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死之局
张惜辰2021-06-25 14:1611,205

  第六章,生死之局

  夸父。

  剽悍而野性的种族。

  这些高大的巨人在雷州过着原始的部落生活,他们在贫瘠而蛮荒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奔跑,战斗,流血,其中的大多数,终生都没有离开过雷州,直到他们归于尘土。

  但也有极少数例外。

  周呼,海客中最为声名远播的夸父,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我们只知道,他曾以忠诚和荣耀,侍奉过宛州海客的领袖虞继尧,直到那位睿智的男人被砍下头颅。

  在虞继尧临死之前,周呼立下血誓,要以性命来护卫他的养子莫不凡,于是木讷的夸父巨人,未来的金盟之斧,静默的站立在年幼的海侠身旁,骄傲的看着他渐渐长大,看着他背负起沉重的责任,看着他成为所有海客敬仰的神。

  最后,他也看着他死去。

  如同看着他的父亲死去。

  侠身长陨,四海同哭。

  但一生站在海侠身后的周呼,却由始至终没有哭泣,他只是说:“莫不凡是战士,到死也是一个战士,他的荣耀,就是为战斗而死。”

  所有人都在指责周呼的冷酷,说他拥有一颗野蛮的石头心。

  但周呼没有为此辩驳,金盟之斧就此远离了海客权力的中心,他回到了雷州的土地,像一个真正的夸父一样,吃生肉,喝兽血,在苦寒的冰原上狂奔,他的余生再未见过海洋,再未抚摸过他掌握了半生的船舵。

  直到他消失的十年之后,雷州有年青的信使到来,金盟的海客们,才想起行将就木的老夸父,想起他曾经为初代金盟所挥洒的血与汗,但这个时候的金盟之斧,马上就将死去了。

  海客们蜂拥到雷州,拥挤在老夸父的病榻旁。

  但老夸父一动不动,像是雷州风雪中坚硬的巨石。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一整个晚上,直到隐居宛州的昔挽云在暴雪中赶来,弥留之际的周呼才终于张开他浑浊的双眼。

  “呼爷,在想小莫么?”相者问。

  周呼点头。

  “马上就可以相见了。”相者说。

  周呼再次点头,在昔挽云耳旁说完一句话,然后便撒手人寰。

  金盟之斧就这样死去了,而以冷酷著称的相者握拳沉默,连指甲也嵌进了肉里,他冲出老夸父破旧的营帐,在漫天的风雪中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世人才知道,周呼的遗言是:“把我葬在海里,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后来世人才知道,在海侠死去那一刻,老夸父的心也死了,心死了,就不会哭了。

  没有人会懂的,除了他自己。

  他从未将莫不凡当成主人,他将海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从来不是金盟之斧,他只是船把头周呼,而他的孩子小乞丐莫不凡,那个在瀚陵集市里,骑在他脖子上,吵着要吃红糖果子的小祖宗,已经消失在时间里了。

  现在,他也该瞑目了。

  过去的日子,永远回不去了。

  即使是郁非的光,也无法照亮回忆。

  星辰用光芒辉耀大地,英雄以死亡长存世间。

  ——摘录自《金盟之斧》,宛州历史学者塔巴著

  净月河,双生岛最大的淡水河,岛上八成的饮用水,都取自这条永不干涸的圣河,净月河总共有十七条支流,最小的一条,即是星流溪。

  星流溪南北皆为山崖绝壁,东方是一片树木幽深的丘陵,每到夏秋交界之际,溪中的细沙和沙虫就会闪烁金光,如同溪中流淌着星辰,星流之名便因此而来。

  海客们就隐藏在星流溪东部的钓星丘上,为他们指路的,当然是那位神秘女子——被莫不凡称为双生岛大巫的慕轻寒。

  已经是黄昏了,篝火在燃烧,烟是淡青色。

  鹿肉穿在粗枝上,脂肪被烤成液体,滴落在滚烫的木炭上。

  周呼在火上旋转着鹿腿,火焰把袒露的胸膛烤得通红。他抹着脖子上的汗,眼睛瞧着莫不凡,年青的海头正在石崖上远眺,身姿挺拔如同一棵笔直的杨树。

  “宛州的小乞丐,已经长大成人了。”

  周呼这么想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闷闷咳了一声,莫不凡走到他身边,压着声音对他发问:“呼爷,你就带出来这么多人?”

