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通过雕花窗棂进入了筛进来的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翻滚着。
发髻编好后，王妃交错着自己那只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手。
指尖捏着细小的凤仙花染笔，蘸着浓稠的朱砂色花汁，一点一点，沿着王妃莹白圆润的指甲边缘，描出精致的花纹。
而后又拨弄着一番腕间那串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十八子手串，玉珠相碰，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
她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享受着这份惬意。
兰铃则在一旁为其染着指甲。
染到无名指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宁静。
宋若葶拨弄玉串的手指顿住了，眼帘掀开一条缝，那慵懒瞬间被一种锐利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取代，目光如针，刺向门口。
一个小丫鬟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呼吸急促，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惶恐与兴奋的红晕。
“王妃！王妃！宫……宫里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香堇姑姑！带着……带着好多赏赐，直往咱们这边来了！”
“哐当！”
兰玲闻言也停止了为王妃染指甲的动作。
顿时，浓稠的朱红花汁溅开一小片，有几滴甚至溅到了王妃雪白的裙裾边缘，像几点突兀的血渍。
宋若葶不悦的瞧了兰玲一眼，“兰玲，当心些。”
兰玲低着头向王妃道了歉，她也是无意的。
是突然进来通报的小丫鬟扰了她，怕是王妃不会再让这小丫鬟当差了，这般毛躁。兰玲想着。
宋若葶没再看她，而那个小丫鬟在此时的王妃眼里仿佛只是地上的一粒尘埃。
她扶着一旁刘嬷嬷翠的手，仪态万方地站起身，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发，脸上瞬间堆起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刘嬷嬷点点头，脸上带着喜气。
“王妃，想来是好事。若是老奴没猜错，皇后定然是知道了袭兰有孕才派身边的人来的。”
宋若葶闻言，脸上也露出了更加明显地笑意。
“快，去前厅，随本妃去迎香堇姑姑！”
沉重的朱红院门“吱呀”一声被彻底推开，一股属于深宫内苑的、带着檀香和权力压迫感的气息率先涌了进来。
香堇姑姑被一群低眉顺眼的侍女们簇拥着，迈步而入。
她约莫四十许人，穿着深青色的宫装，料子普通，式样也简单，唯独袖口和领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显出一种内敛的贵重。
她的脸庞保养得宜，却像一张紧绷的、没有情绪的皮，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庭院中的每一个人，最终精准地落在宋若葶身上，微微颔首。
“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特来贺王妃之喜。”香堇姑姑的声音不高，平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宋若葶立刻带着兰亭院的人深深福了下去，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劳烦姑姑亲自走一趟，若葶惶恐。”
香堇姑姑虚扶了一把，两方客气一番。
“王妃治家有方，调教得宜，身边人个个伶俐，才得此佳讯，娘娘闻之甚悦。”
她微微侧身，身后捧着紫檀托盘的宫女立刻上前一步。
托盘上覆盖着明黄绸缎，香堇姑姑亲手揭开一角，露出一抹流光溢彩的锦缎边缘，上面绣满了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婴孩。
“此乃江南贡上的云霞锦，娘娘特命尚功局赶制的‘百子千孙被’，赐予王妃。”
“望王妃，”香堇姑姑的声音顿了顿，陡然加重了每一个字的分量，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沈清梧，“务必珍重此福，保得母子平安，万无一失。”
“务必保得母子平安，万无一失。”
宋若葶在心底想着这话，这哪里是贺喜，分明是千斤重担和不容闪失的严令。
王妃的心头一凛，面上笑容却愈发温婉端庄，带着十二万分的感激再次深福下去。
“臣妾谢娘娘隆恩！定当竭尽全力，护佑周全，不负娘娘厚望！”
香堇姑姑这才露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满意神色。
回王妃，奴婢还要看看这姑娘，此等有福之人方可看过才能同皇后娘娘禀报。
宋若葶明白香堇的意思，于是说道：“姑姑稍等，袭兰在后面养胎，这就让其过来；还请姑姑上座品茗，稍加等待。”
香堇谢了其意，只是垂手站着。
待袭兰来到其面前行礼后，香堇依照礼法嘱咐了几句。
这期间，香堇已然将袭兰端详了个够，以其淫浸后宫多年，并不是很看好这位袭兰姑娘。
只是，这福气一事又有谁能够说清楚呢。终究是她怀了王爷的子嗣。
她转向侍立一旁的王府管事嬷嬷：“王爷可在前院书房？娘娘亦有几句体己话，要奴婢代为转达王爷。”
管事嬷嬷连忙躬身：“王爷正在书房，姑姑请随奴才来。”
