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妃馆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薇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微微闭了闭眼,试图将谢云卿那张苍白痛苦、布满红疹的脸从脑海中驱散。
那画面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她精心策划的试探,反而像一根刺,扎进了自己的心里。
她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瑞露早已奉上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薇澜捧在手中,氤氲的热气熏着眼睫,却暖不透指尖的冰凉。
谢云卿那最后一眼的了然,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头。
她明白,想要自保就必须采取些手段。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做的,但看到谢云卿这般……
“瑞露,”薇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叫青蕊过来。”
青蕊很快便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明媚,像极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薇澜看着心情也好了几分。
薇澜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杯中起伏的茶叶上,声音平静无波,将谢云卿的病症描述得尽可能详细。
“刚才吾有王爷探望了谢公子,他有着大片红疹,遍布脖颈手腕,甚至抓挠出血痕。
甚至有高烧,昏沉,咳嗽剧烈,声音嘶哑,精神萎靡至极……医侍诊为急火攻心,外感风邪,药石未见速效。”
她顿了顿,抬眼看青蕊,眼底带着一丝困惑和隐隐的焦躁。
“青蕊,那‘玉露凝香’,药效当真如此猛烈?会引发高热、咳嗽甚至昏沉?为何……他病得如此之重?”
青蕊听完薇澜的描述,小脸瞬间没了刚才的明媚,眉头紧紧皱起,仔细思索着。
她先是用力摇头,语气肯定:“小主,奴婢的药液,绝对、绝对没有这么厉害!”
“而且奴婢也知小主的用意,万万没有用此物害人性命的道理。”
“而‘玉露凝香’接触皮肤,严重者只会引发奇痒,如同万蚁噬咬,令人坐立不安,抓心挠肝。”
“但它绝不会导致高热不退,更不会引起剧烈咳嗽和昏沉。”
青蕊越说越急,仿佛生怕薇澜对她的医术产生怀疑:“那药方奴婢改良过多次的。”
“剂量更是严格控制了,发作时间约在半日后,症状就是奇痒难耐,一般持续几个时辰便会慢慢消退,顶多让人失态狼狈些,对身体根基是绝无大碍的,更不会引发高热咳喘这样的重症!”
薇澜的心沉了沉,果然如此。
那谢云卿这病……
青蕊咬着唇,仔细分析着,给出了专业的的回复:“奴婢猜测,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谢公子本身可能对药液中的某样成分,比如玉骨草或者千丝藤,有着极严重的、奴婢不知晓的过敏之症。”
“这种过敏一旦触发,反应可能远超寻常,不仅奇痒,还会引发高热、红肿、甚至呼吸困难等剧烈症状,那便凶险了。”
她眼中这时流露出后怕,“若是如此……奴婢……奴婢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她说着就要跪下。
“起来。”薇澜的声音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依旧维持着主子的威严,“与你无关,是吾让你做的。”
她示意青蕊起身,继续听她说。
青蕊站起身,继续道:“这其二嘛……或许谢公子本就在病中,只是症状轻微未曾显露。”
“恰在此时接触了奴婢的药液,两相叠加,如同火上浇油,才导致病情骤然加重,一发不可收拾。”
她看着薇澜,小声道,“小主……您当时若是带奴婢同去,奴婢或许能从旁观察,分辨一二……”
薇澜闻言,唯有沉默。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带青蕊去?
那无异于不打自招,昭告天下那屏风上的手脚是她所为。
这倒显得她心虚了,她不愿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步。此刻想来,竟隐隐有些遗憾。
青蕊的分析,像两把钥匙,试图打开谢云卿重病的谜团。
无论是严重的过敏,还是恰逢其时的风寒,都指向一个结论:他病得如此凶险,并非完全是她那“玉露凝香”一手造成。
她的试探,更像是一根意外的导火索,点燃了他体内潜藏的危机。
这过敏源除了像青蕊他们懂医理的,其他人又有几人能够想的这么周全。何况每个人的过敏禁忌都不同,此事发展到现在当真是意外。
这个认知,让薇澜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试探的目的也达到了。
谢云卿并未因她的算计而暴怒报复,甚至,他可能明知是她所为,却选择了隐忍、承受,甚至……配合?