  周呼回头看了看,六个水手,加上莫不凡,昔挽云,海岚,还有那个说不清来路的大巫,一条船号总共只有十一人在钓星丘,其他的人,现在怕都被双生岛的人生擒了。

  “唔,”周呼用力的点了下头,指着在树木阴影里团坐的慕轻寒,“这丫头只说要出事儿,但没想到能出这么大的事儿,连监军都死了,早知道,我该把伙计们都带上。”

  “不妨事,”莫不凡伸了伸脖子,“我们不露面,双生岛的人不敢动他们,再说了,就算你把人都带出来,也是聚在这儿喂蚊子,吃没撒盐的瘦鹿腿。”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躲一辈子?”

  “现在,现在当然要去做生意。”

  “还做生意?小祖宗,你怕不是在说笑?”

  “我可没功夫说笑,如果海巫神震怒,恶鬼要苏醒,那现在的我们,可是握着决定双生岛生死的钥匙。”莫不凡脸上又挂出灿烂的笑容,缓步踱到了慕轻寒身边,轻轻欠下身:“你看我说的对么?双生岛大巫。”

  慕轻寒没有回答,把头深深埋在双膝里。

  “小祖宗,你他娘的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周呼有些急了。

  “呼爷,小莫的意思很简单,”昔挽云接过话头,“对双生岛来说,最重要的是海巫神,而大巫是唯一能和海巫神对话的凡人,所以按着做生意的道理,大巫是我们最值钱的货物——可世小莫,你怎么能断定,这个女子一定是大巫。”

  “我当然能断定,至于怎么断定的,你们暂且不用管,你们知道她是最好的筹码就够了。”莫不凡说着话就拧开酒壶,朝嘴里灌了一口酒——这是周呼为他带来的酒,船把头太了解莫不凡了,酒是青年海头的命,没有酒,他连活着的力气都没有。

  “但这丫头可有点儿神啊,”周呼浓眉紧皱,“她就知道,你一定得在那密道里,我说啊,她不会真跟什么神有点儿关系吧?”

  “呼爷你可真逗,”莫不凡伸了个懒腰,“只要能卖好价钱,她是海巫神本尊我也不在乎。”

  “你敢侮辱海巫神?!”

  一直沉默的慕轻寒,在莫不凡话音落地后,突然发出尖利的叫声,这叫声像是被刀子斩破的洞箫,伴随叫声而来的,是慕轻寒突然的袭击,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子,手里握着一支锋利的发簪,直接扎向了莫不凡的颈部。

  但这样的动作,对莫不凡来说不过是儿戏,青年海头往后退了一步,轻松擒住了慕轻寒握簪的右手,只是稍一使力,发簪就从对方手中脱了手。

  “你是个小人!是个小人!”慕轻寒的语气愤怒而又绝望:“是我救了你,救了这些人,你必须把我送回织雾宫,我要救双生岛!”

  “我的确是个小人。”莫不凡也不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我会把你送回织雾宫,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只觉得你很吵。”

  莫不凡说完话,反手在慕轻寒后颈一敲,美丽的女子就陷入了昏迷,她瘫倒在青年海头的臂膀里,就像一只陷入了沉睡的天鹅。

  “小莫,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昔挽云愣了愣,然后向开口莫不凡发问。

  “是。”莫不凡回答的很干脆。

  “现在能告诉我们么?”昔挽云看着莫不凡。

  “现在不能,”莫不凡回答的斩钉截铁,“现在是睡觉的时候。”

  “你他娘的想急死人?!”周呼胸口里有团火药炸开了,但在这来之不易的避难所里,他又无法敞开嗓子大吼,粗哑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结,像挥舞的铁锤击中了巨大的棉花。

  莫不凡没搭理他,把昏迷的慕轻寒轻轻放在原地,然后蹿上了树梢。

  青年海头望着不远处的星流溪,无数微光从溪水中升腾而起,像是细小的萤火,又像是木柴烧出的火星,风卷起这些光点,从半空又投回溪水,让人感觉平静和疲倦。

  “这个世界真有意思,四处都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莫不凡笑了,闭上眼,就好像他真的睡着了。