香堇姑姑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王府前院的月洞门后，正院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宋若葶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带着算计的平静。
她低头，目光落在站在一旁的袭兰身上，停留了片刻。
“将头抬起来。”宋若葶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少了几分刻意的慵懒，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如今也是见过宫中的人了，你以为的日子也差不到哪去。”
“倒是你，”宋若葶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安抚与警告的意味。
“如今可是身系重任，金贵着呢。要是在背着吾做小动作，谁可都保不住你。”
“兰玲，先扶袭兰回阁楼歇着，好生看顾，莫要再劳动她做琐碎事。
传我的话，即日起，阁楼那边一应所需，按我的份例再添三成供给，不得有误。”
兰玲立刻应声，上前搀扶起袭兰。
袭兰脸色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腿脚发软，几乎是被翠浓半搀半架着离开的。
但心底还是一片愤恨，她不想回头，只觉得王妃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密密地缠绕在她身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
王府书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顾玄泽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
窗外是几竿修竹，在暮春的风里发出簌簌的轻响。
他身姿挺拔，穿着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周身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方才香堇姑姑转达的皇后懿旨，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回响。
“……王爷，娘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上春秋渐高，龙体时有不豫，于皇嗣一事，看得比天还重。
诸位皇子府中，子息单薄者，独王爷耳，然王爷府中尤显凋零。此胎，”香堇姑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顾玄泽的耳膜。
“关乎的，已不仅是一个王府的香火，更系着东宫之位、江山承继的格局。娘娘言，一个合格的江山继承人，身后的子嗣，亦是关键一环。皇上，很在意。”
顾玄泽的指节在袖中无声地收紧，骨节泛白。父皇的不信任，兄弟的虎视眈眈，皇位继承那如履薄冰的凶险……
香堇姑姑的话，不过是把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他面前。
他不喜袭兰这种女子，可这不喜在滔天的权势和冰冷的政治算计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需要子嗣，需要证明他有延续皇家血脉、稳固江山的能力。
这个孩子，无论他是否期待，都已成为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一枚能将他推向权力之巅、也能让他万劫不复的棋子。
“儿臣，明白。”靖王终于转过身，脸上已无半分波澜，只剩下绝对的恭谨和沉稳。
他对着香堇姑姑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烦请姑姑回禀母后，儿臣定当珍视此子，妥善安排，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香堇姑姑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他话中的真伪，最终微微颔首：“王爷睿智，娘娘自当欣慰。奴婢告退。”
恭敬地送走香堇姑姑，王府大门沉重的朱漆门扇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顾玄泽脸上的恭谨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寂。他独自在书房中踱了两步，窗外竹影摇曳，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谭嬷嬷。”他沉声唤道。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妇人无声无息地站了出来，躬身行礼：“老奴在。”
“即刻去后院传本王的话给王妃。”
顾玄泽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日起，为袭兰单独起一座院落，一应用度，比照……侧妃规制。
所需人手、器物，由王妃亲自调配，务必周全。院名……”
他略一沉吟，“就叫‘沉香院’。此胎，本王要它万无一失。若有半分差池，唯王妃是问。”
“老奴遵命。”谭嬷嬷应得干脆利落，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接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差事。
她再次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迅速融入了王府后院曲折的回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