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澜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沉了下去。
方才面对江、何二人时那份因恩宠而滋生的锐气和底气,在这突兀出现的、代表着王府未来根基的孕肚面前,瞬间变得苍白而可笑。
指尖触碰到发髻上那支冰凉坚硬的赤金步摇,昨夜王爷亲手簪上时的温热触感仿佛还在,此刻却只余下刺骨的寒意,沉甸甸地压着,几乎要将她的颈骨压断。
她眼底那点因步摇而生的星芒,彻底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都愣着做什么?”王妃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袭兰身子重了,久站不得。还不快给搬只椅塌来。”
王妃身边的侍女立马动了起来。
众人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这花厅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只有从夫人位份开始才能被赐座。
“郑妹妹。”她目光转向坐在下首的郑侧妃。
“劳你给挪得离我近些、稳当些的座儿出来。”
郑侧妃本在宋若葶位子的右下方,紧挨着的是江夫人。
而郑侧妃本就是以王妃马首是瞻,立马说道:“哎哟,王妃言重了,这是妾身的福分!”
郑侧妃立刻像被烫到一般弹了起来,脸上堆满了谄媚至极的笑容,动作麻利得近乎夸张地将自己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搬到了王妃座位下首最靠近的位置,为袭兰腾出来了位置。
又对侍女说,“快把袭兰妹妹的座塌加在我一旁,也让我沾沾喜气。”
说罢,她又转向袭兰,腰弯得极低,声音甜得发腻:“袭兰妹妹快请坐!仔细脚下,瞧瞧这气色,红是红白是白的,这怀相真是万里挑一的好!
就如吾当初怀婉和一般,又得王妃亲自照料,一看便知将来定能为王爷诞下个健健康康、聪明伶俐的小世子!
妹妹真是我们王府的大功臣啊!”
她滔滔不绝,马屁拍得响亮又直接,每一句都像淬了蜜的针,扎在其他女眷的心上。
袭兰在侍女的搀扶和郑侧妃殷勤的伺候下,小心翼翼地落了座。
她得意地抬起下巴,目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掩饰不住的炫耀。
这一日终于来了,也不枉这些日子王妃不准她出沉香院的门。
而坐在郑侧妃一旁的便是江氏,眼下和袭兰坐在一起,更觉晦气不已,可她却不能对这贱婢做什么!
袭兰轻蔑地瞧了眼江氏,“劳烦江姐姐在往一旁些,这侧妃姐姐已经让的够多了,总不能让侧妃姐姐同王妃挤在一处。”
江氏在薇澜那吃了憋,自己本就受这不白之冤,眼下这个贱婢竟然还不知好歹的欺辱她。
“你一个小小的通房,若不是王妃,轮得到你在吾面前说话!”江氏丝毫没有动了一下,依旧坐在一旁。
袭兰瞧着江氏满脸的扭曲,更显得意,“江姐姐啊,吾这肚中的孩子可是王爷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怕不够姐姐全族陪的。
“你个贱婢,这轮不到你说话。”
袭兰不恼,反而更得意,“轮不轮得到可不是你说了算。”
“这靖王府的规矩倒是奇特,连通房都能踩到主子的头上了。”拓侧妃开口道。
“拓侧妃,”宋若葶幽幽道。
“袭兰有身孕,吾重视些有什么不好,若是各位妹妹有孕,本妃自当一视同仁;不过,若真有这等本事,想必也不会在这说酸话了。”
“哼!”
“王妃掌管后院,本该待各位妹妹一视同仁,不该尊卑不分;袭兰有孕是不假,王妃既然赐了坐,也显重视;一个小小的通房婢反倒是坐在夫人的位分之上这是何意?”拓氏反问道。
“再者,皇后娘娘最不喜乱了尊卑之人,咱们身为儿媳,理应遵循皇后娘娘的脚步。”
“既是重视,就该彰显,免得有不长眼的冲撞了,本妃就是要让有些人记住,什么是主要什么是次要;再者,母后对袭兰此胎也很重视,叮嘱了本妃好好照样,妹妹若是不知也不必胡言。”
“而江氏,本妃在屏风后就闻其满嘴酸妒,心性还是不如薇澜沉稳,若是闲得无聊可以再抄一抄佛经。”
“薇澜你说呢?”