  翌日,黎明。

  天色阴沉,黑色的乌云悬挂在树顶,似乎要将整个岛屿粉碎,昨天半夜下了雨,不是一泄如注的暴雨,而是柔软绵密的细雨,这样的雨下个半夜,整个林子里全是水汽,衣服湿了,贴上皮肉,让人没来由的压抑和不痛快。

  周呼起了个大早,望了望天,发现看不见日头,就想去溪边取水,才走出钓星丘的矮林子,就发现莫不凡和慕轻寒已经站在了溪边,一男一女不言不语,相对而立,看起来既像仇敌,又像拌嘴后的恋人。

  “这他娘的,又在搞什么?”

  周呼心里这样想着,就要朝莫不凡的方向走,但才走出了两步,慕轻寒忽然双手一挥,星流溪里泛着光泽的溪水,突然幻化为黑色的小虫,疯狂的涌向莫不凡面门。

  莫不凡显然没有想到,慕轻寒会使出这样的招数,脚下忙不迭后退,闪躲的十分狼狈。

  周呼也慌了神,血气冲上头颅,他霹雳一般吼叫着,黄铜的肌肤上顿时筋脉突起,一双眼睛化为赤红,爆发狂筋的夸父大汉,如巨像一般冲向慕轻寒,双手只需轻轻一挥,便能将双生岛的大巫撕成两段。

  “呼爷,别过来!”莫不凡发现了周呼,口中一声大喊:“暗月诅咒术,这丫头是秘术师!”

  这一喊让周呼愣了,这辈子让他头疼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女人,二是秘术师,而面前的慕轻寒,正好是个女秘术师,刚刚涌起的杀意瞬间泄了气,高大的巨人双手耷拉下去,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远处的莫不凡倒没那么多顾虑,刚才手忙脚乱,也只是轻敌大意,被慕轻寒打了个措手不及,青年海头稳住了心神,就立即往黑色的虫群中间扑。

  秘术化成的飞虫,想朝莫不凡的耳鼻里钻,但刚刚贴近莫不凡的衣物,某种滚烫的气浪就从青年海头肌肤里冲出,将嗡嗡作响的虫群,蒸发的一干二净。

  “断……断秘之身?”慕轻寒圆睁双眼。

  “你这丫头,简直养不熟嘛。”莫不凡挤眉弄眼,牢牢抓住慕轻寒的手腕:“我觉得,你还是睡着了可爱一点。”

  说罢莫不凡右手一抬,慕轻寒再次昏迷。

  周呼终于松了口气,小跑到莫不凡近前,横抱起昏迷的慕轻寒。

  “捆起来好点儿。”莫不凡朝周呼努努嘴。

  “我说小祖宗,你怎么又惹这丫头不高兴!”周呼压下身上的狂筋血脉,一边说话一边抽出腰带,把慕轻寒捆了个结实。

  “我想跟她做点儿生意,可她不同意,不同意就罢了,居然想揍我。”

  “你跟她做生意?什么生意?”

  “大生意,但不能告诉你。”莫不凡眉毛一挑。

  “嘿,你个兔崽子……”周呼刚要叫骂两句,但身后的钓星丘上,却有无数的雅雀腾空而起,看样是有追兵来了,周呼知道他们迟早会来,却没想到能来的这么快。

  “他娘的,这么快!?”周呼暗骂一声。

  “不算快了,”莫不凡表情风轻云淡,“毕竟有人通知他们。”

  “通知!?”周呼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当了内鬼!”

  “不就是我这个兔崽子。”

  两个时辰后,城主府议事厅。

  只属于双生岛贵族的议事厅,厅中弥漫着安神香青色的烟雾,华贵的沉香木长桌上,整齐码放着昂贵的烟雨青瓷——这是最雅致的酒器,但如今却没有倒上美酒,因为今天不是觥筹交错的宴饮之日,而是一次暗流汹涌的危局。

  双生岛最具权力的四个人——或许是五个——因为越闲舟已经继任越氏家主,但这位被生父驱逐的将领,却没能顺利继承海牙监军的高位——在城主和三大家族的钳制下,他只有极小的可能获得双生岛的军权。

