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骄阳似火，蝉鸣聒噪，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灼人的热浪。连带着荷妃馆的花木都有些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薇澜正坐在窗边，对着新绘的绣样蹙眉思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青蕊端着刚配好的药包，看着角落里那间低矮狭小的煎药小屋，小脸皱成一团。
那小屋本就通风不畅，此刻被烈日炙烤了大半日，里面闷热得如同蒸笼，人待在里面片刻便汗如雨下。
因着骆夫人的帮助，她们如今也不愁药，青蕊告诉她不出两个月就能彻底根除她体内的毒素。
“小主。”青蕊擦了把汗，声音带着些许委屈。
“煎药的小屋……太热了，跟蒸笼似的。奴婢瞧着这会儿也没人来，这药……煎起来也就小半个时辰，要不……奴婢把药炉搬到廊下通风处煎？
就一会儿，奴婢保证寸步不离守着，煎完立刻搬回去！”她年纪小，实在有些受不住那闷热。
薇澜抬眼看了看外面刺目的阳光和纹丝不动的树叶，又瞥了一眼青蕊汗湿的鬓角，心中微叹又觉有些好笑。
到底是年岁小，要不是表哥让她来王府照顾她，还是养在杨夫人膝下的乖娇娇。
那煎药小屋确实年久失修，条件恶劣，敢日让总管派人来修缮一番。
青蕊也向来稳妥，今日也是热得狠了才开口。
她略一沉吟，想着这个时辰，确实鲜少有人走动，她这荷妃馆也算清净，便轻轻点了点头：“去吧，手脚麻利些，务必小心，莫让人瞧见。”
“煎完药后好好去让瑞露给你做碗冰露，然后好好休息。”
“是！谢谢小主！”青蕊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动作利落地将小炭炉和药罐搬到了回廊下通风阴凉处，仔细地扇着火，守着药罐。
药香混合着炭火气，在寂静的午后弥漫开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骆元意带着佩兰，顶着烈日，心事重重地踏入了荷妃馆。
她刚从浮光院那令人窒息的胁迫中脱身，心绪纷乱如麻，下意识地想找个看似安全的地方喘口气，而薇澜这里……竟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避风港。
她甚至忘了提前通传便直接走了进去。
主仆二人刚穿过月洞门，踏上回廊，目光便齐齐落在了廊下那个冒着袅袅白烟的药炉上。
药罐盖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青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候，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看到骆元意主仆二人时，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挪药炉，却因为惊慌差点打翻药罐！
“骆……骆夫人！”青蕊的声音都变了调，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立马对其行礼。
骆元意的脚步也顿住了。
她看着那药炉，看着青蕊惊慌失措的样子，又嗅了嗅空气中那熟悉的药味……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味道……她闻过。
佩兰站在骆清漪身后，鼻翼微动，眼神锐利地扫过药罐和青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精通药理，这气味……她几乎可以断定！
骆夫人简单嗯了一声，转而说了句，“我来找你们小主。”
说罢，便又抬脚往前去。
薇澜在屋内也听到了动静，心猛地一沉，暗道不好！
她快步走出房门，正好看到骆元意主仆站在廊下，目光都聚焦在那不该出现的药炉上。
青蕊正手忙脚乱地想要搬起药炉，动作慌乱又狼狈。
薇澜心中懊悔万分，她太大意了！
明知王府规矩森严，煎药这等私密事必须在内室或指定之处，她竟一时心软，纵容了青蕊！
她的一时心软会给整个荷妃馆都带来麻烦的。
如今被骆夫人撞个正着，这该如何是好？
电光石火间，薇澜脸上已堆起热切而自然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迎上前去：“骆姐姐！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快请屋里坐！”
“青蕊，药可煎好了？”
青蕊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显得手足无措。
“天儿热，若是好了就把这炉子搬进去，这药气浓郁，熏着了骆夫人可怎么好？”
她语气带着一丝“责备”青蕊不懂事的嗔怪，巧妙地化解了青蕊当众煎药的尴尬，将其归为会把人熏着”。
骆元意的目光从药炉上移开，落在薇澜脸上。
薇澜的笑容依旧温婉亲切，眼神清澈，但骆清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骆夫人开口道：“无碍。”
但她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今晨被拓侧妃用血腥的往事胁迫，要她去对付眼前这个……曾经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人。
此刻又撞破薇澜这明显不合规矩、甚至可能蕴含秘密的举动。
她该怎么做？是立刻质问？还是……当作没看见？
薇澜让她帮忙抓药时她有怀疑，但也不愿去深究，但此时她同佩兰赤裸裸的就这样看到了。
巨大的挣扎在她心中翻涌。
最终，骆元意脸上也挤出一个略显僵硬却努力维持平静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被青蕊挡了路：“无妨，是姐姐来得突然了。青蕊也是热着了，搬进去就好。”
她顺着薇澜的话，将此事轻轻揭过，仿佛那刺鼻的药味和不合规矩的举动从未存在过。
她甚至主动上前，挽住薇澜的手臂，声音带着些许刻意的轻松：“屋里又闷又无聊，姐姐在你这儿躲个清静，顺便手谈一局，如何？看你新绘的绣样，似乎又有精进？”她将话题引向了薇澜擅长的刺绣上，只当此事彻底揭过。
