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槐树胡同那扇不起眼的木门，汇入城西喧闹的街市。
薇澜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一直攥紧的掌心也缓缓松开，指尖却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成了。
信，安然送达。
那开门的老翁眼神锐利如鹰，接过信时指尖沉稳有力，绝非寻常百姓。
只一句“有劳娘子”，便迅速关门落栓，再无多余声响。
薇澜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地发生了。
薇澜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方才强压下的紧张，此刻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疲惫与兴奋的虚脱感，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种事情是她从未做过的，有一种跟在王爷身边做‘坏事’的感觉；同样，这份被人信任的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并非仅仅完成了一次送信的任务，而是真正踏入了那片属于王爷的、波谲云诡的权力边缘，算是成功踏入了。
“小主，您没事吧？”
瑞露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色，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她虽不知小主为何这般，但从小主的神色中能感知到小主的情绪转变；眉眼中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薇澜接过茶水，指尖的温度透过瓷杯传来，让她冰凉的指尖稍稍回暖。
她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容：“无事。你别多想，这事很顺利。”
她抿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抚平了内心的激荡。
“回府吧。”
她轻声道，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到王府，回到那个男人身边，亲口告诉他，她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马车加快了速度，穿过熙攘的街道，朝着靖王府的方向驶去。
薇澜的心，也随着车轮的滚动，飞向了那座森严而又让她此刻心生归属的府邸。
靖王府，书房。
方典卫如同磐石般侍立在门外，耳廓微动，听着城内暗线通过特殊渠道陆续传回的、关于那辆青篷马车动向的禀报。
当最后一声“信已安全送达目标”的低语传入耳中时，他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虽然不理解王爷的举动，但也希望眼下没有别的差池。
他转身，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对着里面那个依旧端坐于舆图前、面色沉凝的王爷，躬身低语：“王爷，城西消息，事已毕。澜夫人车驾正返回府中。”
顾玄泽敲击桌面的指尖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微光，紧抿的唇线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方典卫退下，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等待从未发生。
只是，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紧绷的肩颈线条，已在不自觉中放松了下来。
马车在靖王府侧门稳稳停下。
薇澜扶着瑞露的手下车，脚步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兜帽和面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采买归来。
然而，当她踏入王府那高高的门槛，穿过熟悉的回廊，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和迫不及待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想立刻跑去书房，去见那个将如此重任托付于她的男人。
但她按捺住了。
越是如此，越要沉得住气。
薇澜深深吸了口气，对瑞露说：“先回荷妃馆吧。”
“不先去王爷那了吗？”
薇澜摇摇头。
她先回了妃馆，换下那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裙。
让竹月为她重新梳妆，穿上了一身湖水绿的常服，发间簪了一支碧玉簪子，镜中人眉眼间的凝重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重任后的沉静与隐隐的光彩。
一路上她双眼发光，恨不得立即向王爷诉说。
可回到府上，她却忍住了。
所以并未立刻去见王爷，而是如同往常一样，先吩咐瑞露去小厨房看了看晚膳的准备，又吩咐竹月将今日从外面“买”回的几样时新绣样整理好。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滴水不漏。
直到暮色渐起，王府各处开始点灯，薇澜才带着瑞露，提着一盅刚刚炖好的冰糖燕窝，缓步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
顾玄泽仍坐在书案后，舆图依旧摊开着，但他似乎并未在看。
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玉珏，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显得有些深渺。
他没想到她回来后竟然不是先来他这，即便是换身衣服，也该换完后便来。
而是等到暮色四合时才听到她的声音。
桌上还放着方典卫为他准备的膳食，显然未用几口的。
听到通报，他抬起眼，眉眼明显又添了几分温度。
当看到那一抹湖水绿的身影端着炖盅，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时，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审视，随即化为惯常的、带着些许慵懒的深沉。