  这五个人,执掌生死之权的五个人,端坐在长桌前方,他们身后都是全副武装的侍卫,他们各怀心事,彼此不作交谈,但眼睛始终紧盯着议事厅镶金嵌玉的大门。

  门终于打开了。

  海客们在侍臣的引领下,走入了城主的议事厅,走在海客队伍最前端的,就是一条船号的船把头周呼,这是周呼第一次进入城主议事厅,厅中昏暗的光线,闪着暗光的饰品,还有阴柔撩人的香味,都让这个粗鲁的汉子眩晕。

  他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更加频繁的出入这里,但那个时候,这里已经不再被称为城主议事厅,而是金盟紫月旗的总营,从这里朝窗外远远眺望,他就可以看到整个九州最为繁荣的金盟海市。

  “满载万船金,一朝都散尽。”

  万船金银一朝尽的双生岛海市,一年仅有一次的海市,只要你拥有足够多的金子,只要你得到海客金盟的允许,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东西——粮食,兵器,药材,矿物,宝石,龙牙,刺客,甚至是一国之君的项上人头,只要你出得起钱,海市都会如你所愿。

  无论是宛州的万邦集,还是海中的黑市群岛,比起金盟海市,不过都是孩童的游戏。

  因为海客,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商人,最庞大财富的拥有者。

  没有之一,也永远不会有之一。

  不过现在,周呼还看不到如此壮阔的盛景,现在他的心里憋着一股怒火,不仅是他,还有海岚,甚至连昔挽云也感到难以理解——在完全没有和他们商议的情况下,莫不凡真的通知了断流城主慕沉书,何时通知?又以何种方式通知,没有人知道。

  但莫不凡面对这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同伴,似乎根本没有兴趣解释,年青的海头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注视着依旧一身长袍,肤色苍白的慕沉书,断流城主此刻坐在将来会属于海侠的主座上,脸上几乎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你想要什么,外乡人?”率先开口的是一位黄衣老人,老人身形高大,即使在座位上坐着,也像一座瘦削的山峦。

  莫不凡把头转向他,用低沉的声音问:“这位大人是?”

  “老夫钱青浦,钱氏家主,断流城钱粮都府。”

  钱粮都府,掌控双生岛钱粮命脉的职位,除去拥有军权的海牙监军,钱粮都府就是双生岛拥有最大实权的贵族,这位有着细长眼睛的枯瘦老人,从前屈居于越艮之下,但在越艮死去之后,他就成为了最有力量挑战城主,也是最有希望获得双生岛军权的人。

  “钱都府,幸会。”莫不凡撇嘴一笑,沉默了片刻,又站起身子,向钱青浦行了礼。

  “外乡人倒很懂礼数。”钱青浦似笑非笑,“让老夫为你介绍,双生岛的另两位贵人。”

  “这是林氏家主,林复。”钱青浦指向城主左侧的绿衣老人,“双生岛政令书仪。”

  “这是柳氏家主,柳千重,”钱青浦又指像城主右侧的紫衣老人,“双生岛典律刑尉。”

  钱粮,典律,政令,监军。

  四大家族掌控着断流城军政刑赋大权,完全将城主权利架空,而今最具势力的钱青浦,似乎也和死去的监军越艮一样,完全没有将年青的城主放在眼里。

  “两位大人,幸会。”

  莫不凡再次站起,也向另外两名家主行礼,但林复和柳千重脸色铁青,似乎对此并不领情,他们和钱青浦不同,他们对外乡人有着强烈的敌意,恨不能立即将海客斩尽杀绝。

  “你们走不了。”绿袍老人林复声音阴鹜,“你的人,都在我们手里。”

  “巧了,”莫不凡一笑,大喇喇坐回座位,“你的大巫,也在我们手里。”

  莫不凡话音一落,周呼就将被绑缚的慕轻寒朝前一推,双生岛大巫张着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她被莫不凡喂了哑药,一种暂时性的哑药,防止她发出山呼海啸的尖叫,而羽族少女海岚就站在慕轻寒身侧,月力凝结的长箭,紧紧抵住慕轻寒的咽喉。

  “我听说大巫没了,双生岛会变成一片废墟,既然书仪大人对我们恨之入骨,不如大家同归于尽?”莫不凡翘起腿,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政令书仪林复顿时语塞,肩膀一抖,扭过了头。

  显然,在这位贵族老人心目中,自己的命比海客更加金贵,但他的反应也恰好说明,大巫慕轻寒所说的海巫神震怒,恶鬼复活一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都府钱青浦咳嗽一声,缓慢说道:“今日是做交易,不是赌气,你们都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如何?”

