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山的清晨裹着一层薄雾,像刚浸过温水的纱,沾着青草的腥甜和露水的清寒,贴在人脸上,凉丝丝的。韩晓踩着青石板路往上走,鞋跟碾过晨露,发出细碎的“吱呀”声——这路是明清时修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沾了露珠,滑得像抹了层油,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伸手扶了扶路边的野蔷薇藤。
藤上的露珠滴在他手背上,他抬头望了眼远处的水库。雾还没散透,水库像块浸在牛奶里的翡翠,水面浮着几片新抽的荷叶,卷着边,像刚睡醒的孩子揉眼睛。风掠过水面,荷叶发出沙沙的响,忽然“啪”的一声,一条银灰色的小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在雾里闪了下,又落回水里,惊得荷叶晃了晃,滚下一串露珠。
韩晓从背包里掏出速写本,指尖刚碰到铅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喊:“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揉皱的纸。他回头,看见水库边的浅水里站着个女人。
她穿一件米白色真丝职业装,领口的珍珠扣松了一颗,露出锁骨处的淡青色淤痕——像是被人掐的。头发原本盘得整整齐齐,此刻散了几缕,沾着草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睫毛膏花了,在眼下晕出两道黑痕,像被揉碎的蝴蝶翅膀。脚下的浅水里,一双米白色高跟鞋陷进泥里,鞋跟歪着,鞋尖沾了褐色的泥点,显然是刚踩进去的。
最醒目的是她手里的手机。最新款的iPhone 14 Pro,机身套着透明硅胶壳,壳上印着一对卡通猫——是她和谁的情侣款?屏幕亮着,韩晓眯起眼睛,看清了上面的短信:
【陈默:吴菲菲,你已经一无所有了,赶紧去死吧。】
发件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下面还有几条未读消息,都是陈默写的:
【陈默:菲菲,对不起,但我没办法,安娜怀孕了。】
【陈默:公司的钱我已经转走了,你报警也没用,海外账户你查不到。】
【陈默:昨天我去看了叔叔阿姨,他们炖了鸡汤,说等你回家吃饭。】
最后这条消息后面跟着一张照片:吴菲菲的父母坐在客厅沙发上,笑得很慈祥,茶几上摆着一锅鸡汤,冒着热气。
韩晓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把速写本塞回背包,慢慢走过去,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水刚好漫过她的脚踝,她的脚在水里动了动,溅起细小的水花,却没把鞋子拔出来。
“姑娘,”他声音放得很轻,像对待一只受惊的小鹿,“这水刚开化没几天,水温也就十度左右。我上周来钓鱼,钓上来的鱼都冻得直打哆嗦。你要是跳下去,腿肯定会抽筋,到时候想爬上来都难。”
吴菲菲转过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你管得着吗?我愿意跳!”她把手机攥得更紧,指节发白,指甲盖里渗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是上周刚做的,陈默说“这个颜色显白”。
韩晓没说话,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瞳孔缩了缩,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忽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是他早上出门时带的,放在卫衣口袋里,还带着体温——递过去:“先擦眼泪吧。要是真的想死,不会攥着手机不放的。”
吴菲菲愣了一下。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机壳上的卡通猫正对着她,嘴角翘着,像在嘲笑她的软弱。忽然间,她想起上个月的晚上,陈默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攥手机的样子,说:“菲菲,你总是攥着手机,像攥着救命稻草。”那时候她还笑着说:“因为你总加班,我怕你找不到我。”可现在,那个说要“永远找得到她”的人,却成了推她下悬崖的人。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她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发抖。韩晓也蹲下来,把纸巾放在她脚边的石头上,没说话。风掠过水面,吹得她的头发飘起来,他看见她后颈处有个小小的胎记——像片枫叶,和他姐姐的胎记一模一样。
“我……我不是真的想跳,”过了好久,吴菲菲才抬起头,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就是想吓吓他。昨天晚上,他把我锁在书房里,说要是我敢报警,就把我父母……”她哽咽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她父母的,背景是客厅的沙发,茶几上的鸡汤还冒着热气,“他说,这是昨天拍的,要是我不听话,就……”
韩晓接过照片,指尖碰到她的手,像碰到一块冰。他把自己的卫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清晨的风很凉,她的职业装太薄,肩膀在发抖。“先坐下来吧,”他指了指岸边的石头,“地上凉,我垫件衣服。”
他从背包里掏出件灰色外套,铺在石头上。吴菲菲犹豫了一下,坐了上去。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像蚊子叫:“我和陈默是大学同学。他是我学长,比我大两届。那时候我摆地摊卖衣服,他每天晚上都来帮我看摊,帮我挡城管,帮我收摊子。有一次下雨,他把外套脱给我,自己淋得像落汤鸡,说‘菲菲,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件不会湿的外套’。”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后来我们一起创业,做外贸。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挤在出租屋里,吃了三个月的泡面,每天熬夜打包货物。公司名字是我取的,‘菲凡’——我的‘菲’,他的‘凡’。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直到上个月,我发现他的手机里有安娜的照片。”