放佛为了置气薇澜没有第一时间来书房同自己复命。
“王爷万福。”
薇澜屈膝行礼，声音温婉平静，仿佛只是日常的问候。
“回来了？”
顾玄泽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问道，“绣坊可有什么新鲜花样？”
薇澜走上前，将炖盅放在书案一角，动作优雅自然：“回王爷，确实看了些新样子，苏杭新来的云雾绡和叠翠纱很是别致，妾身带回了些样本，明日便让绣坊照着给王爷和王妃娘娘裁制新衣。”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拿起空碗，盛着燕窝，仿佛只是来送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宵夜。
顾玄泽看着她纤白的手指稳稳地握着汤匙，看着她低垂的、弧度优美的颈项，看着她脸上那副温顺柔婉、毫无破绽的神情，眼底深处掠过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玩味与满意。
他接过她递来的燕窝，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她的。
薇澜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迅速收回，耳根悄然爬上一抹极淡的红晕。
顾玄泽仿佛没有察觉，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燕窝送入口中，甜润温滑。
他放下碗勺，目光重新落在薇澜身上，不再是方才的深渺，而是带上了一种专注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审视。
往常两人极为熟稔，只薇澜出去一趟，两人反倒都端起了架子。
“只是去了绣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薇澜耳中。
薇澜的心猛地一跳，抬起眼，正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
但心底暗自吐槽：这不明知故问嘛！
她知道，真正的“复命”此刻才开始。
薇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刻意压低了几分，只容两人听见：“回王爷，妾身幸不辱命。城西永定坊，槐树胡同最里间，门前挂有破旧八卦镜的人家，三长两短，信已亲手交予应门之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完成艰巨任务后的轻微后怕与坚定：“沿途一切顺利，并未察觉任何异样或跟踪。”
顾玄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暗藏着涌动。
书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顾玄泽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眼中的锐利审视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赞许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光芒。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辛苦”，只是伸出手，重新端起了那碗温热的燕窝，又喝了一口。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淡淡道：“嗯。这燕窝火候不错。”
薇澜垂眸，心下顿时了然。
王爷这是知道了，也认可了。
他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这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评价，便是他对她此次行动最大的肯定和安抚。
虽然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但心底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悄然涌上来，冲散了别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不仅完成了任务，更在他心中，真正留下了不同于其他后院女子的印记。
“王爷喜欢便好。”薇澜柔声应道，声音明显带着轻快。
薇澜不想过多的在王爷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待在后院时时刻刻都是如此。
就在这时，顾玄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宫中再过些日子要设仲秋之宴，各府所去人数不多……”
薇澜明白，这意思便是只能同王妃前去，她不是不懂礼数的，王爷的意思很明显，便是问她有没有想要的。
“王爷，妾身先前问了王妃，说是允了妾身回临安侯府看望父亲。”
“本王正想问你要不要回侯府一趟，想必娘亲也很想你。”
薇澜知道王爷所说的娘亲是指谁。心中有些哗然。
毕竟，按照礼数，王爷大可称阿娘为容氏或容姨娘。
可她本就称呼怪了，对于陆夫人代称自己这位嫡母。
同时，薇澜微微一怔，心中瞬间警醒。
王爷此刻提起……是不是他知道了弟弟翊和投军的事，所以才会这样说。
但她迅速压下心头的疑窦，她管不得那么多，许是她多想了，王爷那么忙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么点事儿。
薇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连忙屈膝：“谢王爷恩典！妾身妾身确有此心，只是王爷身子还未痊愈恐，未敢向王爷提及。”
“无妨。”顾玄泽挥挥手，语气随意。
“准你回去多住几日，全当散心。一应礼物，本王会让谭嬷嬷准备便是。”
“是！谢王爷！”薇澜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恭敬谢恩。
又闲话了几句绣样和膳食，薇澜见王爷脸上已有倦色，便适时地告退出来。
见薇澜离开，靖王竟破天荒的叫住了薇澜，“澜儿……”
薇澜转过身，眼带刚才的雀跃，无辜的问道：“王爷可有事？”
“无事。”靖王摆摆手。
其实他想让薇澜留下来，反正厢房里的卧室都已开辟出来。
可积压的案牍，需要他今晚有所作为。只能放任薇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