薇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
她亲热地挽着骆夫人进屋，吩咐瑞露上茶摆棋，一边笑着回应：“姐姐说笑了，荷妃馆的门时刻为姐姐敞开着。
至于刺绣，不过是些不成形的想法罢了……”
两人在窗边坐下，棋盘摆开，黑白子落下，仿佛刚才廊下那一幕从未发生。
薇澜笑语晏晏，骆夫人也正常应和着，只是那笑容深处，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心不在焉。
青蕊将药炉搬回小屋后，忐忑不安地守在门外，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一局棋下得波澜不惊，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骆清漪很快便借口出来有些时间，自己也有些累了，起身告辞。
薇澜亲自将她送至院门口，看着骆夫人主仆二人消失在回廊转角，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底一片沉凝。
她赌骆夫人暂时不会说出去，但这份侥幸能维持多久？
她的心中毫无把握，只寄希望于这些日子的交情以及自己救过她一命的份上。
“小主……”青蕊怯生生地走过来，脸色依旧苍白，“奴婢……奴婢该死……”
薇澜看着青蕊稚嫩脸上满是自责和恐惧，心中也只有无奈。
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青蕊的肩膀，安慰道：“今日之事，不全是你的错。是我……疏忽了。
以后切记，还是小心些为好，荷妃馆只有咱们，有的时候出了事，整个荷妃馆都要跟着遭殃，还是要小心为妙。”
“药冷了，药性也散了。再去回热一下。”
“是……”青蕊眼圈微红，低着头退下了。
薇澜同瑞露坐在窗边，看着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石板路，心中那份不安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
骆夫人最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出了荷妃馆，两人在回玉清院的路上，骆元意沉默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
佩兰紧跟在她身后，低声道：“主子，方才那药……”
骆元意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佩兰，眼神锐利：“你看清楚了？”
佩兰用力点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笃定：“奴婢绝不会闻错！那药味，避子汤无疑，而且看药罐大小和残留药渣的气味，分量不轻，药性……怕是比寻常的还要烈些。
澜夫人她……她竟敢在王府内私自用此药，王爷对她宠爱有加，难怪她一直不曾有孕，还真是……”佩兰不解的摇着头。
骆元意的心沉到了谷底。避子汤，果然是避子汤！
在王府，尤其是在王妃刚刚因袭兰有孕而风头无两、皇后和王爷都极为看重子嗣的当口，私自服用避子汤，这罪名一旦坐实，足以让薇澜万劫不复！
这简直是……送到拓侧妃手中的、最完美的把柄！
骆元意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拓侧妃那张冷酷交易的脸庞和那本沾着血泪的账簿，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只要将今日所见所闻，甚至只需将佩兰的证词抛出去，就足以完成拓侧妃要求的“拿出把柄”，她就能……换取追查害死自己孩子真凶的机会！
同时，拓侧妃那句宋薇澜和王妃出自一府的声音也在她的脑子回荡着。
巨大的诱惑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然而……薇澜那张温婉关切的脸庞，黑夜里伸出的那只温暖的手，还有她赠予自己的那件精美的披风……也同时在她脑海中闪现。
那是她在冰冷王府几年中，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不掺杂质的暖意。
骆元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指紧紧攥着袖口。
一边是血海深仇和唯一的希望，一边是救命之恩和仅存的良知。她该如何抉择？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是挣扎过后的、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没有回答佩兰的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挣扎也一同吸入肺腑，碾碎。
“走吧。”她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不再看佩兰，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去。
佩兰看着主子沉重而复杂的背影，也不敢再多言，默默跟上。
无论眼前的人做什么，她都会支持，甚至为其献出生命，这是同她血脉相连的姐姐。
但骆元意知道，自己暂时什么都不会说。这事得好好琢磨一番，若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最好不过了。
但今日所见，如同一根淬毒的刺，已经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这根刺，既是薇澜的催命符，也是她元意……未来可能用以换取真相的、最锋利的筹码。
她将秘密暂时按下，如同按下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在良知与仇恨的天平上，痛苦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而这份平衡，又能维持多久？只有她自己知道。