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和宛州所有的学者一样，我想书写那个男人。
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莫不凡。
他有过很多头衔：酒鬼，海客，小乞丐，金盟的创建者，郁非选中的星命之人。
每一个头衔，或许都能代表他，或许又都不能。但无可否认的是，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在九州各个种族的故事里，都变成绝对的传奇。
鲛族人叫他驭海者，坚信他可以驱使骇浪和狂风。
羽族人称呼他为天火之子，说他用眼睛就可以融化真金。
河络人送他“莫斯塔雷切”的尊名，意思是财富和珍宝的拥有者，巧手的工匠们认为，这个男人所创造的巨大财富，就连最善挖掘宝物的河络也望尘莫及。
而在宛州，海客的发源地，人们称呼他为“海侠”。
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宛州大地上最伟大的英雄，是最值得歌颂的平民保护者。没有人会怀疑，他所创建的海客金盟，是九州世界里，最为强大的经济帝国。
“贵族决定平民命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海侠说，“君王的权力必须得到制衡，我们要以黄金作为武器，如果一个帝国过于强大，海客就资助他的对手，如果另一个国家独霸一方，金盟就为他的对手送去武器。必须让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知道，王权没有永恒，会有一种他们不能控制的力量，把利刃悬挂在他们的头顶。”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九州任何一片海域，都无人胆敢阻挡海客的商船。
童谣传唱：“凡能过海处，皆有鲸旗扬，耶娘张帆去，归来金满仓。”
但这样的传奇，已经被说得太多了，我想书写的，不是这样的故事。我想知道的，是莫不凡的痛苦，悲哀，狂喜，是他如每个普通人一样，追寻命运的过程。
很幸运，有人帮助了我。
这个人叫作祁酒，他是宛州海客的领袖，金盟赤金旗的领旗，而他的妹妹祁夜，则是金盟现任的旗主，统领着金盟九旗八十一舵，九州海上贸易八成过于她手。
“我的确知道很多事，”祁酒对我说，“但有个人比我更清楚。”
“谁？”
“你会知道是谁的，”祁酒笑了，“去望海崖吧。”
望海崖。
位于港口城市瀚陵东部的一座峭壁，在这座陡峭的山崖顶端，可以俯瞰整个瀚陵城，可以清楚看到城外的不凡港。
是个避世隐居的绝佳所在，但通往崖顶的道路却崎岖艰险，我只是孱弱的书生，宽袍大袖的装束，背上携带的沉重书简，都我在荒凉的山地里行进缓慢。
抵达崖顶的时候，已经暮色降至了。
十月的夜风比井水更凉，海浪拍击着石壁，腾起阵阵水雾。我放下背上的竹笈，低头往手里呵着口热气，一个瘦长的身影快步走到我的眼前，猛然按住我的肩膀。
“你从哪里来？”一个男声发问。
“桥……桥上。”我指着身后的悬桥，抬头注视面前说话的人，他有一张冰冷而英俊的脸，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就像从画里走出的古代圣人。
“你是谁，战士？秘术师？还是刺客？”男人望着破旧的悬桥，上面的木板早已朽烂过半，横空的铁索上，满是斑驳的铁锈。
“我是个游学者，”我指着竹笈里的书籍和笔墨，“是海客祁酒让我来的。”
“小九吗……”男人缓慢地眨了眨眼，松开钳住我肩膀的手，指着前方粗糙的石桌：“游学者，这边请，夜凉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说完话，他径直走到桌前席地而坐。
我也提着竹笈，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男人不言不语，掏出一个古旧的黄铜酒壶，递到我的手边。
我礼貌地笑了笑，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壶中的酒很烈，一团滚烫的火焰从舌尖流入咽喉，浓烈的酒气窜上头顶，让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是他最喜欢的酒，在体内的郁非星火燃烧之时，只有最烈酒，才能让他好过一点。”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却又带着不可掩饰的悲凉，他从我手中拿过酒壶，盯着光滑的壶身出神。
“你说的人，是海侠么？”我问。
“海侠？”男人抿了抿嘴唇，望着崖下大海沉默了很久，“海侠是你们给他的名字，但在我这里，他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莫不凡。”
他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莫不凡。
这就是男人回忆的开端。
那天晚上，他不停喝着酒，不断对我讲述着，海侠莫不凡的往事——那是没有任何学者听过的故事。我前所未见的兴奋，在落满松叶的石桌奋笔疾书，完全遗忘了时间，等到男人壶中的烈酒喝尽，不再愿意开口的时候，黎明也即将到来了。
“你们所说的传奇，对小莫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男人低语着站起身，走到望海崖的边缘，虽然黑夜还没有褪去，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就在他凝目遥望的不凡港里，海客的商船已经准备起航，五色鲸旗正缓缓升上桅杆，在海风里猎猎作响。
“先生，还没请教你的名字？”我朝着男人一拱手。
男人不回答，转身抬起右手，有火红色星光，在他指尖萦绕。
“天还没亮，让星辰的光，指引你归家的路吧。”
他的话音一落，那点红光就从指尖缓缓飘出，我看到如同萤火的微光飞向悬桥的彼端，眨眼间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球。
秘术么？
不，不是秘术，这是天相术。
我的胸口发出地震一样的震颤，脑中如同惊雷滚过一般轰鸣作响，我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他就是海侠莫不凡一生的挚友，海客金盟最初的创立者之一。
他是相者，昔挽云。
只有被星辰祝福的相者，才能呼唤星辰的力量。
只有相者，才会年华逝去，而容颜不老。
“昔挽云先生……”我试着呼唤他的名字。
但昔挽云没有回答。
身负绝技相者的眼里，有被时间遗忘的火焰在燃烧。
“小莫……”他低声自语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在他决定投入死亡的巨手之时，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阔步朝他走来。雪还在飘零，行人还在发出嘲笑，而那个名叫莫不凡的少年，身上带着酒味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双手。
“你要活着啊，”少年说，“你要活着，跟我一起，买下整片大海。”
然后少年笑了。
温柔，却比海上冰川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