  “都府大人请讲,”莫不凡笑着回答,“我本来就是生意人,刚才只是跟书仪大人开个玩笑。”

  “这样最好,”钱青浦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想要留在双生岛,这会坏了祖上的规矩,绝不可能——但我们可以释放你的海员,赠送你们粮食,让你们安全出海。”

  “这么大方?”

  “双赢之事,有何不可,只是有一条。”钱青浦脸上仍旧似笑非笑,眼睛看着海岚:“这个羽族人,你们得留下,越监军的仇,我们不能不报。”

  “不行。”莫不凡脱口而出,根本没有思考。

  “不行。”另一个人也脱口而出,声音冷的像冰。

  说话的人,是一直沉默的城主慕沉书,他似乎早已被三位家主排挤出了权力的中心,但此刻的慕沉书,却斩钉截铁的否定了钱青浦的提议。

  “一个都不能走。”慕沉书冷着脸,“越艮的仇可以不报,但掳走织雾宫大巫,是对海巫神莫大的亵渎,你们这些人,全都要死!”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他曾是第一个违背祖训接纳海客的人,是在血饮之仪中,将取血的荣耀拱手让与莫不凡的人,但如今这个古怪的城主,却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要与海客拼个鱼死网破,实在难以让人理解。

  但慕沉书也不想对任何人解释。

  他的话才刚刚说完,藏在袍袖中的双手就猛然前伸,黑色的暗月之力在他手中汇聚,他在虚空中勾勒着阴郁的图案,要用暗月之触,将海客的骨头腐化成泥。

  慕沉书的秘术出手了。

  属于诅咒的暗月,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空前强大,慕沉书勾勒出的图案,就像空气中生长出的妖异植物,流转着属于暗月的光芒,断流城主颜色奇异的眼睛,被暗月之芒照耀的更加诡异,原本就昏暗的光线,全部在他的瞳孔中支离破碎。

  植物在空气中快速的生长,蔓延着,像是远古巨兽的触须,它们在议事厅中急速奔走,让原本宽阔的厅堂,弹指间变得压抑和逼仄。

  “走!”莫不凡大吼一声,直接用双拳击碎了袭来的秘术藤蔓。

  “谁都不能走!”慕沉书声音嘶哑,连嘴唇上都泛起暗月的冷光。

  听到他声音的城主侍长铁威,当先抽出兵器,朝着莫不凡进行突刺,侍长的招式虽不华丽,却是一击制敌的残忍杀招,他的刀刃上又带有血槽倒刺,只需一刺,一绞,就能扯碎目标的内脏,让中招之人无可医治。

  但莫不凡很走运,铁威势如雷霆的一击,被周呼完全看在眼里,船把头奋力掷出一张长椅,化去了侍长兵器上的劲道,长椅碎成粉末,青年海头安然无恙。

  不过这种幸运不会持续很久,铁威一击虽未成功,也成功提醒了城主府的侍卫,他们应该完全服从城主的命令,训练有素的墨云死侍,全部拔出长刀,要将海客合围,即使海客有通天的招数,也绝难在墨云死侍的围攻下逃出生天。

  “家臣们也该动手了。”慕沉书目视四族家主,长发无风自动。

  但三位老人都没有动,他们的侍卫,当然也不会动。

  只有越闲舟拍案而起,一声咆哮:“我守住门口,谁都不要过来!”越闲舟的话听起来极其合理,但却暗中向莫不凡使了一个颜色,青年海头自然一点就透,他知道,越闲舟是在为他们创造一条路——一条生路。

  “海客们,给他们看点好东西。”莫不凡一笑。

  他这一笑,周呼和海岚都笑了,昔挽云也轻轻点头。

  四位海客从腰间掏出一枚小小的弹丸,重重摔在地板之上。

  烟。

  五彩的烟。

  烟雾升腾而起,在议事厅四面乱窜,所有被烟雾扫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滑稽的印痕,墨云死侍试图张口呼喊,但很快就被呛到涕泪交零。

  一条船号专用障目烟——辣九州。

  海头莫不凡亲自调配,烟中带有五种极难清洗的染料,十八种让人发疯的辣椒粉,这种使人痛苦的逃生工具,在很多年以后,常被人称作海侠之手,流行于九州各个大陆与岛屿,因为受到广大流氓与惯偷的钟爱,使犯罪率居高不下,所以被七成官府列位违禁品。

  “后会有期!”

