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肩头搭着灰扑扑的汗巾跨过后厨门槛时,蒸笼里腾起的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细珠,顺着鼻梁滑进领口蜿蜒的旧疤里。
三年来跑堂磨出的腿脚带着特有的韵律,青布鞋底贴着油腻地砖滑过半圈,左手托着的榆木托盘已稳稳架住四碗羊肉泡馍。
他右耳后那道月牙疤被汗湿的碎发盖着——那是十二岁被小少爷用砚台砸的,如今倒成了跑堂时防烫的秘诀,客官要添茶只需朝那处吹声口哨,他后颈汗毛一炸便知该往哪桌续水。
午市最忙的时辰,他后腰别着的竹夹子总在裤带上晃悠。
遇上穿绸衫的客人,他弯腰布菜时必用左手虚护着袖口——前年八月初三打翻鱼羹烫着位客商,右腕至今留着铜钱大的红印。
指节粗大的手掌托着滚烫的砂锅竟不觉疼,虎口厚厚的茧子是三年端了九千七百二十八次陶碗磨出来的,倒比梦里握金锏时留下的茧子更厚实些。
送走最后一拨行商已是戌时三刻,客栈前前后后一众人也围拢到了前厅,等待掌柜的训完话后,便将各卓所剩的剩菜剩饭回笼在一起,做一锅大杂烩,吃晚饭的时候,是林诚这一天里最放松的时间。
油灯把众人的影子扯得老长,林诚跷着条瘸腿板凳往后仰,后脑勺堪堪擦过账房先生秃顶上那绺宝贝似的长毛。
他指尖转着个空酒盅,青瓷沿口缺了个豁,正巧映出他咧到耳根的嬉笑:"要我说啊,城南张寡妇门前的灯笼都比王掌柜的算盘珠子红火——昨儿她可是往我袖袋里塞了俩肉包子!"
这倒也不是林诚自夸,他虽然平日里做的都是些苦力活,可模样确实极为俊俏,他生得一副柳叶眉,偏在眉峰处挑起个凌厉的折角,倒像是名家工笔画里走岔了笔锋。
布腰带勒出的一把细腰,偏生套在磨出毛边的褐布衫里,倒比对面翠香楼头牌姑娘的软烟罗还招眼,最奇的是那双手,掌心虽磨出厚茧,指节却仍纤长得像裁缝铺的绣花针。
"呸!"厨娘一筷子敲在他偷摸夹酱肘子的手背上,油点子溅到账房先生的账本上,"你个泼皮,上月的工钱全填了赌坊的窟窿,还好意思惦记人家灯笼?"满桌哄笑中林诚顺势把肘子皮嗦进嘴里,舌尖顶着腮帮子含糊道:"我这是劫富济贫,您没见刘麻子输得裤衩都不剩时,翠云巷的裁缝铺多卖出去三条亵裤?"
跑堂的柱子正啃着鸡爪,闻言笑得把脆骨喷到对面打杂的春妮碗里,林诚抄起筷子凌空一夹,竟把那粒软骨截住,反手丢进柜台后的招财猫铜盘:"瞧瞧,这手法不去天桥耍把式真是屈才。"
他屈指弹了弹汗巾上结块的油渍,铜钱纹的绣线早磨成了灰白,"等小爷我发了财,定要把这破抹布换成金丝编的,天天系着去翠香楼听曲儿!"
春妮忽然指着窗外惊呼:"流星!快许愿!"众人转头时,林诚已经跷着凳子腿摸走了最后一块卤牛肉。他腮帮子鼓得像偷食的松鼠,含混不清地嘟囔:"许愿顶个屁用,去年对着灶王爷磕了八个响头,不是一样没发财!"
打更的梆子声飘进来时,林诚正蹲在条凳上啃客人吃剩下的西瓜,殷红的汁水顺着手腕流进袖管,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洇出朵歪扭的花。
"要真发了财..."他忽然把瓜皮扣在光溜溜的脑门上当帽子,翘起二郎腿晃得条凳吱呀作响,"先把对面赌坊盘下来,专雇王掌柜当庄家——让他天天数钱数到手抽筋!"
众人笑骂声里,他摸出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就着油灯看上面模糊的“天启通宝"字样。这是三年前管家给他的第一份工钱,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正照在他随手别在裤腰的汗巾上,那团污渍隐约显出个元宝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