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王府上空。
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巡夜侍卫规律而遥远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更添几分死寂。
孙婆子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东西:是那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更小却更致命的小包,里面是无色无味的砒霜。
何氏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威胁回响在她的耳畔。
“畏罪自尽,可保家人;若敢攀咬,全家陪葬”
一路上都在她脑中反复嘶吼,每一次都让她浑身剧颤,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
一边是外甥女小莲年轻的生命,一边是儿子和姐姐血淋淋的下场……
浑浊的老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啃噬她的灵魂。
子敲过了三更。
孙婆子浑浊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姨母”的挣扎,终于被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所取代。
她不能死!
她的儿子不能死!
小莲……小莲,姨母对不起你了。
此时的孙婆子佝偻着腰,如同最卑贱的老鼠,融入在沉沉的夜色中,朝着专门关押犯错下人的地方摸去。
那里,如今成了临时关押小莲的囚牢。
一路上,孙婆子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刻意避开了巡夜的路线,专挑最阴暗的角落和废弃的小道,每一步都踏在恐惧的刀尖上。
终于,那座孤零零、散发着霉烂木头气息的破旧地方出现在眼前。
孙婆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地方,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一边是小莲一边是儿子。
只要成了事,儿子的赌债就能还了。
只要还了赌债,她就带儿子和小莲的母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们会回乡下去,不在招惹这些是非;到时再利用手中的银子给儿子讨个老婆,好好过她们的日子!
她的儿子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这京城中的风气带坏了儿子。
至于小莲,是这孩子心眼不好,这一切都是她惹来的,她让她死不是她的罪过。
她会替她照顾好她母亲的。
她就安心去吧!
孙婆子在犹豫踌躇期间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出乎意料,柴房外竟异常安静。
想象中的森严守卫不见踪影,只有门口两个守夜的粗使婆子,此刻正歪靠在门框上,鼾声如雷,睡得人事不省。
孙婆子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侥幸和狂喜涌上心头。
天助我也,看守竟如此松懈。
想来她们这样的人本就不会被严加看守。孙婆子暗道。
她的胆子瞬间壮了起来。
只见孙婆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小竹管。
这是何氏塞给她时,含糊提过一句“以备不时之需”的迷烟。
她拔掉塞子,将竹管口凑到那两个鼾声大作的婆子鼻子下方,轻轻吹了两下。
一股极淡的青烟逸出,随着打鼾声迅速被吸入。
两个婆子的鼾声顿时微弱下去,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孙婆子见状,心中大定,再无顾忌,颤抖着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闪身溜了进去。
柴房内阴暗潮湿,只有一扇小气窗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
角落里铺着些干草,小莲蜷缩在草堆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毯子,整个人瘦小得可怜。
听到门响,她如同受惊的小兽般猛地坐起,待看清来人,那双原本黯淡绝望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姨母?!”
小莲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挣扎着想扑过来。
“姨母!您……您怎么来了?他们放您进来的吗?”
孙婆子心头猛地一揪,看着外甥女那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罪恶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强忍着,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小莲冰凉的胳膊,浑浊的老眼急切地上下打量:“莲儿!莲儿!我的苦命孩子!你怎么样?”
“他们打你没有?给你饭吃了吗?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小莲被姨母的关切弄得一愣,随即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哽咽道:“没……没打我;就是关在这里……那些看守的婆子,这些可恶的婆子嘴巴太毒了!
她们骂我是丧门星,骂我不知死活竟然敢害主子,说……说我迟早要被千刀万剐,死后还会下阿鼻地狱。”
小莲越说越委屈,瘦小的身体因哭泣而剧烈颤抖。
孙婆子听着,心如刀绞,只能紧紧抱着小莲,老泪纵横:“苦命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我母亲还好吗?”
孙婆子一愣,随即又不住的点头,“都好,一切都好。”
她是看过自己的姐姐的,每次换班时,小莲都会给她钱让她顺带给姐姐去抓药。
这抓药的银钱,她总会昧下些来给自己的儿子还赌债。
哭了一会儿,小莲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抬起泪眼。
看着孙婆子手中提着的那个用粗布包裹的小包袱,疑惑地问:“姨母,您还没告诉我,您是怎么进来的?
还带着东西?外面看守的那么严……”
孙婆子身体猛地一僵!
眼神瞬间变得慌乱无比,不敢直视小莲清澈的眼睛。
只能支支吾吾道:“啊……这个……姨母……姨母是……是求了管事的嬷嬷,花了点,花了不少银子,才、才买通了看守,偷偷进来看看你、给你,给你带了点你爱吃的桂花糕。”
她慌乱地将那个小包袱往小莲手里塞。
“桂花糕?”
小莲接过包袱,却没有立刻打开,反而抬起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审视和洞悉的目光,死死盯着孙婆子闪躲的眼睛。
“姨母,您平日连给我娘抓药的钱都要东拼西凑,一块桂花糕都舍不得给我买……
现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您怎么舍得花那么多银子就为了进来给我送一块糕点?”
“你这孩子,姨母怕你受罪这才买的。”孙婆子心虚的解释着。
“你还是快吃吧!”孙婆子急切的催促着。
小莲询问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孙婆子脆弱的伪装。
她太了解这个看似关心她、实则最舍不得花钱了,而且她们的经济状况她不是不知。
这种时候送吃的?
这分明是……断头饭!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小莲脑中炸开。
她猛地瞪大眼睛,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抖起来,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姨母!你当真是来看我的!?”
“你是来给我送断头饭的!是不是?!”
“是不是有人逼你来的?!他们要杀我灭口!”
“对不对?!”
“住口!”
“你胡说什么。”
孙婆子被戳中心事,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惨白如鬼。
“若不是如此,姨母何必这个时辰来看我,还给我带糕点!”小莲既生气又不可置信!
小莲尖声质问,让孙婆子慌张不已。
巨大的恐慌让她失去了理智,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上去,用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捂住了小莲的嘴。
“唔!唔唔!”
小莲拼命挣扎,眼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恐。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孙婆子粗糙的手掌。
“别喊!莲儿!别喊!算姨母求你了!”
孙婆子也哭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但她并没有松手,而是死死压着挣扎的小莲,凑到她耳边,用气声急促地哀求道,“小声点!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你弟弟、你娘……还有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们的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啊!”
“莲儿!听姨母的话!把这个吃了吧!”
她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致命的油纸包,就要往小莲嘴里塞。
“唔—”小莲看到那熟悉的油纸包,眼中爆发出濒死的绝望和疯狂的抗拒。
她不再挣扎,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抓住孙婆子拿着毒药的手腕,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死死地、带着刻骨恨意地瞪着孙婆子,仿佛要将这张扭曲的脸刻进灵魂深处。
就在两人不顾体面与情谊撕扯之间、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的刹那──
“砰!!!”
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
碎裂的木屑四溅,也将吸入迷烟的婆子给吵醒了。
刺眼的火光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黑暗的柴房,将角落里纠缠的两人照得无所遁形。
门外,火把通明。
方典卫一身玄色劲装,按着腰间的佩刀,面色冷峻如铁,如同审判之神般矗立在门口。
他身后,是两队杀气腾腾、手持火把和兵刃的王府亲卫。
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还不快拿下!”
方典卫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凛然的杀意。
小莲和孙婆子迅速被分开,分别绑住了手腕并堵上了嘴。随后带上头套被押往了别处。
破败的柴房放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