薇澜早已习惯宋若葶这般,“王妃说什么便是什么,左右这是兰亭院。”
此话一出,众人也分不清是相帮还是阴阳,毕竟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反而结束了刚才的闹剧。
宋若葶的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缓缓扫过每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她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浮沫,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微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袭兰这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怀得辛苦。前些日子胎气总是不稳,本宫忧心如焚,不敢让她受一丝一毫的惊扰,这才拘着她在院里静养。
太医日日请脉,汤药不断,本宫是夜不能寐地守着,生怕有个闪失,辜负了王爷的期许。”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如今,托祖宗庇佑,王爷福泽,这胎总算是…坐稳了。”
“坐稳了”三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三个月!
前三个月动气手来最为容易,骆元意顿时想起了她腹中的孩子,走的那么快,母子缘分也那般那般浅薄。
这哪里是静养?这分明是王妃精心策划的一场请君入瓮!
将她们所有人蒙在鼓里,玩弄于股掌之上。
“如今既已坐稳,”王妃放下茶碗,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目光变得冷肃,“本宫也就能放心让她出来走动走动,给诸位姐妹见个礼,沾沾大家的喜气。
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这怀胎十月,步步惊心!本宫把丑话说在前头,袭兰腹中的,是王爷的血脉,是王府未来的指望!若有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管不住自己的嘴,或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做出些不合规矩、不知进退的事来,惊扰了袭兰的胎气…哼!”
她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冰寒和不容置疑的威压,花厅里的气氛又沉闷了几分。
“那便是与本宫为敌,与整个王府的未来为敌!到时候,可休怪本宫不顾念姐妹情分,家法伺候起来,绝不手软!”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拓侧妃那张竭力维持平静的脸,扫过江氏何氏嫉恨的面孔。
最后,目光停留在薇澜发间那支光芒万分的赤金步摇上停留了一瞬,带着警告的意味。
“都听明白了?”王妃的声音沉沉落下。
“是…妾身等明白。”稀稀落落的回答响起,如同被霜打过的秋虫。
袭兰得意万分,适时地微微蹙起眉头,一手轻柔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声音带着一种娇弱的、刻意为之的疲惫。
“王妃姐姐…妾身有些乏了,心口也略有些发闷…”
她另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搭在小腹上,那动作充满了保护的意味和无声的炫耀。
宋若葶虽然不满其小称呼,可是一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嘱咐,生生的压住了不悦,而且整个后院的女人都在这,她也不能表现出不悦。
王妃立刻换上一副关切备至的神情,示意身边的刘嬷嬷亲自伸手虚扶住袭兰的胳膊。
“累了?那便早些回去歇着。你如今身子最要紧。”
她转头又吩咐一旁的兰玲:“好生扶着袭兰,慢些走,当心门槛。”
袭兰在兰玲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她刻意挺直了腰背,让那浑圆的孕肚在众人面前展现得更加清晰。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对着拓侧妃的方向,清晰地展示着自己精心养护的侧影曲线。
离开前,她眼波流转,再次瞥向薇澜的方向,那眼神里,有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胜利者的挑衅。
昨夜恩宠又如何?再华美的步摇,又怎能及得上她腹中这块代表着无限可能的血肉?
宋若葶也随即起身,仪态雍容地扶着嬷嬷的手,跟在袭兰身后,在一众侍女婆子的簇拥下,款步离去。
留下花厅里一片狼藉的死寂,和一群心神俱震、面无人色的女人。
人已走远,那股无形的沉重威压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浸透了整个花厅。
死寂持续着,空气里只剩下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几道粗重不匀、带着无奈余韵的呼吸声。
薇澜有些僵硬地坐在原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髻上那支赤金步摇垂下的流苏。
冰凉的米珠触感传来,昨夜王爷亲手簪上时的温热与笑语,此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遥远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步摇沉甸甸的,坠得她头皮发麻,那耀目的金光落在她失神的眼底,竟显得有几分刺目和讽刺。
袭兰那浑圆孕肚的影子,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的视线里,挥之不去。
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的阴影。
江氏和何氏的脸色依旧难看,两人面面相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嗬嗬”气音。
别的人也就罢了,她们身居夫人的位分,说低不低,说高不高,没有孩子,她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就连宠爱都不如宋薇澜……
方才对薇澜的刻薄尖酸,此刻在袭兰那无声的“炫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