  莫不凡掩住口鼻,顺手击晕大巫慕轻寒,扛起她冲向议事厅门口。

  而门口站立的越闲舟,露出不易察觉的一笑,然后轻易卖给莫不凡一个破绽,硬吃青年海头一拳,飞出了大门外——他还顺便还绊倒了赶来的墨云死侍。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羽人能飞。”

  这是议事厅中的贵族和甲士们,听到莫不凡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们就看见四位海客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他们当然不是要自尽,就在他们跳下高楼的同时,后背衣物上猛地弹起两只帆布的翅膀,这两只翅膀名为“赛至羽”,是河络巧匠妙手打造的人工飞翼。

  至羽或许比不上,但用来滑翔逃生绰绰有余。

  “不得放箭,不得误伤大巫!”

  越闲舟在栏杆旁高喊,然后目送四位海客,变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虚影。

  一个时辰后,断流城某小巷。

  三名黑影在小巷中越墙而过,另一个黑影在墙下,将一个大活人抛过墙头,如同抛掷一堆干枯的树叶。

  “呼爷,接到了么?”墙下的黑影问。

  “我失过手么?你过来吧!”墙那边回答。

  “得嘞!”黑影弹了弹舌头,足尖朝下一蹬,腾身飞到半空,手掌正好抠住墙沿,他再左脚一踢墙壁,打出一个后空翻,便稳稳落到了墙的那头。

  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一条船号的海头莫不凡。

  而墙那边的三人,当然是昔挽云,周呼还有海岚,至于他们抛掷的活人,则是断流城所有兵卒都在拼命寻找的大巫慕轻寒。

  “呼爷,”莫不凡掸了掸身上的灰,“你灌的思睡药挺管用,她睡足一个时辰了。”

  “那自然,”周呼把慕轻寒扛在肩上,“你动不动就给人打昏,迟早让你打出毛病。”

  “你还挺怜香惜玉。”莫不凡咂咂嘴,观察着前面的情状,他们现在正身处一个大宅,这大宅里遍布缟素,四处都裹的一片惨白,显然是有人离世的治丧之家。

  治丧之家?

  没有错,这里正是越家大宅,海牙监军府。

  进入监军府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却是现在唯一的生路,城门早已被封锁,断流城四处都是军队甲士在巡行,明争暗斗的贵族与城主,在区区几个海客面前,竟然达成了空前的团结,墨云死侍,海牙军,甚至是其他三族的侍卫,都加入了搜寻海客的队伍。

  最危险的地方,现在反而最安全。

  没有人会想到,海客正在监军府吊唁越艮的亡灵。

  “越统领真说,让你来找他?”昔挽云眨着眼,眼前的越家下人虽然全都遍身白衣,无精打采,但人数实在不能算少,加之监军府庭院幽深,暗处必定还有海牙军精锐护卫。

  “昔老板,你放一万个心,”莫不凡一笑,“我打越兄一拳的时候,明明白白听到他说,让我来监军府找他,他想要害我们,何必给我们一条生路?”

  昔挽云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不置可否,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莫不凡!”身边的海岚嘟着嘴,“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们!”

  “是。”

  “说!”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周呼也沉不住气了,“都到这份儿上了,小祖宗,你到底预谋了什么,你不声不响通知城主,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不会害你们,”莫不凡皱着眉,深吸一口气,“但你们也要相信我。”

  我不会害你们,但你们也要相信我。

  莫不凡没有说谎,他一生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我不会害你们,但你们也要相信我,他为这句话拼尽一生,最后,也为这句话而死。

  “我相信你,”昔挽云声音低沉,“如果你叫我去死,也一定有你的道理。”

  莫不凡咧嘴一笑,拍了拍周呼的肩膀:“如果我要你们去死,我会第一个去死——呼爷,你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大巫藏起来,我们去找越闲舟,带着她不方便。”

