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在那一刹那变得非常精彩，震惊，愤怒，羞愧，怀疑，困惑，最终回归于绝望。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条链子，然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这个链子哪里来的？”他声音都在颤抖着。
我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推开了他，盘腿坐在他对面。
“是别人送我的。”
“她人呢？”他紧问了一句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链子还给了我，起身去穿了衣服。
我摩挲着链子上那个莫字，想了想，回头冷漠地说：“死了。”
他穿裤子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半晌没动了，没有穿好的裤子就挂在他大腿上，配上那条深色的内裤，说不出的猥琐。
“你还是先把裤子穿上吧，万一把持不住，那就不好看了。”我嘲笑地冷哼了一声，转回了头。
一分钟之后，赵剑华又走了回来，他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眼眶里仿佛有泪光在闪动。
“她怎么死的？”
“病死的。”我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我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了好多年。后来我长大了，她就不等了，说她要等的人已经死了。不过等她死的时候，她却要我来找一个人。”
赵剑华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整张脸都被濡湿了。他颤颤巍巍地蠕动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我听见了他压抑的哭声。到后来，哭声越来越大，我在这如同雷鸣的哭声中，不知所措。
我从小就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毕竟我是在母亲的眼泪下独自长大的。我没有朋友，没有父亲，没有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更不会有表哥堂妹，唯一的一个母亲整天郁郁寡欢，不管是看着我还是抱着我，总是以泪洗面。
所以我从小就长成了这样的性格，我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母亲的死亡，也可以坦然面对所有的伤害。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是这样一种性格了，可是不是这样的。因为从小缺爱，所以我对爱这种东西毫无防备。所以我宁死也要保护爱我的薇薇，所以我如此在乎罗振的感受，所以我如此害怕罗衡娶了洛洛之后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所以，在此刻，我特别特别想念乔安南。我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可是乔安南不在这里，我只能面对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我是痛恨他的，所以我用言语刺激他。可是在他的眼泪中，我突然原谅了他。我不想知道他离开我母亲的原因，也不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想紧紧拥抱他，拥抱我的父亲。
我终于忍不住也痛哭出声，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莫莫，好孩子，爸爸对不起你。”父亲将我抱在怀里，抱得如此之紧。
我崩腾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放开嗓门大声哭泣。
这个拥抱，我等了近十八年。
“你为什么不回去找我妈妈，她等了你十六年。如果你早点回去找她，她不会死的。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你为什么骗她。我好恨你，我真的好恨你！”我胡乱地在他胸口捶打着，打得累了，张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血腥的味道传来，我又不忍心，又松开了口。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当年你妈妈离开的时候，她说她把孩子打了，还说她要回家结婚了，叫我不要去找她。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她会这样做。她为什么要走呢，她何苦呢？”
父亲不知道的原因，我都知道，因为母亲写在了日记里。
那年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去找父亲商量。当时父亲的意思是要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当时的父亲事业刚刚走上正轨，厅长的女儿一直对他穷追不舍。母亲出生贫寒，怎么可能斗得过那种家庭出生的女人，况且，她也不忍牺牲父亲的前程，于是选择了退步。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在日记中反复提到一个约定，但是她没有写约定的内容，只是这个约定让她等了许多年。
我此刻想起来，下意识就问父亲：“你们当年到底订了一个什么约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的眼角跳了几下，然后他沉默着思考了一阵，才疑惑地问我什么约定。
当年母亲怀着身孕回到老家，却被家里勒令打掉孩子。她死活不依，一气之下去到湖南，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她在日记里写着：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不是对的，但是为了这个约定，我会坚持下去。我会等你来找我，你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因为我没有放弃我们的孩子。
父亲听我说完，又是长叹息一声，眼泪随之落下。
“当年你母亲说要回去结婚，我再三挽留，她去意已决。于是我说，十年之后，我会去找她。如果她过得幸福，我会祝福她，如果她过得不幸福，她必须要和我走。”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我发疯一般地大喊一声。
父亲颤抖着低下了头，陷入了悲伤的回忆中。
“我怎么可能没有去找过她呢？我怎么可能不去找她。事实上，十年约定没到，我就去了她老家。可是，哎”他说到这里，突然用手捂住了脸，眼泪从颤抖的指缝中流出。
“她爸妈说，她早就死了！他们甚至还带我去了她的墓地。莫莫，我第一眼看见你，我还以为我看见了你妈妈，她年轻时候，就和你现在一样，一模一样！我当时还以为，她死去的灵魂，附在了你身上，我还以为，她回来看我了！你只知道她等了我许多年，你怎么不知道，我也一直在等她呢！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呢！”
我刹那间被感动了，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后来去了湖南，她没有把地址给你吗？”
许是我质疑的眼神伤害到了他，他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他苦笑了几声，摇了摇头。
“我当时怎么知道她骗我呢，还以为她真的厌倦了我，要回去结婚。她离开没多久，我工作调动，去了广州一带。我有把新的地址发给她，却始终没有收到她的来信。当时我在这个城市也没有买房，只是租了一个房子。我搬走之后，房子就退了。”
“她肯定给你发了地址，不然不会这么等你的！”
“也许我当你发过去的地址，被她家里人烧了吧。后来她把地址发给我的时候，我却已经在广州了。哎，哎！”
他不停地叹息着，眼泪纵横像一个年轻失恋的男子。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为什么天底下就有这么多憾事，如果我母亲当年没有离开我的父亲，我们该生活得多么美好呢？如果这些通信没有失之交臂，何来这么多年的苦等呢？
我紧紧抱着他，多希望我的母亲也会在这里。我多希望我的母亲知道，父亲并非负心，一切是天意弄人。我想告诉她，你这么多年的等待没有白费。因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一个人在苦苦地等着你啊！
夜渐渐深了，我们终于都平静了下来，互相说着这些年的事情。
主要都是我在说，父亲一直在问。问母亲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一回答，但是这两年的事，我并没有说。我不希望我的父亲知道，我最好的朋友薇薇是一个小姐，我最爱的男人是一个犯罪份子，我最亲爱的朋友罗衡罗振都是黑色产业的龙头。
这些事情，或许以后他应该知道。但是在今天，他不能知道。
“对不起，女儿，爸爸没用，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我会保护你的，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我说起我在云亭的事情，说自己刚来没多久被开除了，后来在各个场所混迹，终于又回到了云亭。许是说的太心酸，他又忍不住开始叹息，紧紧抱着我，温柔地哄着我。
这就是了，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父爱了。
“好了，女儿，你好好睡一觉，爸爸明天带你回家。”听我说完了这些年的事情，他温柔地对我微笑着。
“我睡不着。”我呆呆地看着他，深怕一闭眼，这就成了一场梦，他又消失不见了。
他笑着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乖，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聊，爸爸看着你睡。”
他伸手合上了我的眼，我顺从地闭着眼，却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其实我真的睡不着，头脑一片混乱。但是外面天都快亮了，我也配合着躺着不再说话。
他的掌心宽厚，上面有很多茧，应该是握惯刀枪了，和乔安南有点像。不过乔安南的手心很干燥，不像他这么潮湿。
躺着躺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依旧在床边坐着，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
看我醒来，咧开嘴笑了：“女儿，睡好了吗？”
我内心觉得这么温暖，下意识就笑了。
“早上好，爸爸。”
新的一天来了，我的新生活又开始了。我微笑着看着眼前的男人，内心觉得无比幸福。
这是我的父亲，虽然我是第一次见他，虽然我过去对他有许多怨言。
可是这一刻，我如此爱他，他不是负心汉，他是断肠人。
他，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