安娜是菲凡贸易的新秘书,刚毕业的大学生,长得漂亮,会来事,说话声音像林志玲。吴菲菲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粉色连衣裙,站在陈默办公室门口,笑着说:“吴总,您好,我是安娜。”那时候陈默还说:“这姑娘挺机灵的,以后让她帮你分担点工作。”
“上个星期,我去查公司账户,发现里面的钱都没了。”吴菲菲的手指绞着卫衣的衣角,指甲盖都泛了白,“转到了一个开曼群岛的账户,户主是安娜。我问陈默,他说‘菲菲,对不起,我没办法,安娜怀孕了,我必须负责’。我扇了他一耳光,他反过来掐我的脖子,说‘你要是敢报警,我就让你父母消失’。”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石头上:“这是我仅剩的钱,昨天取出来的,只有五万块。我不敢回家,不敢给父母打电话,怕陈默跟踪我。我想着,要是跳下去,他就不会再找我父母的麻烦了……”
韩晓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了敲石头。阳光穿过雾层,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像同情,又像愤怒,更像一种坚定的决心。等她说完,他才开口:“你知道吗?我姐姐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
吴菲菲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我姐姐比我大五岁,和她男朋友一起开了家奶茶店。后来她男朋友出轨了,把奶茶店的钱都卷走了,还留下一堆债务。我姐姐想不开,跳了河。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凉了。”
他的手指抚过石头上的刻痕——是以前的游客刻的“我爱你”,现在已经模糊了,“我记得她去世前一天,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弟弟,我好累’。我那时候在打游戏,没在意。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不想死,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吴菲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伸手擦了擦,却越擦越多。韩晓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热可可——是他早上在山下的便利店买的,放在保温杯里,现在还冒着热气——递过去:“喝口热的,暖暖心。”
她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给她煮的姜茶。那时候她感冒了,妈妈坐在床头,把姜茶吹凉,说:“菲菲,喝了这个,就不冷了。”现在,这个陌生人的热可可,居然比陈默的拥抱还暖。
“活着才能复仇。”韩晓忽然说,声音很坚定,“要是你死了,陈默就逍遥法外了,而你父母呢?他们还在等你回家喝鸡汤。你想想,要是你死了,他们该有多伤心?”
吴菲菲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希望:“那……那我该怎么办?”
韩晓站起来,伸出手。他的手很大,手掌上有茧子——是做木雕磨的,“跟我走。我有个朋友是律师,专门打经济纠纷的。他能帮你查海外账户,能帮你收集陈默转移资产的证据。只要你活着,就有机会把属于你的东西夺回来。”
吴菲菲看着他的手。阳光照在他手上,茧子泛着淡金色的光。她想起陈默的手——以前是温暖的,后来变得冰冷,现在,这个陌生人的手,居然比陈默的还暖。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
他的手像一块烙铁,把她心里的寒冷都驱散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是陈默去年情人节送的,迪奥999,她一直舍不得用——扔到了水库里。口红掉进水里,溅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沉了下去。
“再见了,陈默。”她轻声说。
韩晓笑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件灰色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的职业装沾了泥,而且早上的风还很凉,“我们先去山下吃点东西。我知道有家早餐店,包子特别好吃,还有豆浆,是现磨的。”
吴菲菲点了点头。她跟着他往山下走,回头望了眼水库。雾已经散了,太阳完全出来了,照在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荷叶上的露珠闪着光,小鱼又跳了起来,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韩晓。”他说,“韩信的韩,破晓的晓。”
“吴菲菲。”她笑了,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笑,“菲凡贸易的吴菲菲。”
韩晓也笑了。他指着前面的小路,说:“前面就是早餐店了。我告诉你,他们家的包子,咬一口全是汁,比你以前吃的那些山珍海味都好吃。”
吴菲菲跟着他走,风掠过她的头发,她忽然觉得,原来清晨的风,是甜的。
远处的水库里,那条银灰色的小鱼又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了下,又落回水里。荷叶晃了晃,滚下一串露珠,掉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青灵山的清晨,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