  周呼没吭声,只是默默扛起了大巫,快步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

  昔挽云说:如果你叫我去死,也一定有你的道理。

  周呼不是这么想的,周呼想:如果你叫我去死,就算没道理,我也会为你去死。

  因为你是莫不凡。

  周呼走了,剩下的三人则要前往越闲舟的寝宅,监军府的大宅构造复杂,虽不如城主府奇崛宏伟,小径却也是四通八达,但细心的越闲舟,早已为他们想好了万全之策。

  灯。

  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现在的时间不过晌午,绝不是点灯的时候,但越闲舟屋中的一星烛火,却足以为身处困境的海客指明方向。

  更重要的是,越闲舟已经调走了所有的海牙军,现在的监军府里,只有为越艮丧事奔忙的疲倦下人,要惊动他们,恐怕得闹出一些不小的动静。

  于是三个人在阴影中快步向前,脚下踩踏着死者的冥钱,很快抵达了燃灯的屋子,莫不凡轻轻推开房门,越闲舟果然就坐在屋子中央,用鹿皮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你们来了,”越闲舟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苦涩,但又带着细微的喜悦。

  “来了,托越兄的福,”莫不凡颔首道谢,忽然又若有所思的发问:“越兄,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们,外面都在传说,是我们杀了你父亲,你就不想为父亲报仇?”

  “第一,我不想为他报仇,”越闲舟很坦诚,“第二,我更不相信是你们杀了他,因为在这个岛上,比你们更有理由杀他的人,起码还有五个。”

  “哪五个?”

  “慕沉书,钱青浦,林复,柳千重。”

  “还有一个呢?”

  “我自己。”

  “越兄很坦白。”

  “你不问我为什么?”

  “你想说自然会说,你不想说,我问也没有用,”莫不凡看着越闲舟的眼睛,“其实,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慕沉书为什么忽然又要杀我们?”

  “我早劝过你,不要去见他,”越闲舟发出短促的叹息,“他已经疯了,四家族长把他逼疯了,他自己的命运把他逼疯,你们都看到了,织雾宫大巫还在你们手上,他就想要和你们玉石俱焚,丝毫不顾及大巫的安危——对了,双生岛的大巫在哪儿?”

  “大巫藏在柴房里。”——回答问题的人是周呼,船把头此时也推门而入,他是顺着莫不凡留下的记号,才找到了越闲舟的寝室。

  “留下大巫,是件极其危险的事。”越闲舟将长剑横置于案几,低头思考了片刻,然后才抬头说道:“你们听说过天命祭么?”

  “听慕沉书说过,”莫不凡回答,“似乎是对双生岛很重要的仪式。”

  “是性命攸关的仪式。”越闲舟苦笑一声,“天命祭没有准确的时间,但每当织雾宫的大巫年满十八,海巫神的召唤就会准时来临,以此促成天命祭的开始。”

  “这和大巫的年纪有什么关系?”海岚问道。

  “当然有关系。”越闲舟紧闭双眼:“双生岛以十八岁为女子成年,大巫成年之时,就是她成为人牲,献祭海巫神之日。”

  “人牲!?”

  “就是以性命献祭,你觉得很讽刺是么?还有更讽刺的,每一代的大巫,都必须是当代城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而断流城主,正是天命祭的主持者。”

  “亲兄妹?”莫不凡眉头一蹙:“就是说,慕沉书是注定要杀死慕轻寒的?”

  “没有错……他们就是这一代的天命双子,注定要自相残杀的至亲兄妹。”

  说完话的越闲舟长身而起,用剑鞘将墙上一副丹青山水画扫落在地,没有了画卷的遮挡,壁上一副精美的浮雕出现在众人眼前。

  浮雕已经很古老了,却被越家人保存的异常完整,浮雕上半部镌刻着断流城无处不在的海巫大神,而在画像的下方,一男一女两名少年赤身裸体,互相拥抱,他们的眼睛涌出泪水,嘴角却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他们的双手横持利刃,正残忍的刺向彼此的胸膛。

  而最为诡异的是,这对少年共用着一个身体——但那绝对不是人的身体,蜿蜒细长,如同长蛇之身,蛇身上却又生满了古怪的镰足,这个细长的身体从地面盘旋而上,最终消失在海巫神织造的无穷浓雾里。

