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妃馆的轩窗敞开着,暮夏的风裹挟着池塘里新荷的清气,穿过细密的竹帘,拂动了书案上铺开的澄心堂纸。
薇澜悬腕执笔,笔尖饱蘸浓墨,正落在雪白纸笺上,一个筋骨清峻的“静”字已具雏形。
墨色在纸上徐徐洇开,如同她此刻被风吹皱的心湖。
“小主…”瑞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瑞露捧着一盏新沏的明前龙井,轻手轻脚地放在书案一角,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薇澜沉静的侧脸,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捕捉一丝情绪的涟漪。
薇澜没有抬头,笔锋稳健地勾勒着“静”字的最后一笔竖勾,力透纸背。
待最后一笔落定,她才缓缓搁下紫毫,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些许墨痕。
“消息传得倒快。”薇澜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荷叶上的露珠,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了然。
瑞露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沉香院那边,动静不小。”
“王妃派了沈嬷嬷亲自去传的话,已经抬了侍妾的名分。”
“如今阖府上下,怕是都知晓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平,“小主,您别往心里去,她不过仗着肚子里那块肉!
若论王爷的宠爱,整个后院还是小主您。”
薇澜端起那盏温热的龙井,青瓷杯壁熨帖着指尖。
茶汤清亮,碧色盈盈,映着她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她浅浅啜了一口,清冽微涩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来,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宠爱?”薇澜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瑞露,在这王府里,‘宠爱’二字,轻飘飘的,抵得过一个名正言顺的子嗣么?”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荷塘碧叶接天,几只水鸟掠过水面,惊起圈圈涟漪。
“若论心情,倒也好不上几分;若论别的,倒也轮不上难过;王爷不是我一人的,从前想起却有几分,但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着吗?”
“你也说了,王爷对我确实比别人好些,这便够了不是吗?”
“袭兰如今是侍妾,可你看王妃拨给她的份例、人手、用度…哪一样不是比照着侧妃的规制来的?”
“她住的沉香院虽偏些,可一应供给,怕是连拓侧妃那边都要侧目。”
“而我这里…”她的视线落回这间雅致却略显局促的书房,“荷妃馆,名字是好听,景致也雅,可终究,只是个‘馆’。”
一个“馆”字,轻飘飘落下,却道尽了其中地位的微妙差异。
再精致的鸟笼,终究是笼子。而院,才是真正的根基所在。
瑞露听着,心头更替主子委屈,急急道:“可王爷的心意才是最紧要的!”
“王爷的心意要紧也不要紧,毕竟王爷不是成天在这后院待着的人。”
“想要在后院过的安稳,舒适自己就得想办法,咱们的王妃从来都没想着让她以外的人过的舒服。
只有这后院其他女人过的不舒服,王妃才会开心。”薇澜一语道破了这后院的本质,有些时候不是她想不想,而是形势就是如此。
“奴婢听说,王爷在王妃那里连晚膳都没用完,抬了袭兰的名分后,直接就回了书房。”
“可见王爷心里,对那袭兰,还有王妃这般…这般抬举,是极不痛快的。”
她眼中闪着希冀的光,仿佛王爷的这份不痛快,便是对自家小主最大的慰藉。
薇澜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神色间并无半分讶异,甚至有些了然于心的平静。
“王爷离席而去,本就在意料之中。”她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沿上划过。
“王爷是什么性子?最厌恶被人算计,更厌烦心思不纯、手段下作之人。”
“袭兰如何有的身孕,王爷怕是心知肚明。”
“抬她做侍妾,不过是看在王妃颜面和她腹中那块肉上,不得不为罢了。
心中不喜,才是常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棋局,那份置身事外的清醒,让瑞露一时语塞。
薇澜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个墨迹淋漓的“静”字上,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而坚定。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一时恩宠的浮华,更非与袭兰之流争一时长短。
王爷的宠爱是她立足的倚仗,但绝非终点。她要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无人能轻易撼动的根基。
“竹影呢?”薇澜忽然问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
几乎是话音刚落,竹影便走了进来。
“小主。”竹影行完礼,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
薇澜瞧着其精神矍铄,便笑着问其:“这两日可有什么新鲜事,说出来也让咱们乐呵乐呵。”
竹影立刻会意,回道:“回小主,袭兰侍妾抬位后,气焰更盛。
她从王妃身旁要走了宝月。
“哦?”