那病榻上复杂难辨的了然眼神,此刻回想起来,少了些被揭穿的惊惧,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心中的那点因算计而生的笃定,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过意不去。
无论他是否过敏,是否本就抱恙,自己这带着恶意和猜忌的试探,都实实在在地加剧了他的痛苦。
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听着他痛苦的咳嗽和呻吟,薇澜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必要的试探。
“知道了。”薇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此事……到此为止。那药的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许再提。”
“是,奴婢明白!”青蕊连忙应道,心中也大大松了口气。
薇澜挥挥手,示意青蕊退下。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捧着那盏渐渐凉透的茶,心绪却如同窗外被风吹乱的竹影,纷乱难平。
试探的结果有了,谢云卿对她,似乎并无恶意,甚至……隐有容忍。
可这容忍,从何而来?
这才是此刻萦绕在薇澜心头,比谢云卿的病更让她困惑的谜团。
她与谢云卿,那桩早已作古的婚约,随着临安候无耻的行径就缘分已尽。
他们之间的情谊连正式的文定之礼都未曾走过。
彼时她年纪尚幼,懵懂无知,对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未婚夫婿”毫无印象,除了私心的看过那张画卷。
后来陆氏为了宋若葶,将她当作一件物品般送入王府,那桩婚约更是如同从未存在过,被所有知情人刻意遗忘、抹去。
十几年来,她与他的人生轨迹如同两条平行线。
入王府前,她不过是深闺中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而他的过去她更是一无所知;入王府后,她挣扎求生,步步为营,他则成了靖王身边炙手可热的谋士,地位超然。
如今想来这缘分还真是神奇;当然,这其中是否有别的缘由,薇澜暂时不得而知。
他们之间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没有患难与共的经历,甚至连像样的交集都屈指可数。
她于他,不过是一个被家族牺牲、命运不由自主的旧日“未婚妻室”,一个符号,一个名字罢了。
他于她,则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一个可能带来威胁的隐患。
那么,他凭什么容忍她?
容忍她今日这般带着恶意的试探?容忍她可能给他带来的病痛折磨?甚至在病榻之上,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说出“无人可信,无人可依”这样仿佛意有所指的话语?
是念及那点早已灰飞烟灭的旧情?
薇澜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谢云卿那样心思深沉、算无遗策的人物,怎会被这点虚无缥缈的旧情所缚?
是顾忌她如今在王府的身份,王爷的宠爱?
似乎也不尽然。
以他在王爷心中的分量,若真要对付她一个夫人,并非难事,何必如此隐忍?
还是……另有所图?
薇澜的心猛地一紧。
可图什么?她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姿色?
她之前问过王爷,可谢云卿的回答也在情理之中。
权势?
她自身尚且如履薄冰。她身上唯一特殊的,或许就是那段与他相关的、早已被斩断的过往。
可那段过往,又能用来图谋什么?
薇澜越想,思绪越是如同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
谢云卿的态度,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将她笼罩其中。
她看不透他的心思,猜不到他的意图。
这份未知,让她刚刚因试探结果而稍稍安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甚至比试探之前更加不安。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这次,似乎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瑞露。”薇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奴婢在。”
“你……私下里,多留意王爷书房那边的动静。尤其是医侍的脉案……若是方便,探听一下谢公子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刻意,也莫要让人察觉,只是……知道个大概便好。”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带着些许弥补意味的举动。
通过王爷和嬷嬷的渠道去关注,既不会显得突兀,又能让她知晓他的状况。
她需要知道他是否平安,这关乎她心中的那点不安,也关乎……她对他下一步的判断。
“是,奴婢明白。”
瑞露应下,看着薇澜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困惑与一丝罕见的懊恼,心中也暗自叹息。
她们这次,怕是踢到了一块看不透、却又异常坚硬的铁板。
薇澜端起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一如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
谢云卿……你究竟是谁?是深渊旁的援手,还是迷雾中的陷阱?这份容忍,到底是福是祸?
窗外的竹影摇曳,风声呜咽,仿佛也在低语着无人能解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