  “这是天命双子图。”越闲舟紧盯那副画像:“从双生岛创立至今,每一任城主,都要献祭自己的妹妹,才能获得海巫神的庇佑,成为真正的断流城统治者。”

  “荒谬,如果不献祭呢?”昔挽云眼中寒光一闪。

  “海巫神震怒,修罗恶鬼苏醒,双生岛化为一片废墟。”

  “但那只是一个传说,九州任何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莫不凡蹙起眉,不知道所为何因,他忽然想起四族家主对大巫的忌惮,忽然想起哀莫牢中,那个疯癫可怜的老人,那个老人曾用近乎绝望的语气,哀求他拯救慕沉书与慕轻寒。

  “那不是传说……”越闲舟双肩颤抖,微微顿了顿:“莫兄弟,你在城主府见过一座索桥吧?”

  “的确见过。”

  “你知道那座桥通向哪里么?”

  “我当然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越闲舟笑得十分苦涩,“慕沉书不会告诉你,三族家主也不会告诉你——让我来告诉你——我们双生岛,原本分为前后两岛,双生之名,即是由此而来,原本前岛贫瘠,多猛兽毒虫,不宜人居,而后岛却土质肥沃,可遍植水稻黍米,所以双生岛的第一个城邦,是建在了后岛,城名定海。”

  “后来呢?为什么舍弃定海城,改建断流城?”

  “后来,后来有无穷无尽的修罗恶鬼从后岛的土地中钻出,这些恶鬼永远饥饿,永远嗜血,他们啃食了谷物,嚼碎了婴儿,撕碎了建筑城墙的巨石,初代城主慕震泽,率领先民与恶鬼交战五十个昼夜,却终究无法匹敌,是大能的海巫女神,震泽城主的亲生妹妹,甘愿舍弃自己的身体,将魂灵化为云与浓雾,才终将恶鬼镇压,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后岛和伟大的定海城,已经被恶鬼的戾气浸染,变成了活物无法生长的鬼域,所以初代城主才会封锁后岛,将定海城易名遗世城,立为生人勿进的禁区……”

  “你是说,海巫神曾经是个凡人,而且还是初代城主的妹妹……那这就说得通了,难怪岛民们都说,城主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的血液。”昔挽云不住的点头,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凌乱而微妙,相者无法立即将这种感觉捋清。

  “昔先生说的没有错,这也是天命祭的由来,只有每一代的大巫甘心牺牲,海巫大神才会继续镇压腐蚀土地和粮食的修罗恶鬼,庇佑双生岛风调雨顺。”

  “这是庇佑么?根本就是诅咒。”莫不凡摇着头,眼睛望向低头沉思的昔挽云,他希望相者能够提供一个比传说更为合理的解释,但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挚友竟会问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摸不清意图的问题。

  “越统领,”昔挽云抬起头,“按你的说法,只要找到正确的方式,我们都可以成为海巫神——或者说,和海巫神类似的神明?”

  “这……我真的没有想过,昔先生所问何意?”越闲舟的表情十分疑惑。

  昔挽云没有回答越闲舟,而是转头看着自己的同伴:“海岚,你想做神么?呼爷,你呢?小莫,你想不想做神,能呼风唤雨,织云成雾的神。”

  “谁他娘不想啊!”周呼闷吼一声,“我要能成神,海客至于走到这一步吗?我家这位小祖宗,至于遭这份儿烈火灼身的罪么!”

  “呼爷,你说对了,每个人都想成神,”昔挽云点头,眼睛却看着莫不凡:“那你们猜,城主想不想,这三个时日已经无多的老家主,他们想不想?”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沉默,几乎压碎每个人的心肺。

  直到敲门声传来。

  这阵敲门声非常古怪,前敲三次,而后停顿片刻,再敲一次,再停顿片刻,最终又敲了三次。

  “有人来了!”曾经的猎手海岚,有着旁人难及的警觉,第一个从沉思中收回心神。

  “不用担心,”越闲舟一摆手,“这是我的心腹。”

  语落,越闲舟走近门前,低声发问:“什么事?”

  门外传来回答:“主人,慕氏城主到访。”

继续阅读:第七章,黄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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