“就是那个之前伺候过她的宝月?”瑞露出声问道。
“正是。”
“这宝月姑娘只怕处境愈发艰难。”
她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沈嬷嬷去沉香院传话时,奴婢听沉香院的人说宝月正跪在地上擦洗地砖,右手红肿不堪,指骨处青紫破皮,显是遭了重手。”
“沈嬷嬷以取药为由想带她离开片刻,却被袭兰侍妾断然回绝,只派了翠儿随嬷嬷去取药,宝月依旧被拘在院中。”
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还打听到这刘嬷嬷同宝月关系匪浅,嬷嬷忧心如焚,私下托了沈嬷嬷照看,然…鞭长莫及。”
“只能任由袭兰侍妾作威作福,倒是可怜了宝月姑娘了。”
薇澜静静听着,指尖悬在墨迹未干的“静”字上方,久久未动。
窗外的风似乎也凝滞了,荷香更显清幽。
瑞露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插言:“这袭兰侍妾也太过歹毒。”
一时间只觉自己跟对了主子,小主就不曾这样苛待她们,对她们好似妹妹一般。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我们…我们能不能帮帮她?借此将人……”
薇澜的目光终于从宣纸上抬起,落在瑞露同情的脸上。
又转而向竹影若有所思的脸看去,她明白竹影的意思。
薇澜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有着别的思量。
“这帮也不是不行”她声音依旧平静。
“你能探知这些,已是不容易。如今我们探话也只是获取消息,若是有一朝是为用人,就会有风险。
宝月是王妃院里出来的人,身份本就敏感。我们若贸然伸手,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极易被王妃察觉。
一旦让她发现我们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在袭兰的沉香院里布下眼线…”薇澜的指尖轻轻点在那个“静”字上,“那便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竹影也觉小主说的有道理。但对宝月的处境还是有些不忍。
“那…宝月那只能任由对方作威作福了。”瑞露有些替宝月感慨。
“她身后有刘嬷嬷,若刘嬷嬷对其是真心的,倒不至于让对方将其蹉跎致死,但这苦头怕是吃定了。”
薇澜叹了口气,“不是不救,是时机未到。”
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的分量,“宝月现在,还心存一丝指望。”
“她指望着刘嬷嬷,指望着沈嬷嬷,甚至…可能还指望着王妃哪天能想起她的苦楚,主持公道。”
薇澜的唇角勾起一抹洞察世情的凉薄。
“人只有在彻底绝望,明白自己已被所有人抛弃,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的时候,才会真正死心。”
“才会明白,谁递过来的绳索,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生路。”
她的目光扫过瑞露和竹影,“等到那一天,等到宝月被袭兰折磨得身心俱残,连王妃都因顾忌她腹中那块‘金疙瘩’而对她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嬷嬷、沈嬷嬷皆无能为力之时…才是我们出手的时机。”
薇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清醒,“那时救她于水火,她才会真正死心塌地,成为我们的人。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唯有窗外风吹荷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沉香院的喧嚣。
那喧嚣,带着新贵侍妾的得意,也掩盖着一个卑微婢女无声的血泪。
瑞露和竹影都觉自家小主说的对,她们固然同情宝月,可是她们知道谁才是主子。
整个荷妃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她们的主子能够护住她们。
竹影眼中也没了刚才对其的同情,服从和锐利:“奴婢明白了。小主放心,沉香院那边,奴婢会继续盯着,静待其变。”
“嗯。”薇澜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目光沉静地落回纸上。
那个巨大的“静”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吸纳了所有的情绪与波澜。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蛰伏在深渊之下的暗流,无声无息,却蕴藏着足以改换乾坤的力量。
荷风依旧,送来淡淡的清香,薇澜端坐于书案之后,身影在摇曳的烛光里,沉静如画,也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