关,所以即便你与慕沉书没有携带巫神血,鬼螅虫和劝夜花也无法伤害你们,因为海巫神的后裔,地位自然在这些东西之上。”

  “不可胡说,鬼螅虫和劝夜花,都是能致人死命的罪恶之物,怎会与海巫大神相关。”莫不凡的话一说完,慕轻寒的脸就沉了下去——她毕竟是双生岛的大巫,海巫神最虔诚的信奉者,莫不凡这样的分析,她认为是对海巫神的亵渎。

  “你先别生气,推测而已,”莫不凡忙说,“你想想,巫神血是暗红色,鬼螅虫卵也是暗红色,很难不让人联系到一起。”

  “那劝夜花……”慕轻寒本想出声反驳,可话刚刚说出来,她的眼睛便立时圆睁起来:“劝夜花……劝夜花的根,也是暗红色……”

  莫不凡的推测,难道是真的?

  慕轻寒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莫不凡看着她的样子,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青年海头把火把朝前一举,动手把仍旧坐在地上的慕轻寒扶起来。

  “这些事容后再议,”莫不凡说,“别忘了,我们可是来找人的,能被关在这种牢狱里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你说这是间牢狱?”慕轻寒显然有些吃惊。

  “当然是牢狱,莫非你以为,一个封死了出路的地方,会是什么自得其乐的避世之所?”莫不凡一笑,举着火把朝甬道前方走去,慕轻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也抬腿紧紧跟上。

  甬道并不宽,也最多能容下两人并肩而行,空气湿漉漉的,两方的石壁上,都挂满了细密的水珠,莫不凡与慕轻寒向前行进了大约二十步,面前的道路豁然开朗,甬道走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一个古怪的密室。

  说是密室也不尽然,因为这里其实是一个天然的洞穴,洞穴内部一幅生机盎然的模样,长满了各种菌类和蕨类植物。

  密室上方,许多巨大的钟乳石以奇异的姿势垂下,仔细一看,这些钟乳石竟然都是暗红色,不出意外的话,它们的质地就是慕轻寒口中巫神血。

  “巫神血要真是海巫神的血,这地方可够她流上几年了。”莫不凡本想开口打趣一番,可转头看了看屏息凝神的慕轻寒,终究还是把这个烂笑话咽到了肚子里。

  “有意思,地上是寸草不生的鬼城,地下反倒搞出一幅洞天福地的模样,”莫不凡说着话,眼睛瞥见前方的一株巨型蕨类,这蕨类叶大如盆,足足有半人之高,蕨类滴着水珠的顶端,还停着一只通体碧蓝的蜻蜓。

  莫不凡眨了眨眼,轻轻地走到蕨类植物面前,那只蓝色的蜻蜓,因为长期生活在漆黑的地下,视力已经完全退化,原本眼睛的位置,如今只剩两个黑色的圆球。

  “在双生岛上,很久没看到这么正常的活物了。”莫不凡撇撇嘴,挥手赶走了蜻蜓——他的目标不是蜻蜓,而是蜻蜓脚下的花,蕨类植物开出的花。

  只是一朵普通的小花,淡淡的粉色,菱形的花瓣,似乎跟美丽沾不上边。

  莫不凡将花折了下来,又走回慕轻寒身边,把花交到了慕轻寒手里。

  “拿着吧,”莫不凡对慕轻寒说,“虽说模样平常,但它可比劝夜花安全多了,越是漂亮的东西,就是越是要命啊。”

  慕轻寒撇嘴一笑,端详手里的花许久,然后扭头看着莫不凡的眼睛:“你对别的姑娘也是这样吗?随手就可以送花?”

  “嗯?”莫不凡一愣,他全然没料到,一个简单的动作竟让慕轻寒问出这样的话,向来油嘴滑舌的青年海头,此刻看着慕轻寒的眼睛,竟然说不半个字来。

  正在语塞时,耳边响起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一大群闪着荧光的白色飞蛾从远处快速飞来,莫不凡一看,马上就抱住慕轻寒,将慕轻寒护在怀里。

  其实,这些飞蛾对二人并没有恶意,它们正被一只双拳大的绿蛙追赶,所以刚飞到二人面前就转了个弯,擦着二人的衣服朝左侧飞去。

  “臭东西。”莫不凡皱了皱眉,看着脚边跳跃而过的绿蛙,这绿蛙和蜻蜓一样,眼睛早已退化,它凭着嗅觉追赶飞蛾,因为身体肥大,所以总觉得它有些慢条斯理。

  “把我放开。”慕轻寒的声音忽然响起。

  “什么?”莫不凡不明就里地问。

  “我说把我放开。”慕轻寒一推莫不凡。

  莫不凡这才意识到,慕轻寒还在自己怀里抱着,于是手忙脚乱放开手,于是尴尬地嘿嘿乱笑,两个人都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但最后谁都没有说出口。

  好一幅柔情蜜意的光景,在这风景奇异的地底。

  莫不凡和慕轻寒都以为,没有了鬼螅虫,他们就已经绝对安全,可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昏暗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地底深处,并不是所有生物,都失去了视力。

  幽深的密室深处,有一双幽绿的眼睛,正在窥视着面前的一切。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困龙之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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